青青子衿

　　十、剑器近
　　燕丹激动地将脸颊贴上城墙，无声泪流，喃喃道：“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荆轲目视田光：“到燕国了。”
　　田光了然：“你要走了。”一顿，“想好去哪了吗？”
　　“总之，去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你呢？”
　　田光一笑：“我没有办法停下来。”
　　二人互道珍重。

　　太子丹拜田光为上将军，引为上宾。又对荆轲的离去深以为憾。
　　蓟城街头。
　　太子丹和田光巡视得忧心忡忡。
　　“太子殿下，我想请教一下，燕国的村民们有没有军队服役编制？”
　　丹摇头：“没有。”
　　田光建议道：“那一定要尽快统计全国男丁的数量，划分编制，在农闲时安排训练。”
　　“我会尽快规划的。”
　　“还有一件事情，我总是感到很疑惑。”田光迟疑着说道：“你说奇怪不奇怪，嬴政对太子逃出秦国一事，怎么反应那么平静呢？”
　　太子丹面色微变，沉吟道：“嬴政这个人，做事总是出人意料之外的。田将军，你还是尽快派人到秦国打探一下吧。”

　　燕王在宫中碰上了和丹在一起的依依。那日未曾细问，今日打量儿子带回的女人，果真温婉可人，有着与后宫脂粉迥然不同的气质。
　　燕王笑道：“是哪国人哪？”
　　丹回道：“父王，她是赵国人。”
　　“赵国人好啊。赵国人？你在秦国怎么会认识她呢？”
　　“儿臣在秦国时——”丹迟疑了一下，依依已从容答道：“回大王的话，奴家叫水依依，被秦国俘虏，在秦国做了妓女。”
　　燕王顿时大怒，拂袖而去。
　　“依依，对不起。”太子丹欲叫回父王不得，回身面对依依。
　　依依笑道：“不用说对不起。来之前我就想好了，只要能成就你的事业，我怎么都无所谓。”
　　“事业吗？”丹唇边浮起一丝苦笑，“回来之后，看到一切百废待兴，看看我们自己的民众，想想在秦国的生活，我都开始怀疑，到底是哪国民众在水深火热之中呢？我到底还有没有必要去反抗秦王呢？”
　　“嬴政虽然有治理天下的才能，可他这个人太残暴了，动不动就要杀很多人。如果嬴政统一天下，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太子，你千万不能向嬴政妥协。”
　　“我何尝不知。”太子丹叹息道：“我只是刚刚发现，我们和秦国之间的距离，原来是这么大。不过，我不会放弃的。我要把我大燕建成最富强的国家。”
　　丹伸手拉起依依的手，把一样东西塞到她手中。依依觉得手中一凉，展手一看，是一块特别形制的玉。
　　“这是我的玉牌。”依依想要拒绝，抬头对上太子丹满是歉意的双眸，便不忍。
　　“有了玉牌，你能自由出入王宫。”丹将依依的手指轻轻合上：“其他的我可能给不了你什么。我只希望，你做你喜欢的事，能够过得开心。”
　　依依嫣然一笑：“我会的。”

　　太子丹匆匆赶往大殿，在走廊上碰上了田光。
　　“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田光一脸沉重：“太子，赵王迁投降了。赵国被灭了。”
　　丹一惊：“赵国，终于还是投降了。”
　　“还有，”田光急道，“秦国水淹楚国，楚国大败。估计嬴政下一个进攻对象，就是我们了。”
　　大殿上，群臣毕集。
　　太子丹主战。
　　太傅鞠武奏道：“臣觉得，还是去秦国通好比较好。太子在秦七年，我们这边也就平静了七年。可现在，如果秦国一定要攻打燕国，一定会以太子归国为借口。”
　　丹立刻反驳：“父王，即便儿臣留在秦国，秦一样会寻找借口攻打我燕国的。他的野心是要吞并六国。你看看韩赵的下场就知道了。我们现在所需要的，就是要做好一切准备，整顿兵马，准备抗击秦军。”
　　燕王道：“你简直疯了！我们拿什么跟秦国去对抗？”
　　丹决然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你呀，太年轻。很多事情你不懂。”燕王一声叹，“好了，诸位爱卿，说点实在的想法吧。”
　　田光道：“臣有个建议。虽然现在秦国水淹楚国，但楚国元气未伤，臣觉得现在应该立即派使臣去楚国和齐国，与楚齐联盟。”
　　燕王一脸失望：“我还以为什么好办法呢。人家楚国凭什么和我们联盟？”
　　田光道：“联姻！三家结成一家，共同抗秦。”
　　燕王高兴道：“这倒是好主意。好，我马上派人前去为丹求婚。”
　　太子丹不假思索地反对：“父王，这不行！”
　　燕王道：“怎么不行？你从秦国不辞而别，给大燕带来这么大的危机，为父都没有怪你。你不是总说为了天下人的利益吗？那么，连这么小小的一点利益都不能牺牲吗？”
　　丹哑口无言。

　　十一、轻寒如水
　　微灯薄雾。
　　明月如霜。
　　依依听到脚步声，急回头，果然是太子丹，忙迎上前去。
　　丹报以微笑，笑容里却有掩饰不住的疲惫。
　　“你好像很累的样子。”依依欲抚上丹眉尖的手被他轻轻抓住。
　　“我今天晚上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只是来看看你。”笑容依旧清澈，却让依依莫名的心疼。
　　“怎么，你还要走吗？”依依不觉漏出一丝失落。
　　“对不起。”
　　依依略一低头，又马上抬头笑道：“没关系。国家大事重要。你走吧。”
　　太子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依依踱出屋外，不由地紧了紧外衣。
　　夜凉沁骨。

　　依依在街头遇见孤儿小米，于心不忍，便带回了宫里。
　　婢女春喜踌躇良久，忍不住道：“依依姑娘，奴婢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依依示意春喜到外面，避开玩得兴高采烈的小米。
　　“奴婢进宫八年，深知宫中的规矩。”春喜道，“姑娘也许不知道，在后宫，除了王孙公主之外，是不允许有其他孩子进宫的。如果被发现，是要杀头的。”
　　依依微微一惊：“杀头？收留一个孤儿要杀头吗？”
　　“因为，因为很难分辨真假。你明白我指的是——”
　　“好了，我明白了。”依依轻咬下唇，“不过，在没有安排好之前，你可以帮我保密吗？”
　　春喜重重点头。

　　咸阳宫。
　　“水淹楚国后，楚国已经集结了新的兵力。”李斯奏道，“臣请大王，乘胜追击，一举灭楚，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嬴政道：“有理。可是王翦王贲在攻打魏国，蒙毅驻守边关，朝中无将可用。”
　　李斯道：“大王，臣举荐一人。”
　　嬴政不动声色：“谁呀？”
　　“樊於期。此人确实是一个将才，与其将他关押在天牢里，不如让他带罪立功。如果胜，前事不究；如果败了，二罪并罚。大王意下如何？”
　　嬴政锐利的眼神盯着李斯，似要将他看穿一般。
　　“都说你与樊於期有矛盾，为什么要保举他？”
　　李斯忙答道：“臣身为廷尉，执掌司法，举贤不避亲、不计恩仇的道理，还是懂得的。”
　　嬴政笑道：“好啊。那去天牢颁旨吧。”
　　樊於期领命率十万士兵攻楚。

　　春喜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太子来了”，依依忙让她带走小米，自己迎了出去。
　　丹奇怪道：“春喜见到我，怎么慌慌张张的？”
　　依依笑道：“太子多日未来，猛的见到太子，替我高兴嘛。”
　　丹不觉失笑：“对了，你刚才在干什么？”
　　“我，我在教宫女们识字。”
　　“你就是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想的事情也特别。”太子丹眼中满是欣赏之色。
　　“对了，我最近在街上走过几趟，发现了一些事情，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依依正色道，“我看到一些孤儿，小的才三四岁，他们有的成了小偷，有的成了强盗，有的成了乞丐，有的，就饿死街头。后来我才发现，燕国人不管跟赵国还是匈奴，都经常打仗，死了很多人。这些孤儿就是那些死去士兵的后代。”
　　“你想说什么？”
　　依依道：“你知道秦国的战斗力为什么会这么强大吗？你在秦国呆了七年，有在街道上见到流浪的孤儿吗？秦国，并不是没有战死的士兵，战死的士兵也不是没有后代，而是秦国有一项法制，只要是战死的士兵，秦国都会负责把他们留下的孩子抚养成人。”
　　太子丹听得眼睛一亮：“我知道了，所以秦国士兵根本就没有后顾之忧，打起仗来也就特别卖命。”
　　“还不止这些。”依依笑道，“抚养好这些孤儿，不仅可以让士兵们专心打仗，又可以处理好燕国的治安，将来这些孩子们长大以后，也就可能成了燕国的栋梁。”
　　“可是，我燕国现在国库空虚，连军费开支都不够啊。”想起这一堆一堆的事儿，丹就觉得满脑门子官司，“这事，容我想想再说吧。”
　　依依道：“太子回避问题，并不能使问题减少，只会使问题越来越多，最后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燕国与秦国的距离也就越来越大。”
　　如一语惊醒梦中人。丹欣然道：“你说得对。”心里不觉叹息：可惜你不是男子，不然，我必以国卿之礼待之。
　　“依依，我还有些事情要和田将军商量。”
　　“你，还要走吗？”依依已学会了掩饰失望之色。
　　丹轻轻抱了抱依依：“你也不要太累了。歇息吧。”
　　依依含笑点头，目送太子丹的身影一点点溶入暮色之中。

　　十二、斜阳暮
　　“秦国之所以用兵神速，目标准确，这与嬴政手下有一批专门刺探军情的密探是分不开的。”田光道，“而且，嬴政任用这些人，都直属嬴政管理，工作神秘而有效。”
　　“是啊。不像我们，消息经过几道手续才能入宫，可靠性和准确性都会下降。”太子丹感叹道，“想当初，我要传一封信回燕国，都那么大费周章。我们的消息系统确实要加强。”
　　田光道：“我们现在也必须向秦国派密探，必要的时候可以了解秦国的各种情况。”
　　丹频频点头。

　　“父王，我大燕最不完善的就是兵役制度，儿臣觉得首先应该改革的就是兵役制。”太子丹开始他富国强兵的改革之路：“我们应该统计所有大臣名下的男丁，将他们按十五编组，战时就可以统一编制，统一出战。”
　　太傅鞠武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大王，这些封地全是托祖先之福得来的。如果把男丁夺去，叫臣如何耕种、如何护卫呢？不如，不如连封地一块夺去吧。”
　　燕丹显然对反对之声早有准备：“百姓富裕，就没有盗匪；国家强盛，就没有外敌。如果国家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封地。儿臣在秦国时，那里的普通百姓都有训练，一旦有战争，就可以一夜之间全民皆兵。试问，我们大燕能做得到吗？”
　　燕王越听脸色越阴沉。
　　鞠武对丹的话完全不以为然：“臣看太子是在秦国呆得太久了，动不动就说秦国。”
　　丹被他话里的讥讽噎得差点说不出话来，不悦地横了一眼鞠武，继续奏道：“父王，秦国领先于我大燕，我们就应该取长补短。夺淫民之禄，引四方之士。对于那些长年没有政绩的官员，”瞥了一眼鞠武，“我们要降低他们的俸禄，用那些俸禄去制造兵器和战车。”
　　太傅慌道：“大王，万万不可。如果大王执意如此，臣愿告职还乡。”
　　“丹儿，你这哪是改革，你是要拆除我大燕的根基呀。”
　　真还乡了才好呢。太子丹有心要拿这个老顽固开刀：“请父王尽早定夺。”
　　“好了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燕王被逼不过，只好掉头而去。
　　丹不依不饶地跟燕王至寝宫。
　　“还有一件事，父王。”
　　燕王认命地一摆手：“说吧。”
　　“儿臣想把我们阵亡士兵的遗孤集中在一起，将他们养大。”
　　“这是谁给你出的主意啊？”
　　“儿臣在秦国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燕丹自己也意识到了口必称秦国这一点，不觉微皱了下眉：“为什么我们兵员那么少？为什么年轻人都不愿当兵？因为他们有后顾之忧！这样一来，我们燕国如何保卫国家呢？”
　　燕王无奈道：“可是，你知道养大这些孤儿，需要多少钱吗？这对我们燕国是多大的包袱啊。”
　　“可长远来看，这对我们燕国的未来很有益处。”
　　“益处？这会把燕国拖垮还差不多。”见太子丹还要开口，燕王有些不耐地挥挥手：“好了，不要再说了。抚养这些孤儿的事是不可能的。”
　　丹打量了眼父王的神色，便施礼告退。看来，不能完全指望父王。从燕王寝宫出来，刚过拐角，太子丹就看见鞠武匆匆溜了进去，不由地停下了脚步。

　　“臣想到大王寿辰正值酷暑，所以特地请来上等的工匠，为大王修造一座避暑纳凉宫。”鞠武满面笑容：“等到大王寿辰之时，从此就可以避过暑天的煎熬。”
　　燕王笑道：“这听起来很不错。可是，最近，太子把国库看得很紧，一切开支从简。”
　　“太子这么做，也是为了我大燕国着想。”鞠武道，“不过，不是还有一笔军费在大王这里吗？”
　　见燕王尚有犹豫，鞠武凑近前去：“关键是，太子殿下还不知道这笔钱。况且，大王建造避暑宫，也是为大燕王室的子孙造福啊。”
　　燕王心动了：“那好，这件事你去办吧。不过，要注意啊，千万不要大张旗鼓，弄得满城风雨。”

　　“我、是、燕、国、人。”依依在沙盒上一笔一划写下这五个字，一遍遍教给身边的孩子们念：“你们一定要记住，你们都是燕国人，是燕国勇士的后代。将来，你们长大了，也要像你们的上辈一样，报效燕国。知道吗？”
　　不再孤苦无依的孩子们仰起脸，看着一直以来照顾他们的姐姐，认真地齐声答道：“知道。”
　　依依温柔地笑了，继续教他们识字。
　　又是日暮。
　　残阳似火。衰草如金。
　　依依痴痴地眺望着，沐浴在落日余晖之中的身体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一个国家要富强，下一代很重要。太子，我所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样了。可惜依依不是男子，无法帮你更多。
　　依依不由叹了口气。该回宫了。有些落寞的身影，渐渐隐入无边暮色之中。

　　樊於期攻楚遭到大败。嬴政下旨令樊於期三日内返回咸阳领罪，如过三日之期，满门抄斩。
　　樊於期日夜兼程赶到刑场时，只看到了血流成河。数十个家人俱已身首异处。
　　樊於期睚眦欲裂，冲到大惊失色的李斯面前：“站住！李大人，现在时辰未到，为何杀我家人？”
　　李斯吓得面如土色，仓皇后退。
　　樊於期狂怒之下，拔剑杀了过去，被卫兵所阻，李斯趁机逃回王宫。
　　嬴政抚着案上的“鹿卢”剑，眼皮也没抬：“樊於期真的反了？”
　　李斯道：“是。臣差点死在他手里。”现在都还惊魂未定倒是真的。
　　“樊於期他是个聪明人。不反是死路一条，反，倒还有一线生机。”嬴政微叹道：“人才，可惜了。人呢？”
　　蒙武道：“大王请放心，臣已下令，封锁咸阳各路出口，量他躲不了多久。”
　　“这件事情蒙将军你必须亲自过问。寡人绝不允许任何背叛者活在这世上。”嬴政缓缓拔出“鹿卢”，一剑砍在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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