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匪石（卫聂）

　　入夜后盖聂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直直地盯着外头的天空。
　　彻骨的冷意袭来，他蜷了蜷身体，再睁眼时却看到床头立了个人影。
　　“小庄？”
　　卫庄披了件单衣，坐到床边，伸手握住盖聂的手，问：“还是冷？”盖聂瞥见他落在床沿上的发丝，伸手摸了摸，没什么具体的意思，“其实忍忍也能过去的，等内力好了就好了，你不用整夜守着。”
　　那时候小黎问卫庄，他和盖聂怎么睡一起，卫庄把这来路不明的小姑娘划成外人，所以不想说，而且后来怎么看，她都已经不太像是一个普通人类了，卫庄更不乐意说。
　　实际上原因说起来挺简单的，盖聂比较小的时候，在寒冬里掉进过水里，应该是从此就染了什么痼疾。这件事卫庄以前就耳闻过，但没在意。因为盖聂入了鬼谷后，修习内功功法，已经几乎不会受到影响。但是这次跟他在断台上交锋，料想是蚩尤剑邪性太大，伤了他经脉，导致旧疾复发。卫庄发现这件事的时候还是他们住进阵中木屋的第二天，盖聂的手摸起来特别冷，感觉不到一丝热度。
　　那时候卫庄就想该是多冷的水，才落下这么凶横的病。他整夜整夜地帮盖聂渡内力，随后又要检查他的状况，所以干脆休息在一处。
　　“你也说不久就好了，快睡吧。”
　　盖聂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卫庄望向窗外，却没有丝毫的困意。

　　他跟盖聂离得这么近，除了这回被阴错阳差地困在上古阵法之中，就是以前在鬼谷的时候。
　　在鬼谷，他们之间横着那三年后的对决。而这次，是盖聂终究会记起一切。
　　卫庄多少是有些感慨造化，这感慨无关悲喜风月。
　　只是雄才大略如卫庄，有些神奇的事他仍是料不到的。
　　有时候命运不会轻易地让你开怀顺畅面对一切，但有时候命运也不会给你机会深沉感慨凝思过往。封印蚩尤之剑后，没有风花雪月来映衬矛盾与抉择是如何荡气回肠，迎来的只有鸡飞狗跳的人生。
　　比如，就说盖聂身上这处痼疾，卫庄少见地一直没有太过探寻，潜意识里没有假设过太多，所以他可能怎么也不会知道，盖聂除了寒气入体，耳目也受过创伤，所以一旦内力受损，没有内功调节，他可能会夜间四体发寒，也可能会辨不清四象，这种混乱是从大方向开始的，也就是会，路痴。
　　而且盖聂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是怎么也不会主动告诉卫庄这件事的。
　　还比如，卫庄不知道他跟盖聂一起回来的场面落在众人眼中是多么具有冲击力，更不知道他早上跟盖聂从一间房里出来，会造成什么舆论效果。

　　就这件事，秦国士兵和流沙探子，曾隔着牢房跟被关押的楼兰活跃抵抗分子聚在一起，就着两盘葡萄干讨论到底是怎么回事。封城期间，底层人民奇迹般地通过闲话结下了超越立场的“暂时性”友谊。
　　“欸，你说这次来楼兰，虽然卫庄大人是跟盖聂大人打过不少次，可你们不觉得每回他们都没认真吗？”
　　“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看到好几次卫庄大人可以动手，但他没那么做。”
　　“那卫庄大人在干什么？”
　　“呃，看盖聂大人？”
　　也有不明情况的楼兰人问，“谁是盖聂大人？谁是卫庄大人？”
　　有人解释半天解释不清楚，还是流沙的机智，“长得最英俊的两个青年男子，不是有白色大鸟的那个，虽然白凤大人也很好看啦。”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盖聂大人会回到帝国呢？”
　　“不可能，我们卫庄大人还在呢。”
　　群众不以为意，“可我看他们关系没有外头传得那么糟糕啊，今天我还看到他们下棋来着。”
　　“你们不懂，”流沙的急了，“他们门派只收两人，这两人必须相争至死，这是他们的规矩。”
　　“这什么规矩……”群众表示不能接受。
　　又有好事者不肯罢休，”那你怎么解释，卫庄大人还跟盖聂大人住一起呢，就跟我们遇到这种时候还能一起聊天一样，可见他们关系很好啊，他们以后会一起共事有什么不可能。”
　　流沙的小探子们受到了打击，回去后又聚在一起，以专业的素养重新理了一遍思路，发现……无法反驳。
　　“难道，以后卫庄大人就会离我们更远了吗？”一个多愁善感毫无逻辑的小探子挥泪道。
　　白凤进门时发现屋内气氛低沉，无声无息却胜比哀鸿遍野，不由皱眉嫌弃道：“你们这一副后妈要进门的慘样是要干什么？”

　　然后天明和少羽越狱了。他们通过楼兰纵横交错的暗道成功逃脱，但是没想到出来的时候踹开的那个盖子正对的是花厅，而花厅里是正在下棋的卫庄和盖聂。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大叔！大叔！你没事啊！”
　　“大叔！他是坏人啊！——你快点走！”
　　被重新押下去的天明伸着手呼喊着。卫庄看着盖聂疑惑不解的眼神，扯了个理由掩饰过去后，晚上就把秦国的人和自己的人都召在一起，开会。
　　“龙魂离开楼兰并没什么用处，启动这些上古的遗物也只会封城。”卫庄面无表情陈述道，“不知你们是否还想在此长期耗下去？”
　　大司命瞥了一眼少司命，然后摊了摊手，道：“我们本就只是协助，接下来的事全凭你们决定。”
　　“国师？”
　　卫庄看向公输仇，公输仇面色一凛，流露出犹疑之色。
　　这时赤练突然开口：“国师大人若觉得无法交差，不如把兵魔神的机关绘成图纸，献给始皇，也算有个交待。这兵魔神又无法带走，要不，毁了它？”
　　公输仇到底还是心疼这么一件时间仅有的旷世机关，连连摆手，说：“那便算了吧，不过——那两个孩子，还有盖聂，那可都是帝国的通缉犯。”
　　“人不都在我们手里嘛，”卫庄背过身去，“国师还担心什么？”
　　散会。赤练看着卫庄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陷入沉默。

　　当天晚上回去，卫庄做梦了。
　　他梦见雾气迷蒙，树影隐约，他走了很久才听到水流的细响。他循着声音来到一方水潭的边上，他看见莲花如雪，开在清澈见底的水面之上，一个人站在水潭的另一边，面容不清。云开月明，周围的景象变得更加柔和而暧昧。水光明灭，那莲花如同镀上了一层银粉，散发出幽幽的光泽。
　　梦中的他不知在对着谁问：“你来了吗？”
　　然后还没等他回神，画面一转，他看见在一片明媚的阳光中，天明拉着盖聂，问：“你是我父亲吗？你是来接我的吗？”
　　盖聂摇摇头，动作轻得就像一片羽毛落入掌间。
　　“我不是。”
　　“我是你母亲。”
　　卫庄一震。盖聂转过头，背后金光四射，光芒万丈。“小庄。”盖聂喊道，神情飘忽，牵起天明的手，把天明带到卫庄面前，说：“你来看看，这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的孩子。孩子。子……
　　卫庄被惊醒了。

　　窗台边的帷幕随风轻轻摆动着。盖聂从他上方凑过来，轻声问：“怎么了？”
　　卫庄坐起来，直直地盯着盖聂，问：“你在运功调息吗？”
　　盖聂点点头，然后握住卫庄的手，说：“已经好了，你看，不冷了。”
　　算了算这都第四天了。卫庄呼出一口气，在盖聂追问的眼神中，还是解释道：“我梦见那个水潭了。”
　　“水潭？”
　　话说卫庄其实也想不明白盖聂这个失忆是怎么个失忆法，到底什么记得什么不记得，“对，以前去找过的，不过也没什么——既然你好了，我就回去了。”
　　盖聂没出声，只是挪开身体。卫庄早有预料一般，回过身来按了一下他的胳膊，示意不必送他。
　　“咔——”地一声。盖聂看着那扇门被打开又阖上。
　　帘幕外，藏青色的天空点缀着熠熠星光，灿烂得让人产生触手可及的错觉。夜风从半开的窗户吹拂进房间。盖聂回过头，冲窗前的空地说道：“你出来吧。”
　　荧光纷飞，小黎的面容出现在人眼前。

　　“那么，明天中午，我去关闭封城机关，你去东边的水台上，看见水流变化，就带天明和少羽离开。”
　　“你都安排好了？”
　　“我会先把大祭司救出来的，楼兰有能力自保。”小黎说完叹了口气，“就是不知道来不来的及道别。”
　　“貔貅呢？”
　　“它力量用尽，一直在沉睡。”
　　然后盖聂未置一词，沉默过后，将目光投向窗外广阔无垠的夜空。
　　“你呢？明天万一跟他对上？”小黎眨了眨眼，看到盖聂半张脸映着星光，问，“怎么说呢，其实我不讨厌他，不然我也不会把项链给他了，只是立场不同，我得先确保楼兰和天明少羽的安全。”
　　“封城机关其实在封印了蚩尤之剑后，就能关闭了，是吗？”盖聂突然看过来，轻声问。
　　“是，”小黎答得倒是干脆，“只是，不那么说，我怎么有时间准备。”

　　“其实我有点好奇。”小黎扫了一眼放在几案上的渊虹，寒铁映着月光，静静地散发出凛冽的气息，“你到底懂还是不懂呢？莫非你真的不懂？”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夜风拂过帘幕的声响。盖聂悠悠地看过来，与小黎的视线接上。少女细细地打量着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很浅地笑了一下。
　　“不，你懂。”
　　她的目光里带了点哀然，又有些莫名的悲悯。
　　“你只是知道不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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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偶遇难得，美景幽邃，但两人还是没在水潭周围流连太久。
　　待到傍晚，他们已经翻过了一座山，在山脚下的村庄里歇脚。卫庄推测他们处在鬼谷西边一座山下，之后顺着山间平坦的河谷往上游走就能回到鬼谷了。
　　这村落似乎跟附近的夷族来往颇多，风俗人情上都更为迥异独特些。
　　收容他们俩的人家特别热情，女主人各种嘘寒问暖后，更是邀请他们去参加村子晚上的庆典。

　　“唉，”卫庄拿肘部戳了盖聂一下，“师哥，她们在看你啊。”
　　盖聂不好意思别人忙东忙西地招待他们，主动过来帮村人整理庆典要用的东西。听卫庄这么说，盖聂本来就知道他是在调笑，不过还是抽空瞥了一眼，浅笑道：“是在看你。”
　　穿着新衣服的少女们挤在临时搭建的围场入口，你堆我我堆你地朝这边打量着。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卫庄双手抱臂，看了一会儿，也就没再看了。

　　本来只是作客于此，却没想到这深山村落的庆典格外扣人心弦。
　　正值妙龄的女孩子一经装扮，就如那映日的春花一般，怎么看都是好看的。几场歌舞下来，饶是看客，都觉得心猿意马。
　　饮酒礼之后是类似摔角的比赛。
　　卫庄向来是不怕凑热闹、出风头的，盖聂就看他酒过三巡，跃跃欲试，放下酒碗就跑上彩布扎的擂台上跟人叫板。
　　村民们都觉得这外村的小伙子很有意思，又有胆色，在台下纷纷起哄叫好。
　　盖聂捧着酒碗看着，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料想卫庄一时半会儿也不肯下来，便站起身，到人群外去透透气。

　　“师哥，”盖聂转身，只见一团影子朝自己飞来，匆忙伸手接住。
　　“这是？”盖聂把那个带着许多流苏的花球翻过来看了看，卫庄活络着胳膊，说：“魁首的奖品啊，虽然我也不知道是干嘛的。”
　　盖聂看完了，准备还给卫庄，结果卫庄懒得拿，非说送给他了。
　　不远处的火堆旁有人围着跳舞。两人找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盘腿坐下，看着火光，听着歌。
　　那股莫名的沉默又回到两人之间。
　　卫庄拎了一坛酒，一碗接一碗地喝。
　　“师哥，”就在盖聂都有点晃神的时候，卫庄突然开口，语气带着三分醉意，“纵横之战，若你死我活，天下便少了你这样一个正直不阿的侠义之士，若我死你活，少的便是我这样一个顽劣不堪的纨绔膏粱，你说，哪个比较划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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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不多了，”小黎用神力打开门锁，催促大祭司，“我们得趁天明他们逃脱的时候拖住秦军。”
　　大祭司来不及多做整理，匆匆随小黎向牢外奔去。
　　“他们想要的东西已与楼兰无关，你不要担心。”
　　“你其实是……？”大祭司看向小黎，迟疑道。小黎点点头，终于解除了她心中的疑惑。
　　只是，当小黎准备重新打开最外面一扇铁门时，情形陡然生变。
　　被坚执锐的秦兵不知从哪突然冲出，眨眼间将两人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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