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匪石（卫聂）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斑驳的石阶一级叠一级，盘旋而上，就像岁月蹉跎，垒成了他们现在的模样。
　　天明看了一眼盖聂，后者脸上波澜不惊，但气息明显有一瞬间的急促。这不急还好，一急卫庄脑海里什么有的没的都出来了。
　　事已至此，赘述无益。
　　电光石火间盖聂拂开天明少羽二人，握住渊虹迎了上去。

　　“西边暴动，楼兰人都被放出来了，白凤大人正在那边主持大局，还有，卫庄大人在东边水道的石台上跟盖聂打起来了。”
　　赤练拂了拂手，示意传讯者退下。她重新注视起小黎，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串钳着蓝色宝石的项链，递了出去。
　　“卫庄大人让我把这个给你。”
　　小黎沉默了一会儿，末了还是接过来，叹道：“他从一开始就没信我。”
　　赤练没说什么，一旁的大司命走上前来，命令道：“将她们押下去。”
　　就在这时，小黎突然抬起头。大祭司感觉周围的气流一震，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只看见一片巨大的翅膀横展于眼前。
　　“貔貅？”
　　耀眼而威武的巨兽不禁让人心生畏惧。貔貅发出吼声，震退了四下的秦兵。小黎一跃而起，凝聚力量挡开了大司命的攻击，然后将大祭司拉上了貔貅的后背。
　　“不过，”她乘着貔貅向高空飞去，手指攒紧了那串项链，喃喃道，“这也算是言而有信吧。”

　　兵刃交接时擦出细碎的火花。对峙的力量顺着剑身一寸寸倾轧而来，崩裂之际又避重就轻般轻然错开，转身又是下一轮寸步不让的交锋。
　　水道下突然传来一阵巨响。
　　少羽站在石台边望了一眼，只见水流迅速地汇成漩涡，向中央看不见的地方涌去，不一会儿便露出底部的通路。
　　“可以出去了。”少羽对天明说，但转头再看着陷入胶着的两人，不由焦急地皱了皱眉。
　　盖聂避开剑气，退身站定，而对面之人迎风而立。

　　===============================================================================

　　“若是我们俩都活着呢？”
　　连绵的歌声与清脆的笑语还在耳畔响彻着。人群围绕熊熊燃烧的火堆，发出一阵阵欢呼。所有的情绪似乎都随着火光飘扬上升，高亢不下，交融进这无边的夜色里。
　　盖聂缓缓抬起头，面庞映着跳动的火光，轻声反问。
　　酒坛中的清酿微微晃动着。那个经人精心扎制的花球也滚在一旁，在火光的照耀下看不清本来的颜色。
　　其实这话一说出去盖聂就有点后悔。在这件事上试探卫庄比较惊险，在这种时候问也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不管他本身到底有没有那个意思。
　　卫庄一直垂眸不语。
　　就在盖聂都决定主动转移话题时，卫庄突然提起嘴角。
　　“那，你来那个仙人潭。”

　　来？来干什么呢？
　　不知道是不是火光太烈，盖聂一瞬间没看清卫庄的表情，再凝神时只见卫庄不明所以地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径自向后躺去。盖聂等了一会儿，过去拍了拍他，才发现对方已然睡着了。
　　盖聂茫然地坐在他旁边。
　　卫庄是喝醉了，还是随口开的玩笑，他都不得而知。那是他们年少时最后的一个谜。

　　===============================================================================

　　视线相接的一刻，兵刃再次发出脆响。
　　卫庄反身一推，两人一路从石台退至长廊。
　　相持间，盖聂突然察觉卫庄手腕一动，那一触即发的剑气随之一转，向脚下通向石台的长廊飞去。
　　崩塌的石廊发出轰响。天明耐不住在旁边干等着，跑上前去。烟尘散去，只见走廊已断，盖聂站在石台这边，而卫庄立于对面的断口前。
　　随后赶到的秦军，被堵在断裂的石廊前。
　　“你们快走吧。”
　　天明闻声抬头，看到小黎和大祭司乘着貔貅，从半空中落下。
　　“小黎，你的身体……”天明看着少女的皮肤几近透明，离析成点点荧光，向天空中散去。小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冲天明和少羽点了点头，说：“能来得及和你们道别，我已经知足了。”
　　“谢谢你们，”小黎说，手指攒紧，又缓缓松开，“会再次相遇的。”
　　再也寻不着少女的身形，只有荧光掠过众人的身畔。天明和少羽伸出手，只见那光芒悠然擦过，随后向天空飘去。大祭司接下少女留下的项链，闭上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大祭司？”天明茫然无措地看向她。大祭司注视着手中的项链，解释道：“小黎就是女神之泪啊……她是女神守护楼兰的化身。”
　　“你们快走吧，”大祭司指了指石台另一边通向水道的阶梯，“不要太悲伤，我们楼兰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当沙漠中的月牙湖变成满月时，离人一定会再次相遇。”
　　公输仇眼见对面众人离开，着急地询问道，“卫庄大人？”
　　“召集军队去追。”卫庄转身，带着流沙众人离开，“不过我们得罪于人在先，国师如果不想玉石俱焚，最好先想想如何跟这楼兰大祭司托辞。”

　　卫庄站在观星台上，脚底下是整个楼兰。城中各处都散布着居民，在修葺着动荡之后的家园。
　　“你在等谁来吗？”
　　一个少女的声音突然响起。卫庄头也不抬，回到：“你不是该魂飞魄散了么？”
　　小黎拍了拍衣摆，“这不是觉得还得来谢谢你。”
　　“你们楼兰人想法可真奇特，”卫庄道，“居然感谢我这么一个入侵者。”
　　“既然你们答应帮我们修复城镇，之后也会全部离开，何必再纠结之前的事呢。”
　　“愚昧，情势所迫罢了，”卫庄毫不留情地嘲讽着，“不愧是盲目信任和依靠神明力量存活的居民。”
　　貔貅跟在小黎身边，化身成小兽的形态，闻言冲上撕咬卫庄的袍子。
　　卫庄斜了斜眼睛，倒不是很在意。
　　小黎没有生气，“你站的地方可以看到月牙湖，传说中，当它变成满月的时候，无论分别多久，相隔多远的人，都一定会再次相遇。”
　　貔貅爬到卫庄的肩上示威，卫庄突然觉得好玩，伸手弹了一下它的脑门，神兽居然就那么摔了下去。
　　“都是骗人的。”卫庄淡淡地说，貔貅又爬了上来，毫无疑问再次被弹了下去。
　　城镇之外的沙漠一览无余，直至天边巍峨延绵的山脉。
　　楼兰地底的机关正在慢慢复位。从观星台一眼望去，这地势起伏，就像一个巨人倒下的身躯。

　　===============================================================================

　　“公子在想什么呢？”紫女问，如蝴蝶般翩然落座。卫庄看着爵中的酒，眼眸微垂。
　　红纱在夜风中卷舒着，如同舞者妖娆的姿态。
　　“一桩旧事罢了。”
　　紫女来了兴趣，“哦？能让公子想得这么认真的旧事？不知可否讲给紫女听听？”
　　“没什么特别的，”卫庄看向窗外，“曾经许了一个可笑的约定罢了。”
　　“嗯，”紫女饶有兴趣地拉长尾音，揣摩着卫庄的脸色，“听起来倒像是没有完成，是对方没有来吗？”
　　卫庄没有回答。庭院中生长着一棵挺拔的乔木，上面寄满了祈愿用的红绳，风一吹纷纷飘摇起来。
　　“她们在干什么？”卫庄看着院中提着灯说笑忙碌的女子们，问道。
　　“哦，”紫女也侧身看了一眼，“向神许愿呀，今天是佳节。”
　　卫庄放下手中的酒爵，一只手撑住下颔，问道：“人为什么总会将愿望寄于这些虚无之物上呢？”
　　“人非木石无感，”紫女抬手替他斟酒，“亦非神明皆能，大概也是无奈吧。”
　　“话说，既然能让公子许下自以为可笑的约定，对方也是个令人好奇的角色呢，”紫女放下酒壶，紫色的眼眸悠然如秋水，“所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来，子宁不往’——公子最后去了吗？”
　　纤柔素手，红线千匝。巧笑倩兮，眉目流转。
　　万般铅华终淡去。
　　卫庄注视着爵内倒映着灯火碎光的美酒，莞尔道：“你心悠悠——可不是还有一句诗么，叫‘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

　　“大叔，”天明走在前面，手抱着脑袋，“你说女神为什么要流泪呢？”
　　沙丘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细碎的光芒。未等盖聂回答，少羽插话道：“怜悯苍生疾苦吧，这你都不懂。”
　　天明努了努嘴，背过身一口气跑得老远，把他们甩在后头。
　　盖聂微微低头，刚好和少羽的视线接上。
　　“说太多太深徒惹悲伤，”少羽讪笑道，看向在前方蹦蹦跳跳的天明，“不如就安安静静地放在心里面。”
　　盖聂平静地收回视线，未置一词。
　　“不过，盖聂先生，”少羽眼神一黯，“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是愿意相信美好的传说。”
　　他们背着来时的方向，一路远去。
　　“全知全能的神明尚且不得圆满，”风沙模糊了人的声音，“何况是凡人呢。”

　　流沙聚散，人世离合。
　　懂又如何。
　　懂了，就不会辜负吗？

　　===============================================================================

　　盖聂跪了下去。冰冷的泥水浸透膝盖，寒意从肌肤渗入四肢百骸。
　　他重新撑起身体，捂着伤口，向山外而去。青山延绵，松柏如翠，都随着他的步伐，一步步落在身后。
　　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大概是没了。
　　他是弃，也是争。那人料得到他赢，也料不到他能争到这一步吧。
　　还有什么未尽的约定？
　　那一个浮光掠影中的谜突然涌上心头，盖聂突然停了脚步。回眸，重峦叠嶂默然而立，风过树影婆娑、草木摇曳。
　　这约定更像是个玩笑……为何会在此时想起？
　　那人转醒若是发现他的决定，大概是怒不可遏吧，这时候若是遇见，只会再起战意不死不休。但既然只是玩笑，对方大略是没有放在心上的。既然，既然……
　　盖聂有些恍然，就在即将踏出那一步时，又猛地惊醒。

　　被这一场命定之战耗尽的热血，似乎又涌上心头。
　　青山松柏连绵成一片，似乎融进了渐黯的天色中。在满眼中，在满眼中，似乎在像他低语着：离去吧，离去吧。
　　既已有意，莫再回头。
　　他在苍天之下冲来处一拜，起身而去，终已不顾。

　　似乎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机会去揭开谜底。缠绕的思绪都只能随着时间的推移，沉默地落于心底，无解也无分，一如他们的宿命。
　　再说……之前卫庄出剑狠戾，招招致命，震得他经脉都快断了。这山道崎岖，层林叠绕，他连下山都废了一番功夫，哪里还找得到回去的路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