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匪石（卫聂）

　　夜风轻轻拂起小黎蓝色的发丝，明明还是那张少女的面容，却透着一股神像俯瞰人世的疏离。
　　“你之前看到了什么吧？——在拿起蚩尤之剑的时候？”
　　小黎轻轻走过来，“你不怕那些东西，那么这个呢？”
　　在小黎的手触到卫庄的瞬间，一些被剪碎又拼凑起来的画面在他眼前闪过。
　　疯狂的杀戮与残酷的灾祸终于被掩埋于尘土之下，曾经的英雄已沦为幻境中的困兽。初时的荣光不复，徒留下一次次转身离去的默然。
　　看不清的面容上，倏忽划过一道泪痕。
　　卫庄再睁开眼时，感受多少是有些不同。
　　“那就是你吗？”卫庄望向小黎，问道。
　　少女点了点头，恍如刚才一瞬百态般沉静。
　　“盖聂先生失忆确实是个意外，可他之后想不想得起，却是看你啊……”
　　“因为，”小黎放眼窗外的天空，视线好像能穿透层层障碍，直到地上的古城、天上的星汉，”这就是一个用你的愿望，围困你至死的幻境。”

　　卫庄难得露出头疼的表情。此时盖聂也不知为何，突然紧锁眉头，低哼着抬起手。卫庄就坐在他身边，也不知卫庄伸手是想按住盖聂，还是接过那只手。只是盖聂一碰到卫庄，便是按在他手掌那道尚未痊愈的伤疤上。
　　卫庄愣了愣，那疼痛理应不足挂齿，却似乎久久不去。
　　“罢了，我只需要跟你去封印蚩尤之剑便可？”
　　“是，”小黎答到，”不过封印了蚩尤之剑，还需要以我的力量帮你封印你体内的蚩尤之力，对了，既然你已经明白前因后果了，渊虹剑还是还给你。”
　　“那我们还要呆几天？”
　　“看情况。”
　　卫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问：“我师哥怎么办？”
　　小黎愣了一下，好似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样。
　　“其实封印了蚩尤之剑，困魔阵的威力就会大大削减，只是封城的机关还在而已，没有了幻境的影响，盖聂先生的记忆迟早都会恢复的……在这之前，”小黎顿了一下，“你就当好处收了？”

　　卫庄心想什么好处什么收不收的你把话讲清楚。
　　小黎似是看出他的想法，不明所以地低头抬眼，道：“我看你们俩其实挺好的……而且，我刚才就想问来着，你们是睡一张床吗？”
　　其实卫庄刚才考虑的是他去封印蚩尤剑，那盖聂这里如何解释，虽然他内心对小黎把什么都归结为是他的愿望，非常不以为然嗤之以鼻——这明明就是这个诡异的幻境为了控制人心操纵的阴谋——但那多少是提醒了他，就算是为了避嫌也好，不能让盖聂这么不清不楚着。
　　可是卫庄每回看着盖聂那张不疑有他的脸，又没词了。
　　再加上小黎不知死活地问了一句，难得郁结的卫庄大人内心翻涌过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一个字——”滚”。
　　“明天晚上我在西边的那颗老槐树下等你。”然后小黎”唰”地散成萤火消失了。
　　事实证明哪怕是女神信物的化身也是会怕动怒的卫庄大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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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队中有一个老者随行，他大半个身体都裹着粗麻布，坐在末尾那辆车上，一开始盖聂都没太注意到。
　　盖聂猜测他是个医者。因为那老者招呼他过去，跟他说话时，隐约泄露了些许药草的味道。
　　“小兄弟，”老者佝偻着背，”你和你那朋友，是习武的人吧……”
　　卫庄在前头带路，已经入夜的山林只有他们一行人的火把闪烁着，盖聂不动声色地落在后头跟老者说话，并没有人发现。
　　“是，”盖聂道，“您看得出来？”
　　老者隐在麻布底下的脸上似乎闪过笑意，“我跟这些人，不是一起的。不仅如此，我还看得出来，你有内伤，没错吧？”
　　盖聂下意识往前面看了一眼，再开口时多了几分恭敬，“不知您有什么指教？”
　　老者轻咳了一声，又笑了笑，“你不必紧张，我见你是端正之人，有事求于你，这商队老板神色匆匆，又安排高手随护，这几车货物的去向怕是有问题，仓皇夜行，无事便罢，有事也是预料之中，老身年纪大了，恐无力自保，若被言中，还望小兄弟回护。”

　　此行都有隐而不发的高人预言了，再不出点事都对不起这月黑风高杀人放火的天气。
　　然而盖聂和卫庄都有点后悔——如果他们预料得到会是现在这个场景，那他们宁愿当时大打出手早早脱身。
　　“西山不是没有狼的么……”
　　“可能是山洪冲垮了北边的山道，之前我们走的峡谷原来是没有水的，狼群没办法北上，只有往西山这边来。”
　　“你想到了怎么不早说？”卫庄皱眉看向盖聂，盖聂一时无语，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声道：“我之前没认出来……”
　　“啊？”没容卫庄细想，队伍里传来一声惊叫——原来有人才认出前面林子里全是狼，吓得把手里的火把掷了出去。
　　火光照耀到前方，只看到挨得最近的那匹狼缩了缩爪子，琥珀色的眼睛里跳动着光芒，在它身后，一眼看不到还有多少匹狼。
　　卫庄暗骂蠢材，喊出声：“往高处退。”
　　众人慌张回头，才发现并不宽敞的山道上堵的全是拖运的车马。一时间人仰马翻，一片混乱。卫庄顾不得那么多，抽出旁边一个护卫的剑，准备砍断车辕，好让那都不知道撞倒多少人的惊马赶紧跑开。
　　“小庄！”
　　盖聂这边正甩开一匹先行进攻的狼，抬眼就看到另一边已经有三匹狼蹿进了人群，其中一匹左耳残缺的狼一跃而起，正准备扑向卫庄的后背，而剩下两匹也呲着牙，一幅伺机待发的凶狠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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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梦中惊醒，盖聂的视线还有些晃荡，只是依稀看到一只鸟的影子展翅高飞，从窗外的天空掠过。
　　“你醒了？”
　　卫庄正靠在旁边的栏杆上，手里拿着一卷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木简。
　　盖聂干瞪着阳光中微微浮动的尘埃，以及窗外轻轻晃动的草木——怎么看，都看不出什么不对。
　　卫庄看着他眉头紧锁的样子，放下木简，从上方探过来，伸出手来拨了拨盖聂额前被汗浸湿的碎发。盖聂突然抓住了卫庄的手腕，卫庄一愣，连着心里也像起了波澜一般，可片刻后便归于宁静。
　　“我觉得，你有哪里不一样了。”
　　盖聂坐起身来，直直地盯着卫庄。
　　卫庄随着他的动作下意识往后靠了靠，不置一词。
　　虽然卫庄是有点惊讶，按小黎的说法，盖聂恢复记忆，最快也等他今天晚上去把那把破剑封印了，可卫庄也明白凡事都有例外，盖聂早点想起来，倒也省事。
　　当然英明神武的卫庄大人并没有考虑万一自家师哥这时候真的记起来了，他怎么解释他们俩现在在一张床上。
　　只是盖聂看了他半天，居然还是那副捉摸不透的迷茫脸。
　　卫庄心念一动，以为他是思及关隘处了，刚想把床下的渊虹捞出来，就听到盖聂恍然大悟道：“你喝酒了，是不是？”
　　可怜渊虹身为天下名剑，也只能默默再在床下躺一会儿了。

　　“这是这木屋主人留下的，我按他在木简中所述，于院中那颗桃树下找到的。”
　　说到这件事，卫庄越发觉得小黎这个姑娘简直像江湖上那些故弄玄虚的骗子——之前一直含糊其辞不讲重点，搞得整件事玄之又玄。其实起码这木屋是人为建造的，虽然不知年岁，但从那些他找到的木简来看，这个人非常喜欢钻研阵法之术，所以才在此处建了个住所。大概又因为这困魔阵是天然蔽障，所以这屋子才得以保存。
　　卫庄把渊虹捞了出来，拿给盖聂看，可好像并没有什么用。对方只是拿着渊虹，细细打量了一番，而且看样子是把这剑也当成这隐世高人的遗物了。
　　卫庄倚着桃树巨大的根脉，手搭着开了封的酒坛。
　　迎着连绵吹拂的清风，盖聂随手试了几式。可能到底是自己的佩剑，越用越顺手，最后他干脆就练起一套剑法来。
　　有时候卫庄也挺好奇的，这困魔阵的神力到底是把盖聂脑子里哪根经搭错了，能让他看着壮年的他们，对应的却是少年时的事。
　　卫庄就那么看着，满地的桃花随着挥洒的剑锋扬起落下，本来毫无意义，可就是引人沉思。

　　看久了，卫庄也耐不住就在旁边坐着，拣个根树枝跟盖聂过招。
　　既然这样，盖聂便把渊虹放到一边，也执起树枝。
　　桃枝柔韧，用起来得拿捏力道，两人倒练出了新奇感。半途休息时，旁边还有喝不完的陈酿美酒。满地花瓣上落了不少断叶残枝，坛子里的酒也渐渐见底。就这样荼毒一番，也不知若是这木屋主人在世，会不会指着两人鼻子破口大骂。
　　日头渐渐升到天空中央。
　　卫庄身上全是汗，转头看盖聂，对方也是如此。

　　“师哥，”也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水到渠成，“纵横之战，若你死我活，天下便少了你这样一个正直不阿的侠义之士，若我死你活，少的便是我这样一个顽劣不堪的纨绔膏粱，你说，哪个比较划得来？”
　　哪知坐在旁边的盖聂悠悠地转头，看了他一眼，没理会他话里促狭刁钻的恭维，也没去管那不怀好意的自贬，只是轻声反问道：“若是我们俩都活着呢？”
　　那一刻卫庄简直有种被雷劈了的错觉，这陈酒太烈，桃花太香，日头太盛，哪一样都熏得他心头直冒火。
　　“你还是这个想法？你是非要以一己之力救天下人于水火？”
　　盖聂一凛，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卫庄话锋怎么转到这里的，轻声回道：”这天下营营往来，谁不是凭一己之力？”
　　你还跟我辩上了？！
　　卫庄冷笑，“那要是你因为走上这条路，与我拔剑相对呢？又或者眼见朋友送死，却救不了呢？”
　　天地可鉴卫庄说这话真是没什么根据，事实是后来每每提着剑放狠话的都是他自己。
　　盖聂缄口不语，片刻后眼睛一垂，低声道：“我……没办法回答你。”
　　半晌后他又抬眼，眼神清冽而决然，“可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为此承担后果……也是我的选择。”

　　那一刻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两人周围纷纷扬扬洒落的桃花。
　　卫庄有点想笑，又想扑过去跟盖聂打一架，不死不休。
　　盖聂这个人简直就像书里的故事，不管你从哪里开始看，最后都是那个结果。
　　这么想着，卫庄真的直起身来，朝盖聂倾过去。
　　盖聂感觉到对方身上的酒气。他眼神不易察觉地闪了闪，但身体没动。
　　草木葳蕤，时光荏苒。他好像依旧不太明白卫庄在想什么。只是末了却突然听到卫庄问了一句，仿佛轻叹。

　　眼前这个人啊，看得到芸芸苍生疾苦，却也不是看不到嘈嘈人心苟且，看得到开疆守业艰难，却也不是看不到大厦将倾颓然。
　　思及此，半是无奈，半是妥协，卫庄倒也释然了。
　　盖聂其实已经喝得有点困了，但眼神依然清然，望着他全然信任，就如初见一般。
　　卫庄鬼使神差就想到小黎那句无来头的话，“你就当好处收了”。
　　兴许是喝得有点多，兴许是良辰美景羡煞人，卫庄觉得抬起的手臂有些发软，脑海里一团絮絮不清。他知道自己问得莫名其妙。
　　“你是……真的吗？”
　　卫庄眼神有点恍然，手落到盖聂面庞一侧，没用劲，好似半拂半托着。
　　这桃花清风，流转得灵动非常，美得好像只能容下一个感慨尘埃落定、不复年少的叹息。
　　若这世上真的还有什么能收买他，那大概只剩眼前这个人了吧……

　　只是未曾料到盖聂突然动了动，将面颊靠了上去，轻而清晰地说……
　　“我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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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庄！”
　　野狼亮出利齿，闪电般扑来上去死死咬住卫庄的胳膊。
　　盖聂这边击退一又围上来四只，根本脱不开身。
　　等到卫庄将自己身上最后一只狼打下山崖，回头却看到这群人还没往后退多少。那尤小胡子慌慌张张地嚷着：“唉！货！我的货！”
　　卫庄都抽不出一个间隙来骂他愚不可及。
　　可当卫庄一掌拍在那货车上，突然就发现有些许异样。
　　“你们运的是什么？”
　　卫庄扫开那些皮革绸缎，发现下面都成装排列的木桶。
　　瞥见尤小胡子欲言又止神色犹豫，卫庄当机立断，捅破了两个，只见清澈的液体哗啦啦涌出，伴着一阵浓烈的香气。
　　“酒？”卫庄凝神，转念一想，对周围的人喊到，“把这些拖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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