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兮衣兮

作者:秋以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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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入平城



      在沮渠前云还没有正式被告知沮渠安周即将前往魏国平城为质子的事时,平城的拓跋焘已经收到了来自姑臧的正式函文,凉王欲遣幼子安周至平城云云。

      “安周?”沮渠前云盯着沮渠蒙逊,“父王要送安周去魏国?”她倒没有前一次沮渠宁平那时的激动,只是含着冷笑,“作什么?质子,还是随侍魏主左右?”
      沮渠安周还不到十岁,从来没有身为王子的养尊处优,却有身为四面敌仇的小国王子的悲哀。
      大公主沮渠敏一向和沮渠宁平、前云姐妹不和,而且她很早出嫁。自从沮渠宁平离开之后,这个家里唯一与沮渠蒙逊和沮渠牧犍对抗的人,就只有沮渠前云。所以她冷漠又讥诮的语气虽然让沮渠蒙逊非常不痛快,但他也还忍耐,压低声音说:“魏主新败柔然,对夏、燕和我大凉都是震慑,这时与他交好才是明智。况且,”他停了停,“况且你姐姐,又已过世了。”
      沮渠前云嘲讽地看了他一眼,对沮渠宁平的“过世”,他更惋惜的不是她本人,是就此失去了与魏国的牵连吧?先送和亲公主,再送质子王子,嗯,这本就是,非常,明智的。
      沮渠前云已经发现,她是除了卧床的李敬爱之外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因为沮渠菩提和沮渠无讳满脸悲戚,而没有惊讶。沮渠安周倒是很淡然,他小小年纪,很有宽阔心胸。
      “明白了,”沮渠前云淡淡道,“那安周什么时候动身?”
      沮渠蒙逊不禁意外,继而大大松了口气,他还怕沮渠前云像上次一样也坚持要送沮渠安周去平城呢,现在的魏国皇帝,可不是和以前一样,会轻易让沮渠前云回来。
      沮渠牧犍道:“不日就会动身,随行侍从都已安排好了。”
      沮渠前云不置可否,她不想和沮渠牧犍说话,看都不想看他,沮渠牧犍当然知道原因,他对这个只小半岁的妹妹当初有疼爱,可如今都剩了捉摸不透,还有不敢相欺。
      “还有我什么事吗?”沮渠前云淡淡道。
      沮渠安周看了她一眼,他不希望这个姐姐给自己出头,但她这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更让他不安。
      “吐谷浑使者来了,招待他们的晚宴在后天晚上,你们都参加吧。”沮渠蒙逊说道,“就当是为安周送行。”
      沮渠无讳的眼泪立刻流了下来,他和沮渠安周从小一起长大,几乎形影不离,在所有的兄弟当中,只有他们两个像是普通人家的亲兄弟,本来无忧无虑的草原游牧生活,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
      沮渠前云一笑:“知道了。”
      她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转身走了,“那我是不是得打扮好看点啊?”
      现在的沮渠前云喜怒无常,是因为她眼前的父亲和兄长,在对待她最重要的政德哥哥和沮渠宁平的事情上,表露出的冷血淡漠让她心寒,更有沮渠蒙逊时刻盯在这些子女身上的盘算利益权衡得失的眼神。
      但她越是无礼、冷淡,沮渠蒙逊和沮渠牧犍越是不敢惹她,这非常容易理解,因为人总是欺善怕恶的,对自己的子女姐妹也不例外。

      除了送行——送到即回——的人之外,留在平城陪伴沮渠安周的人共有五个,这,不知道算多还是少,因为沮渠前云忽然想起来,当初沮渠宁平嫁到魏国,不也是只有五个人吗?
      对了,自己还不算是,那只有四个。
      大家依然在李敬爱那里聚会——这好像成了家庭聚会的固定场所,哦,忘了说,那位乞伏氏兴平公主,已经成了这个小家庭的一员,因为她几乎把封坛当成了自己亲生的孩子。
      “姐姐,”沮渠安周看着沮渠前云,“今晚你真要打扮好看吗?”
      “要,”沮渠前云眨眨眼,“为什么不要?好久都没有这种接待外族客人的盛会了。而且,”沮渠前云摸了摸他的脸,“我只想给我的弟弟留下个最美丽的样子在心里,等到了平城,你要记得想姐姐,想我们大家。”
      沮渠安周一笑,赶紧点头:“当然,我一定会的。”
      沮渠前云让他坐到自己身边,缓缓道:“平城,是个很繁华,热闹的地方,姐姐有很多朋友在那里。现在魏国的太常卿崔浩崔大人,他是姐姐曾经拜过的师父,还有高允高先生,你也认识了,他在我们这里住了这么久。但无论是崔大人,还是高先生,还是其他魏国官员,你可以和他们结识,但都不可走得太近,你是凉国质子,自保最重要。”
      沮渠安周点点头:“我明白了。”
      “要是在皇城里,就更要小心谨慎。我所知道的,魏国皇帝身边的齐禄公公,是个很好的人,还有你见过的常山王殿下,其他的人,就由你自己去判断,不要轻信别人,也不要太有防备之心,明白吗?”
      沮渠安周到底懂不懂她的话,沮渠前云并不十分确定,但她觉得安周比别人多了沉稳和安静,作为质子有这两点,足可以保全自身了。
      李敬爱一直在一旁默默不语,而沮渠无讳眼眶红红的,在沮渠菩提身边,眼泪几次都几乎要溢出眼眶。
      “平城的人以鲜卑人和汉人居多,皇城里则多为鲜卑人,但他们很经常说汉文。当他们说鲜卑语的时候,你是真的不懂,他们说汉文的时候,你可以懂,也可以不懂,明白吗?”说到这里,沮渠前云忽然想,让这些事情加诸一个小小的孩子身上真的残忍。
      “姐姐不用为我担心,”沮渠安周却依然很平静,“我都明白,也都记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就和当初沮渠前云遇见拓跋焘时他的神情如出一辙,沮渠前云不禁惨然一笑:“是,你都明白,姐姐相信。我们所有人,都等着,你回来我们一起去草原上牧马放羊的那天。”
      这一天有多么遥遥无期,在座所有人都明白,但没有人说破,这个渺茫而美好的愿望,就留着吧,无论他们很快将各自去到什么地方,梦中那悠然、自由、和亲密的家人在一起的日子,都会成为他们所有人内心的支柱。
      沮渠前云又摸了摸沮渠安周的头,微笑道:“我们的安周王子,是勇敢的男人,和政德哥哥,还有宁平姐姐一样。”
      李敬爱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但她又飞快地抹去,一旁的兴平公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无言地安慰。沮渠无讳躲在沮渠菩提身后偷偷抽泣,沮渠前云咬着牙,垂眸不再说话。

      行期在明天,会很冷,有寒风,冰雪,很符合人的心境。
      但今夜却还是个欢乐的日子。
      盛宴,欢乐,远方的客人,还有即将去远方的人。
      吐谷浑的使者名叫慕瞶,是吐谷浑单于阿豺的弟弟,他就和沮渠前云想象中的吐谷浑人一模一样,高大、健壮、豪迈、真诚、又有礼节,是个典型的生活在西塞高原的吐谷浑男人的样子,他说的话,虽然和魏国鲜卑语还有乞伏氏兴平公主习惯的鲜卑语有些区别,但还可以懂。
      其实懂不懂的又有什么关系,沮渠前云不觉得有和他说话的必要。
      但她错了。
      整个宴会,她不仅被安排在远离沮渠菩提他们几兄弟、非常靠近慕瞶的一个座位上,而且在沮渠蒙逊不止一次提醒慕瞶说他的这位公主对鲜卑语有所涉猎的情况下,慕瞶终于注意到了她。
      慕瞶早就该注意到她,因为今夜的沮渠前云非常美,可他选择装作没有注意到,因为他不是一个粗心的莽汉,沮渠前云在他身边不远处这么久,居然连一个眼梢都没给过他。
      “公主也懂鲜卑语吗?”他用象征性又不让别人觉得是敷衍的语气问了一句,在座有许多汉人,他说的是汉文。
      沮渠前云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也很聪明,于是她微笑道:“是啊。”
      慕瞶一笑,这个神情,就和刚才自己的神情一样,不像是敷衍,但的确是敷衍。
      场面冷了下来,沮渠牧犍开口道:“使者有所不知,前云自幼喜欢各方语言,除鲜卑语外,也喜欢柔然语和汉文。”
      沮渠前云轻笑,朝慕瞶低声道:“柔然是匈奴别种,柔然语和匈奴语有相通之处,很好学的,只是我现在不想说,使者饶过我吧。”
      沮渠蒙逊见她突然和使者低声耳语起来,倒是意外,看看一旁的沮渠牧犍,他也一脸不解。
      “慕瞶并不想冒犯公主,只是贵主有意,慕瞶也很无奈。”他也压低声音,脸上有微笑,言语里有诚实。
      “那就麻烦使者忍耐一时,今天接待使者,也是为我弟弟送行,我想要开开心心,漂漂亮亮的。”沮渠前云微笑请求。
      慕瞶看了她一眼,一笑:“好啊,公主相信慕瞶,慕瞶很荣幸。当初公主擒获利邪,还为我主向贵主和魏主解释,免起争执,慕瞶一直很感激,单于临行前也交代,让慕瞶代为致谢。”
      沮渠前云抬眼看他,慕瞶微笑:“公主不要惊异,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去年魏主新立,派遣使者往我国,诉说了这段往事。”
      沮渠前云微笑摇头:“我的惊讶不仅在于此,我也很惊讶使者汉文说得这么好,我记得利邪好像一句汉文都不会说。”
      慕瞶笑着转过脸:“过奖,我说得再好,也比不上公主你。”
      沮渠前云不置可否,但想起拓跋焘,他这样做是为什么呢?让吐谷浑人对她有所感激?这恐怕不算是好事吧,万一人家来了兴趣过来求亲,让她嫁还是不嫁?
      她实在想错了,拓跋焘只是想让吐谷浑单于对这位凉国公主心生畏惧,况且他派去的人很懂说话,不仅达到目的,还让人家觉得凉国公主和魏国皇帝颇有渊源,吐谷浑是不会再起求娶之心的了。

      沮渠菩提三兄弟一整晚都拼命朝沮渠前云使眼色,想让她和吐谷浑使者保持距离,沮渠前云却一直含笑低眸,似乎和使者相谈甚欢,急得他们都恨不得上前掀了桌子。
      不过最后的结果也很一般,结束以后各自回去,慕瞶并没有趁此机会说点什么,当然后来更没有说,沮渠蒙逊和沮渠牧犍算是失望了。不过这是后话。

      第二天沮渠安周就出发了。
      在年节刚过、冰雪未消的冬日清晨,在姑臧这个他熟悉、又并不怎么熟悉的城楼前,在所有他在意的人、他不在意的人的依依送别的眼光中,年仅九岁的沮渠安周踏上了前往平城这个陌生国度的陌生都城的漫漫长路,开始了他在魏国为质子的八年生涯。
      等他再回来时,他已从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成年人,而他的改变和归来,在今日送别的人当中,又有几人能够看到呢?
      沮渠前云在送别沮渠安周之后,就偷偷溜走了,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来管她,当然她也有足够的本事不让人家来管她。
      她去找她的信使了。
      高允留下的三人都是马术好手,他们不仅在姑臧和平城之间来往传送信件,也为沮渠前云送信给沮渠宁平,不知道怎么了,沮渠前云非常信任他们。她有时候也会觉得,留专人来为她和拓跋焘送信,似乎有一种独特且暧昧的意味,不过说到底也就是送信而已。
      她有话想和拓跋焘说,赶在沮渠安周到达平城之前。

      “弟安周,为质子当自守本分,愿君予他历练,余者当不再多做恳求,使君为难。姑臧遥遥,稚子别故乡,送别之悲戚亦如当初,此类事今后恐接踵而来,为何世间有这么多离别?前云”
      这是一年多以来,拓跋焘第一次在沮渠前云的信里感受到她的悲伤。其实拓跋素返回平城后,告诉他沮渠蒙逊对沮渠宁平的死讯并不十分悲伤,只是很失望,他那时候就能想到沮渠前云可能有的伤心愤怒。但沮渠前云的信里,还是只说沮渠宁平避居酒泉,和阚驷逊重聚,以及沮渠封坛的出生等这些事情,只有今天,她说“为何世间有这么多离别”,透过信纸,他好像能看见沮渠前云,还有她眸中的凄婉悲凉。

      “陛下?”一旁的齐禄见他神色不大好,小心问道。
      拓跋焘将信缓缓放下,“凉国质子,什么时候到?”
      “大概还要四天,陛下,到时候,可要派人照顾?”
      拓跋焘沉默片刻,“不必特殊照顾,就当做一般质子,先住在驿馆,他如果愿意增广见识,就给他点机会,不要限制他的行动。”
      拓跋焘必须小心把握“予他历练”这四个字,他知道沮渠前云不会要求对沮渠安周的特殊照顾,他也不想背后做太多使她有负担。只是,他开始在心中盘算,对凉国和沮渠蒙逊,自己是否该开始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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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吐谷浑单于阿豺就是传说中让自己所有的儿子到病床前,先折断一支箭,然后看能不能折断一捆箭的那个父亲,表示要兄弟齐心。他好像留下来60多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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