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赋词

　　待内官驾着马车将我送入宫的时候，我明显发现所有宫中侍从对我的态度天翻地覆，从前我入宫的时候，他们嘴上叫我“小姐”，躬身行礼，其实一转身便又大放厥词的说我“红颜祸水，不知廉耻”种种，但今日这些内官侍从却都向我行了跪拜大礼，那些难听的话也全噎在嘴里，这便是奇怪之处。
　　宫人将我带入朝阳殿时，萧君玉已经跪在皇帝面前了，柳清歌和多日未见的慧王萧君平立在一旁，看到我进来，柳清歌的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那笑，耐人寻味。
　　我走到萧君玉身边，随他一道跪下
　　“臣女苏锦，叩见陛下。”
　　“都起来吧。”
　　我抬头，看到皇帝脸上看向我和萧君玉温存的笑意，除了确认萧君玉是他亲生儿子那一次，我还是头一次看他如此慈祥的笑。
　　“玉儿，朕已准了你堂兄娶柳清臣的妹妹为妻，你看看可好？”
　　萧君玉礼貌的看向柳清歌，微微带笑
　　“柳小姐娥眉曼睩，妍姿艳质，当配兄长。”
　　柳清歌笑得更加醉人
　　“臣女蒲柳之姿，怎担得起世子殿下如此称赞。”
　　我心中发笑，真是一个比一个会装。
　　“朕看你担得起。”皇帝看向柳清歌，口中不停的称赞，似是十分满意“柳清臣何时瞒着朕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妹，是舍不得把清歌嫁入皇家吗？”
　　柳清歌连忙跪下，眼角却仍旧带着笑意
　　“陛下莫要怪罪，臣女自小随父母隐居灵都，前不久才来京都投靠家兄，并不是有意隐瞒。”
　　“又是隐居？朕的臣子一个两个是都厌倦了这大湘朝堂了啊。”皇帝转过头快速眯眼看向我，只一瞬间，随后又看向柳清歌“朕知道柳清臣一片衷心，不过玩笑话罢了，你起来吧。”
　　“谢陛下。”
　　一瞬间的沉默，皇帝再次慈祥的看向萧君玉，像是寻常父亲同子女谈话一般
　　“玉儿，你也不小了，朕也该给你订一门亲事，你……可有中意的人选？”
　　萧君玉愣了一下，微微转头看了我一眼，随即便是沉默。
　　我想他应该是能看懂我的眼睛的，他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们各取所需，现在的状态已经很好，没必要再近上一步，用一纸婚书相互束缚。
　　他沉默许久，那之后便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句话
　　“有。”他抬头，一双我好像从没见过的眼睛就这样看向我，看向他的父皇“儿臣倾慕苏小姐已久，深知她柳絮才高，蕙质兰心，唯她，才可担称儿臣世子妃之位。”
　　我像被定住了一般，十分不可思议的看向他，今日皇帝没有逼婚，而是向他问中意人选，说明并不想强行撮合，他完全可以提一个可以助他一步登天的名字，他……
　　柳清歌再次推波助澜
　　“陛下，臣女在灵都便听闻苏小姐仙姿佚貌，秀外慧中，今日初见果真名不虚传，世子殿下也是芝兰玉树，惊才风逸。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如今殿下坐上琴心，陛下何不成全？”
　　她这几句恭维着实让我浑身发颤，我今日与她“初见”也确实是大开眼界，困人于无形，诚然是一种本事。
　　皇帝仍旧没有询问我的意见，只是再次看向萧君玉，脸色严肃
　　“玉儿，朕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可是……非她不可？”
　　萧君玉竟笑了，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笑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紧紧的盯着坐上的人，那话却又好似不止对他说的“父皇，这句诗，您求娶母后时吟过。”
　　皇帝微微呆滞，像是回忆起了从前，唇角不自觉的浮起笑容，良久才苦笑着应下萧君玉的话
　　“玉儿，你真是与朕当年一样……”他深叹一声“朕没法隔断你的念想，但你记住，从今往后因果是非，曲折造化，都是你今日所求，你不要后悔。”
　　我看着萧君玉，一句话也没说。
　　他们父子二人的哑谜，我似懂非懂，脑中却良久的记住了萧君玉的那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萧君玉，你难道忘了，情有独钟，向来就不属于你我这样的人，你这句话，是真是假，我理不清，但你现在的钟情，比起你朝思暮想的皇位，根本不值一提。
　　“苏锦。”
　　皇帝的一声呼唤，让我如大梦初醒一般。
　　“臣女在。”
　　“你可愿嫁于我儿？”
　　我稍稍呆滞片刻，我嫁与不嫁，早就决定在萧君玉的那句“痴情”里，如今再来问我，还有什么意义。
　　可我向来就是这样一个不愿受人摆布的女子。
　　我倾身跪下，开口道
　　“陛下，臣女……”
　　“苏锦”皇帝却蓦然截下了我的话“朕听闻你有一个徒弟，今晨便派人去看了看，根骨不凡，很适合来钦监司……”
　　我周身的空气立刻冷了下来。
　　钦监司里是什么，宫里宫外心照不宣，名义上是侦办司属，其实就是皇帝的死士，这些死士中，目前还从未有人可以活过三十岁。
　　小毅，不知何时变成了无耻之徒威胁我的筹码。
　　我深吸一口凉气，低头不可察觉的冷笑一声
　　“承蒙圣上抬爱，苏锦，遵旨。”

　　走出大殿的时候，柳清歌正好从另一边过来，与我擦身而过，就在朝阳殿门口，我们第一次剑拔弩张。
　　我冷声低笑
　　“柳小姐为了与我一争高下，连自己的婚姻清白都愿搭上，苏锦真是受宠若惊。”
　　柳清歌转头看了看金碧辉煌的朝阳殿，忽然轻笑
　　“看来小姐与清歌一样，都不喜爱这深宫华殿。”她转头，神色清明的看向我“清歌只是想让我们之间更加公平，有了世子妃，慧王妃的名号，小姐与我也可方便行事，小姐放心，不出几日，小姐既无需成这场亲，也可成为名正言顺的世子妃。”
　　“那我静候佳音。”
　　我一刻也未逗留，拂袖而去。
　　到宫门口乘马车的这段路，一直有人跟在我后面，我知道他是谁，却至始至终没有转头和他说过一个字，直到身后的人一把扼住我的手腕。
　　“放手。”
　　那只修长的手滞住片刻，最终缓缓放开。
　　我上了马车，便嘱咐车夫快马回府，而我的马车后面，另有一辆马车紧紧跟随，直到我回府，都锲而不舍的跟着。
　　红莲将我从车上抚下来，身后那辆马车上的人也下来了，进门到了书房，红莲看向身后仍旧跟着的人，不敢拦着，有些为难。
　　“小姐，这……”
　　我还没有开口，身后那个高大的人影便沉声发令
　　“她从今天起不是你们的小姐，是世子府的正妃，以后都改口叫娘娘。”
　　红莲听了他这句话着实一惊，随后竟腼腆一笑。
　　“是，殿下，娘娘，奴婢告退。”
　　说罢便从书房里退了出去。
　　我被她这声娘娘瞬间点燃了怒火，我一向是这样，即便是怒火冲天也从来面不改色，只是周身的空气都能被我凉上三分，说话更是比以往刻薄百倍。
　　我扶住桌案，头也没回，对身后的人影说
　　“我本以为与殿下共事四年之久，即便不为君臣，至少也算个下人，如今看来，殿下不过是想把我关入笼中，当一只鸟罢了。”
　　“我何时这样说过？”他上前一步“你自今日起便是世子妃，再也不会有人因为我而辱骂你，我想……给你一个名正言顺。”
　　我轻笑一声
　　“若是殿下给的，我不想要呢？殿下如今风华正茂，完全可以娶一个能让你平步青云的女人，我与殿下现下各取所需，两不相欠，何必要一纸婚书纠缠一辈子？”
　　“为什么不能？”他皱着眉看向我“你告诉我，为什么？”
　　“殿下真是好兴致，跟我这样的女人纠缠一辈子，不会觉得累吗？”
　　“你是什么样的女人，我心知肚明。”他沉默了许久“苏锦，我娶你，是让你做大湘位尊权贵的世子妃，不是让你下刀山火海。”
　　我知道，世子妃的位置，多少女子魂牵梦萦，今日订婚，又不知会有多少倾慕萧君玉的人心灰意冷，可我不觉得，我从出生起就一直被父亲掌控的人生，不想在四年的自由以后，又跌入深宫，万劫不复，我更不希望同那些“出嫁随夫，夫死从子”的女人一样，过那种腐朽痛苦的日子。
　　我想要的是两情相悦，不是情有独钟。
　　“萧君玉，从你我相遇的第一天起，我想你就应该明白我不是甘愿活在别人掌心里的女子，如果我的后半生注定了要被你束缚，那倒不如今日就跟你一刀两断。”
　　我这句话说的出乎意料的绝情，萧君玉的身影明显顿了一下。
　　“你说什么？”
　　我皱了皱眉，转过身看向他，准备把方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我还未来得及开口，眼前的人影快步走近，把我抵到桌案上，男子的气息顿时充盈了鼻息，他蓦然吻了上来。
　　我完全失神，震惊之余看到了他那双怒火中烧的眼睛，半晌才想起来反抗。
　　我双手抵在他胸口推开他，十分不可思议。
　　“你……”
　　这一句话仍旧没有说完，便被他扼住手腕，锁在身后，封住双唇，更加深刻的吻上来，那样的吻，让唇齿之间都见了血腥，他却仍不愿停下。
　　我痛的皱眉，很想扬起手一巴掌扇过去，却无奈双手也被锁住。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停下了这个血腥的吻，却没有放开我，只是拥住我，鼻翼相贴，声色是我从未听过的温软
　　“苏锦，我倾慕你，今日殿上，句句真言。你现在嫁给我，我们可以相敬如宾，我答应你，如果等我坐上皇位之后，你仍旧不能心动，天涯海角，我许你走，若你累了，何时回来，何时便是还是我的正妃，大湘的皇后，可以吗？”
　　我看着眼前与我耳鬓厮磨的人，心中多少拒绝的话竟戛然而止，所有的怒火与不甘，好似都融在方才的吻里。
　　多年之后我再次回忆那个时候为什么我信了他，信得一塌糊涂，想必都是因为他接下来的所做。
　　他用情人之间才会有的亲昵声调，在我耳边轻轻呢喃了一首词。
　　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我多年的柔情，全部沉在了他口中的那句诗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那一瞬间，我竟动心了，似乎忘了自己为何发怒，甚至想到了若自己真成了他的世子妃，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还要与我一刀两断吗？”
　　我没有回答他，他却微笑着抱住我，而我……竟没有再伸手反抗。
　　我不知道，这样的怀抱，自己是从何时开始贪恋的。
　　难道我真的对他有别的念想……
　　这个想法让我浑身一颤，瞬间清醒过来，我把双手抵在胸口将他推开，声音略带喘息
　　“时辰不早了，殿下请回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抬起头，才发现现在还是白天，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但好在他没有多说，只是柔声嘱咐
　　“那你好好休息。”
　　那日整整一天，我都坐在书房中，脑中反复想的，不是皇帝的口谕赐婚，而是萧君口中的《凤求凰》。
　　曾经我对谢云逍动情之时，也不过是因为他满口甜言蜜语，还有那把吹的天花乱坠的萧，他吹箫的样子像极了画中仙，很容易让女子着迷，他又从来都是阴狠歹毒，我因此尝尽苦痛，周小萱也是因此送命。
　　我抬头看向了镜中的自己，比起十六岁那年，面前的女人不知道变了多少，从青涩明朗的少女，我成了这样一个成熟，冰冷，又病弱的自己，十六岁的稚嫩，早已消失殆尽。
　　是啊，我已经二十岁了，早已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但我敢指派千军，玲珑八卦，敢对质天子，玩弄权政，却终究是不敢提起勇气再去爱一个人。
　　我自嘲的笑，对镜中的自己说
　　苏锦，一首《凤求凰》就能让你心软，你真是没变，还是跟十六岁一样，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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