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赋词

　　我带着小毅和萧乐阳回到苏府时，阿靖仍旧寸步不离得跟着他，我看得出他对于阿靖的厌烦，但是置若罔闻，有个人护在他身侧，至少我不用整日里胆战心惊。
　　萧乐阳回了自己的阁间休息，我回到书房在桌案旁坐下时，才看到小毅一直跟在后面，而他身后，阿靖仍旧尾随着，不远不近。
　　我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小毅，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阿靖，唇角弯了一下。
　　“我不会答应的，回去吧。”
　　“师父。”他蓦然抬了头，神色凌厉的投向身后的阿靖“我想和她比试一下。”
　　我愣了一下，阿靖也愣了一下，随后又很快归于平静。
　　“如果她赢了，那她此后便跟着徒儿，若她输了，还请师父将她收回身边。”
　　这两年他倒是聪明了不少，知道无理的要求我一向不会答应，于是便衍生出一些新奇的点子，这样的要求，我不好答应，更不好拒绝，只能点头答应。
　　更重要的是，我也想知道，我的徒弟，这几年究竟有没有长进。
　　小毅很兴奋，从腰间抽出了破云剑勾唇一笑，随即出了房门在院子里等待。
　　我没有抬头，只是淡然的对站在面前阿靖说
　　“不必让着他。”
　　“是，小姐。”
　　她应下之后，便从容的向外走去，从腰间抽出佩剑，彼时还不忘恭敬的向小毅行礼。
　　我仍旧坐在案桌旁，眼下看着线人汇来的情报，只是稍一抬头，便可将门外院中的战况尽收眼底。
　　小毅让阿靖先动手，她点头，毫不客气的先亮剑风，阿靖出手很快，毕竟是女子，动作轻灵远是男子及不上的，我曾经也是靠这点，让谢云逍苦战多时没有结果。
　　小毅接下了几招，只是还稍显钝拙，还手却丝毫不吃力，远远的一剑劈过去，把提剑隔挡的阿靖振退了好几步。
　　我知晓如此的僵局估计还要维持好一阵子，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于是继续垂眸看文书。
　　果然，几个回合下来，二人皆体力不济，却都没有我想看到的招数。
　　我又看了许久文书，看到对院子里的剑拔弩张浑然不觉，才发觉耳边的声音有了异样。
　　阿靖用的技巧，我大都见过，其实都是剑谱上不难破解的招式，她果然没听我的话，出手相让，看样子只用了三分的力，如果小毅能够用功练习，将《斩惊决》练得行云流水，破这些招式不费吹灰之力。
　　小毅十分轻松的将阿靖的招式破解，但渐渐也察觉了她根本没用全力，脸上逐渐有了怒气，阿靖不仅没有加力，更是连还手都变的少了，似乎是不想伤到他。
　　“我师父说了，你不必让着我。”
　　“是。”
　　阿靖嘴上答是，却仍旧不用全力，小毅很生气，却没有我想象中的像个孩子那样连连抱怨，只是停下了剑招，冷笑了一下，随即便是令我讶异的一幕。
　　他不再拼剑招，而是沉下心来运气，调匀气息之后，破云剑发出了幽异的红光，从若有若无，变得妖冶惹眼。
　　这把剑，只在父亲手上发出过光亮，谢云逍，甚至是我，都没能让这把剑臣服，传说上古时的兵器，没有人不想要的，这也是为什么在炼牢里，谢云逍不止一次的逼问我这把剑的下落。
　　如今看来，这把剑注定便属于小毅。
　　待我反应过来小毅现在在用这把剑做什么，已经太迟了，我曾经亲眼看过父亲在破云剑红光熠熠之时劈向一群刺客，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过血流漂杵，尸横遍野，上百的刺客，在父亲一剑之下，竟无一人生还。
　　“小毅！”
　　这一剑根本没法阻止，在我喊出他的名字的同时，他的剑狠狠的劈了过去，破云剑红光大振，剑风排山倒海的冲了过去，阿靖也有些难以置信，虽然已经提剑隔挡，但仍是措手不及，剑风狠狠劈在身上，她摔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我站起来，快步走出门去，不过小毅的功底到底不及父亲，还不足以杀人于无形，阿靖拭了拭嘴角的血，颇为艰难的站了起来，内伤应该很重。
　　“可有大碍？”
　　“属下无妨，小姐莫要怪罪少爷。”
　　我忍住渐渐燃起的怒气，轻声对她说
　　“去找傅医仙吧。”
　　她点了点头，拖着伤重的身子向傅司南的院子走去。
　　小毅此时已然清醒，意识到自己方才差点将一个人毙命以后，猛然丢下了剑，惊慌之下，颤颤的跪到我身边。
　　“师父，我……我……”
　　“苏毅。”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声音极冷，且充满了失望，那是我给他的姓氏，我的徒弟，可以一事无成，可以平庸愚钝，但是我受不了他成为像我这样杀人放火，满手血腥的冷血之人“你拜师之时，答应过我什么？”
　　他用十分沙哑慌乱的嗓音答到
　　“生为师生，死为师死，心存善念，堂堂正正……”
　　过路的下人第一次看到我对小毅动怒，全都吓得愣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我当时的怒火已然无法平息，若是他杀念愈重，来日为了一己之私，也可以灭了别人满门，到时候，我如何……如何能让他惨死的家人安息？
　　我已经毁了他的家，我不能让他也毁在我手里。
　　我冷声吩咐瑟瑟发抖的下人
　　“去拿鞭子来。”
　　那下人又吓得浑身一抖，小毅也愣了一下，随即埋下了头，不发一言。
　　“听不懂话吗？！”
　　怒火引来心口隐隐的痛，渐渐蔓延，再撕裂，一瞬间的功夫，我已经面色惨白。
　　下人拿了鞭子来呈到我手上，我看着手里那粗糙的鞭子，想到了父亲曾经鞭笞我的时候，一次打骂，他以后，应该就不会再犯了。
　　我只是没想到，我的心疾会在那一刻骤然加重，我根本没有扬鞭的力气，手里的鞭子猛然落地，我再也忍不住，掩住嘴拼命的咳了起来，拿开手便是一摊鲜红的血渍。
　　小毅惊慌失措，跪走着离我近了几步
　　“师父，您怎么样……”
　　我没有力气甩开他拽住我衣袖的手，心火愈结，于是又吐出一口血来。
　　红莲这个时候刚从外面探了消息回来，一看到院中的情景，连忙冲了过来扶住我。
　　“小姐！”
　　我头晕目眩的看向她，极力的镇定声音
　　“去拿药来。”
　　她愣了一下，随即犹豫道
　　“小姐，药已经给了柳夫人了，您不记得了？”
　　对，对，药已经给柳清臣的夫人了，我自己剩下的药也已经吃完了，傅司南因为这件事愠怒到现在，不知还会不会费心思给我配药了。
　　“小姐等等，奴婢去找傅医仙。”
　　“不必了。”我拦住她“扶我进去。”
　　她点了点头，把我扶进了屋里，用手帕帮我把下颔和嘴角的血迹擦干，我晕眩的抬头，看到小毅仍旧跪在门口，慌张的向屋里张望，却始终不敢起身。
　　“让他回去好好反思，这几日全府禁严，谁都不许放少爷出去。”
　　“是。”
　　她出去之后，躬身对跪在地上的小毅说了几句，小毅垂下了头，又向房里看了看，最后向我磕了一个头，起身落魄的回去。
　　我深叹了一声，终是掩不住失望的情绪。
　　“小姐，我看您面色不好，奴婢还是去找傅医仙吧……”
　　“不用。”我微微皱眉回绝，她看到我如此坚持，也便不再提。
　　我的神思忽然回转，淡声问她
　　“探到消息了？”
　　她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
　　“是，小姐，柳清歌在您回来后没多久就去了慧王府，只身孤影的，慧王还真就放她进去了。”
　　我勾唇笑了一下，柳清歌还真是说一不二，乱世污浊，本就是一滩淤泥，她好好做个京兆尹府的小姐有什么不好，偏要过来蹚一趟浑水。
　　“小姐，奴婢派人查过了，这个柳清歌确是柳大人的妹妹，他们父亲是曾经幽王殿下最得力的谋臣柳堂间，当时苏将军极力辅佐成王，也就是如今的陛下，将军和柳堂间各扶一人，在朝中各据一方，争锋相对，一直是势均力敌，只是后来幽王突然病重，整日参汤吊命，先帝薨死，所以陛下胜之不武的登上了皇位，将军便辞了官，柳堂间和将军终究没分出胜负。”
　　这倒是很有意思，我从未听父亲提起过所谓的柳堂间，看样子是从没把这个人放在眼里过。
　　“苏将军对柳堂间向来冷冷淡淡，但是在陛下登基之后唯一请求过的一件事，就是让陛下不杀柳堂间，好在陛下不计前嫌，并且唯才是举，允许柳堂间继续在朝为官，甚至到后来还让少年英才的柳清臣大人做了京兆尹，柳堂间听闻苏将军辞官之后，竟也辞了官，隐居在灵都，再不问朝政，不过奴婢听说……”她有些犹豫的开口“柳堂间得知将军去世，当晚……就提剑自刎了。”
　　我的眼睛里微微闪过一丝惊异
　　“小姐，这个柳清歌从小便被养在灵都，跟您几乎同岁，柳堂间从小便教她兵法计谋，当个谋士来养的，估计她等这一天，已经等很久了。”
　　我实在无法形容这柳堂间的癫狂，自己没法和我父亲分出胜负，就要让他的女儿与我较量，把自己的女儿推入火坑，就是为了圆一个毫无意义的梦吗？
　　罢了，她既已出了灵都，为了我父亲，我也愿意奉陪到底。
　　“继续派人盯紧，一有动静，立刻通知我。”
　　“是，小姐。”他顿了顿，又说“小姐，周儒传了书信，说明日就会回来了。”
　　我微微点头，便挥手示意她退下。
　　室内的气息清冷的起来，我那颗怒火澎湃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对小毅发这么大的火，那孩子一定吓着了，只是他还不过十四五岁，便差点将活生生的碾碎一条人命，这实在是令人后怕。
　　再次低头看了看自己纤细的五指，这双手杀死了多少人，我自己都数不清了，我从来，都是个不够格的师父。
　　我深叹了一声，合上双目。
　　我喜欢安静，但我也怕，这空旷的院内，只有我一个人。
　　不知不觉中竟想到了萧君玉，他……似乎有好几日没有来过了。
　　萌生了这个想法，我心中也是一惊，四年了，我跟着他整整有四年了，从我脱离蜀都的怀抱也有四年了，这四年，物是人非，好像只有他一直没有离开过，我到底还是依赖他的。
　　只是这份依赖，又能维续多久。

　　第二日清晨我起得很早，自从炼牢大伤之后，我其实一直是嗜睡的，但一向睡得轻浅，不过像今日这样不安的醒过来，还是头一次。
　　果然，没过多久，红莲便掀开了流苏，想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小姐，柳清歌今日入宫了。”
　　我按了按眉心，柳清歌入宫，九成是和慧王有关。
　　“她向皇帝请旨放慧王出府？”
　　“不止……”她犹豫了一下“她请陛下给自己和慧王殿下赐婚。”
　　我按着眉心的手顿时顿住，十分惊异。
　　柳清歌，你倒真是不惜代价，单单为了跟我一决高低，连自己的婚姻清白都不要了。
　　她自己请婚倒不是大事，只是慧王和萧君玉本没差几岁，若是皇帝给慧王指了婚，为了稳定朝纲，怎么可能不给萧君玉也指一门婚事，若是这柳清歌再多言几句，把我的名字提给皇帝，那我可能就真的嫁入皇家，万劫不复了。
　　“陛下应允了？”
　　“是，陛下明令择日完婚，说是对柳清歌十分满意，只是，陛下还说……”
　　我勾起唇角，凉薄一笑
　　“还说什么？说要给世子殿下也订门亲事？柳清歌便顺口提上了我？”
　　“小姐睿智……”她垂下了头“陛下已经以订婚之由下令解除了慧王府的禁行令，估计慧王很快便会重入朝堂。”
　　皇帝一向亏欠这个侄子，让他出来是迟早的事，不过这个柳清歌三言两语便将就慧王于水火，实在是不简单。
　　不过我此刻已顾不了那么多，若是萧君玉点头答应了婚事，我就是磨破嘴皮，也逃不过深宫的宿命，我必须让萧君玉和我一起抗婚。
　　“萧君玉在哪？”
　　“殿下……受了召命，已经入宫了……”
　　我顿时清醒了，晚了，已经晚了。
　　果然，她话音刚落，门口便出现了宫中来的内官。
　　“苏小姐，陛下召您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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