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赋词

　　柳清臣此时已打开了锦匣，看到虎符完整无缺的躺在里面，神色又温润了些许。
　　“此非小姐之过，内应作祟，本就难以察觉。”他合上盖子“我会如实禀告圣上。”
　　圣上命他铲除清月阁，如今因为我的失策，他终究要免不了一顿惩罚了，我心中倒有些过意不去，但柳清臣也因为自己夫人的痊愈，卖给我了一个面子，喜过于忧。
　　我看他并没有追究的意思，也便不再致歉。
　　“叨扰许久，望大人海涵。”
　　他二人皆是注重礼节之人，一听此话，便知我是要走了，柳夫人有说了改日登门致谢的客套说辞，我其实并不爱听，只是淡淡的一笑带过，她眉眼弯了弯，便要送我出去了。
　　“小姐留步。”
　　柳清臣在我刚刚迈步要走之时叫住了我。
　　他起身，上前两步，有些拘谨的开口。
　　“听闻小姐……琴艺极好？”
　　我有片刻的疑惑，他这个人，一心从政，如今竟撇出心思来赏琴听歌了吗？
　　他看我没有回答，便继续自言
　　“苏小姐，舍妹清歌自幼痴迷琴技，她素听闻小姐弹得一手好琴，敬慕至极，便一直跟我说想见你一面。”他偏身，用手掌指向内堂“小姐可否移步内堂？”
　　我到底是有些受宠若惊，只是他府中还有个妹妹，我是闻所未闻，不过他既已提出来，我也不好拒绝，便点头答应了。
　　柳清臣的府上到底是一板一眼，实在没有什么看头，他和下人一直把我向带，才到了他那位妹妹的院子，院子里载了桃树，装潢低雅，除了植株，倒看不出是女子的院子。
　　阁中有渐趋清晰的琴声，曲调悠远沉寂，曲目正是我常奏的《广陵散》，一曲之功，绝对不输我分毫。
　　柳清臣带我进了阁间，霎时有书香之气扑鼻，壁上画饰不多，案上摆得是冰青色茶具，没有流苏挂穗惹眼，看着十分清宁文雅，京都的世家小姐，怕是很少有这样低调的。
　　柳清臣唤了一声“清歌”，那琴声戛然而止，一个穿木槿紫长裙的女子从屏风后出来。
　　很长时间后我才知道，那日柳清歌穿的一身木槿紫，是故意为了与我一身月白相撞，以此暗示今后的岁月，要处处与我为敌的决心。
　　诚然，她是个十分秀美的女子，从容貌到身形，没有一样逊我一筹，更让人惊异的是她那一双眼睛，深邃的望不到底，像古井，更像冰潭，那嘴角的笑容，亦是那样深不可测。
　　我们就这样仅仅对视了一眼，我自明了，她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苏小姐，这是舍妹柳清歌……清歌，这位是……”
　　“苏小姐，久仰大名。”
　　还未等柳清臣向柳清歌介绍，她便先躬身向我行了一记礼，我看着她，回了一记礼。
　　柳清臣向我赔礼
　　“舍妹自幼被父母养在深闺，这几日才被我接来京都常住，若有礼仪不周之处，小姐莫要见怪。”
　　我淡淡点头，他又向自己妹妹嘱咐了几句，不过从她那双眼睛我便看出，她连这个哥哥的一句话都没听过。
　　柳清臣言罢，便想要告辞
　　“我在这多有不便，小姐若有需要之处，可让下人唤我。”
　　于是他便带着一窝蜂的下人从阁中退了出去，如此一来便只剩了我与柳清歌二人。
　　我与她，也只有那一日风平浪静。
　　她看了我许久，缓缓走向桌案，坐下斟茶，笑道
　　“久闻苏小姐倾国之姿，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她看了看对面的座榻，示意我坐下来“小姐请坐。”
　　我在她对面的座榻上坐了下来，若是我对面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我不会因她这句话见怪，只是面前的女子风姿绰约，明眸皓齿，确实不比我逊色。
　　这样一个美人，注定会搅得天下一番祸乱。
　　她笑了笑
　　“苏小姐来时已见识过清歌拙技，清歌听闻苏小姐琴艺超群，一直盼望能听小姐仙乐一曲，礼尚往来，不知今日是否有幸？”
　　她这一番话看似诚挚邀请，其实让我没有拒绝之理，我来时已听到了她抚琴，如今她要求礼尚往来，我确该同意。
　　她带我移步进了屏风后，矮桌上摆了一架古琴，那琴正是我素日最喜用的款式。
　　我意味深长的一笑，随后坐在那古琴后，用手指抚摸了一下。
　　我奏的仍旧是那曲《广陵散》，这首曲子我弹了几百遍，曲调绝不会有错，技艺也绝对属上品，毕竟父亲是得嵇康后人亲传，只是我搅在这乱世之中再弹此曲，那种风骨是愈发弹不出来了。
　　我一曲弹完，向她勾唇一笑
　　“嵇康之曲，我与小姐皆只可奏出音律，奏不出风骨。”
　　她起先并未说话，最后有些惋惜的笑了一下。
　　“若非争乱，清歌与小姐，可为知音。”
　　我轻抚着那一台琴，弦丝触指生凉，一看便知是上品。
　　“令兄不在，柳小姐今日找我来既不为音律，不如开门见山。”
　　她笑得极其妩媚
　　“早听闻小姐兰心蕙质，今日一见，果真不同于京都的那些庸脂俗粉。”
　　她将茶盏放在琴台上，我伸手拿起。
　　她敬盏时，露出一截雪白纤弱的手腕，我拿起茶盏，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也是这样纤细白皙。
　　但正是这两双细若无骨的手腕，掀翻了一整座大湘皇城。
　　她喝了口茶，开口道
　　“清歌还未来皇都时，就听闻苏将军有一女，美貌至极，如今常伴世子身边，深得殿下喜爱，殿下因此疏政，连皇帝也无可奈何。”
　　我笑了一下，知道她这番话定是美化过的，外界对我的传言定是“世子身边有一红颜祸水，迷得殿下神魂颠倒，连国事尚且顾不上，皇帝恨不能杀之”诸如此类。
　　她接着说
　　“世人皆道此女该杀之，清歌则以为不然。”她抬眸一笑“旁人只看得出苏小姐狐媚世子，却恰好合小姐之意，如此男女之间朦胧不清的关系，正可以掩盖住苏小姐谋士的身份，不只清歌猜得对否？”
　　我抬眼看向她，她那双古井一般的眸子，带着看穿天下的笑意。
　　我如此方法遮掩身份，没几个人看得出来，柳清歌倒是令人出乎意料。
　　她继而说道
　　“苏小姐不必回答，清歌心中已有了答案。”她再次莞尔一笑“能将昔日只有一个礼部的世子，拉上如今的地位，苏小姐果然不凡。”
　　看样子这个柳清歌在来京都之前就先让影卫调查了我一番。
　　“清歌知道，世子没得苏小姐相助之前，慧王殿下在朝堂可是风生水起，如今却落得这般田地，实在让人不忍。”她仍旧是一番似笑非笑“苏小姐能让一无是处的世子柳暗花明，若是清歌也能助如今一败涂地的慧王绝处逢生，不知大湘朝堂这盘棋，会否更加精彩绝伦？”
　　她这是在向我宣战，摆明了些乱世风云，她也要进来搅弄一番。
　　“清歌知道小姐与清月阁素有恩怨，小姐放心，你想如何处置清月阁，我都不会插手，不过现如今谢云逍已逃入北梁，一年半载也回不来，这两年，苏小姐大可静心与清歌下这盘争储之棋。”
　　我对她勾唇一笑，既已剑拔弩张，势必要斗，那我就奉陪到底。
　　“乱世之争，小姐既有兴致，那苏锦，奉陪到底。”

　　出了京兆尹府，回到苏府，我长久回忆着柳清歌方才的一番话，愈发觉得她不是个简单的女子。
　　我吩咐红莲
　　“去查这个柳清歌，再派个人监视她，一旦有什么动静，立即告诉我，这几日府上若有可疑的下人全都打发走。”
　　“是。”
　　我看着窗外又深思了一会，心中因王典的事怀揣不安，便起身打算去看小毅。
　　迈进小毅的院子，我发现竟空无一人，就连乐阳郡主也不知所踪，指尖迅速发冷，寒意从脚下漫入全身。
　　我叫住了过往的一个下人
　　“毅少爷在哪？”
　　“郡主想出去逛逛，让毅少爷陪着去了……”
　　我快步出府，这附近的市集不多，但人却不少，鱼龙混杂，很容易出事，再次王典现在下落全无，若是让他发现了小毅，后果不堪设想。
　　我几乎找遍了整条街，才在一个买面具的铺子旁边，找到了他们。
　　十四五岁的少女身形窈窕，娇俏可爱，玉脂白的手上拿了一副红狐面具，比划在自己年轻朝气的脸上，露了半面红妆，对面的少年，长身玉立，芝兰玉树，一身白衣俊逸脱俗，单手拿剑，微微蹙眉看向眼前含羞带笑的少女。
　　阿靖跟在他们后面，离得不远不近，小毅显然是不希望她跟着的，阿靖到底是记得了我的话，无论小毅再不情愿，她都跟在后头保护他的安全。
　　我淡开微蹙的双眉，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苏毅，你看这个狐狸多传神啊！”
　　萧乐阳脸上挂着轻灵的笑，那种笑，我曾经也对谢云逍绽放过，只是他从未懂得珍惜，一如现在的小毅。
　　“我们该回去了。”
　　小毅看着萧乐阳，脸上没有半分表情，显然对她口中的言语不感兴趣。
　　萧乐阳放下了面具，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可是我们刚出来啊……”
　　“师父该回来了。”
　　“皇嫂？”萧乐阳蓦然一笑，像是找到了理由“皇嫂回来定是要先去看皇兄的呀！再逛一会儿不妨事。”
　　小毅猛然皱了眉，十分不悦，眼神间似乎也有怒气。
　　萧乐阳被微微有些错愕，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于是开始支支吾吾
　　“你……你这么大了，也不能总缠着你师父，你师父也没法……没法时时顾着你的……”
　　小毅皱着眉沉默了许久，突然抬起了头，转身便要走，被萧乐阳拉住了衣角
　　“你别生气！我跟你走……”
　　这样一来一去，一番纠缠，他们自然是看到了我。
　　小毅愣了一下，随即不着痕迹的的推开萧乐阳的手，快步上前向我行礼
　　“师父。”
　　阿靖跟在后面也看到了我，也迅速上前行礼
　　“小姐。”
　　我向萧乐阳行了礼，转头看向小毅，平和的斥责他
　　“郡主身份尊贵，怎可如此无礼。”
　　“徒儿知错。”
　　小毅这孩子无论心里多不乐意，面上道歉的态度总是极好的，很像年少时的我，嘴上说着知错，却不碍下次一错再错，错了再认，父亲亦拿我没办法。
　　我还记得当初在蜀都，父亲从不让我下山，我便只能从山顶看得山下的十里灯火，百户繁荣，不知不觉便看得入了迷，回去已是很晚，看到母亲急得秀眉紧皱，梨花带雨，之后便是她第一次斥责我。
　　我当时嘴上说着“女儿知错”，心里却是永不知错的，我的这点叛逆被一旁的父亲尽收眼底，当时我还并不知道怕，只是第二日刚从阁里出来读书，就看到父亲一身冷厉站在门口，我还没问安，他便揪住我的衣领，把我往山边的陡崖上带，从那陡峭的山坡上一把推了下去。
　　再醒来时，头上的伤口血流不止，手也失去了知觉，我呆傻的看着眼前的一块陌生荒地，许久才想起来害怕，只是再怎么呼喊父亲，周遭都没有回应。
　　我忍着眼泪找路，心里一遍遍祈祷不要碰上狼群，千万不要死在这里，只要不死在这，我回去一定认错。
　　我当时不过八九岁，独自一人忍着伤走了十几里山路，却是越走越远，不远处迸发出几声狼嚎，我便知道，今日可能是躲不掉了。
　　我拼命的跑，只是受了伤的孩童如何能跑得过矫健的饿狼，很快便摔在地上，那只落单的狼瞪着幽暗的眼睛缓缓靠近，最终扑了上来，咬住了我的小腿。
　　便是那时，我拿出袖箭，冲着它的脊背狠狠刺了上去，顷刻间血流如注，狼的哀嚎声响彻山岭。
　　我也不知当时是怎么回去的，拖着血肉模糊的腿，在漆黑一片中找到了回去的路。
　　父亲当时抱着剑皱眉坐在门口，我眼前已经迷离不清，一下子便摔在地上，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但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没有过来扶我。
　　他让我自己站起来去见母亲，我应了，忍着痛进了阁内，谢云逍不在，只有母亲面容惨白的半倚在榻上，发丝都显得凌乱。
　　她看见我浑身是血的回来，一双空洞的美目瞬间放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跑上前抱住她，浑身瑟瑟发抖，无论她问我什么，我通通不敢回答，只是睁着惊恐的眼睛，一遍遍重复“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母亲愣在原地，颤抖着手拨开我的额发，又掀起我的衣摆看到我腿上狰狞的伤，倒抽一口冷气快要站不稳，几乎是瞬间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咬着牙含泪冲向阁外的父亲，一双柔弱的手一下下打在父亲身上，那是我映像中母亲第一次哭成这样，因为我。
　　“那是你的女儿！你的亲生女儿啊！我的孩子不过八岁！你如何能下这么重的手！我辛辛苦苦把孩子生下来，你不疼爱她就算了！现在还要杀了她！她有什么错？你我的过错，凭什么要推给孩子！”
　　父亲没有说话，更没有还手，只是任由母亲打着，最后母亲没劲了，又狠狠推了父亲一下，赶紧冲进来给我处理伤口。
　　只是从那天起，父亲虽然仍旧不疼爱我，但也会教我琴，剑，兵阵之外的事情，那就是计，也正是这些计，这些他曾在朝堂上经历的明枪暗箭，让我如今也可以在京都翻弄风云。
　　父亲教我的这些，不知救了我多少次。
　　神思游回，我看着小毅，总也狠不下心像当年父亲那样把他推下山去，于是只是厉声说道
　　“你知错与否不重要，今日你冒犯郡主，理应道歉。”
　　他果然是吃我这一招，知错二字我不愿听，我想听他道歉，只有道歉才能证明他真的知错。
　　他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听了话，向萧乐阳道歉
　　“苏毅今日有所冒犯，还望郡主见谅。”
　　“没事没事！”萧乐阳连忙摆手“我本是不得宠的公主，在宫里被排挤惯了的，皇嫂不要怪他，我知道他没有恶意的。”
　　说着绽开了一个少女独有的笑容，清甜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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