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赋词

　　周儒赶马的速度比寻常快了许多，即便如此，马车进入中街的闹市，还是不得已缓下了速度。
　　车外有喧哗声鼎沸，我听到周儒有些急促的驱赶之声，而后马车便停了下来，像是发生了争执。
　　我尽量调匀气息，克制住眩晕之感，掀开流苏一角，询问道
　　“怎么回事？”
　　“小姐，前面有人拦车。”
　　我寻声望去，看见马车前确实站着布衣模样的人。
　　京都，天子脚下，竟然还能有人在闹市拦车，真是闻所未闻。
　　那人虽着布衣，头戴斗笠，但气质不凡，只是周身冰凉，浑身上下散着杀气，隔着薄纱眼睛死死的盯着我，右手紧紧握着一把铁剑。
　　不像难民，也定不是善者，倒是一副要大开杀戒的模样。
　　周儒横刀挡在马车前面，向那人喝到
　　“天子脚下拦车，你好大胆子！”
　　那人似是轻笑了一声，微微抬头，细长的手指拿下了斗笠，露出一张苍白却俊逸的脸。
　　他开口，嗓音沙哑的不可思议。
　　“苏锦，还记得我吗？”
　　除了萧君玉之外，几乎没有几个人敢连名带姓的唤我。
　　我起步下车，站在不远处与那人正面对视，陌生的脸，确定没有见过他。
　　只是那张脸，似乎有点像小毅……
　　他似是看了出来，冷笑一声
　　“也好，我今日让你死的明白。”
　　说罢抬起剑，狠狠的指向我
　　“四年前，元夕夜，洛阳王家。”
　　这一句话，字字泣血。
　　指尖颤抖着扶住扶手，我一瞬间脸色苍白。
　　他十分满意我的反应，大笑几声，原本俊朗面容变得十分扭曲
　　“我乃王素长子王典，今日便来取你性命，祭我王家二百七十一条亡灵！”
　　他出刀太快，我还在震惊之余，他就已经一刀劈来，若不是周儒挥刀挡在身前，我早已身首异处，但即便如此，左臂还是被划伤，慢慢渗出鲜血。
　　眼前的人，是小毅的长兄。
　　我颤抖着捂住伤口，避开那人充斥着恨意的目光，四周的人早已惊叫着跑开，只留我们三人对峙，剑拔弩张。
　　王典疯了一般扑过来，双目赤红，在与周儒的对峙中，我看到了他左臂空荡荡的袖管。
　　他虽只有单手，但出刀异常的快，应是有高人指点，出招样样克制周儒，像是对周儒的弱点把握透彻，说明来之前定时做了十足的准备。
　　周儒负伤，很快败下阵来，但仍旧强撑着挡在我前面，最后被王典一招剑锋震向远处。
　　他睁着一双空洞可怖的眼睛，拖着长剑缓缓走过来。
　　“我王家二百七十一条性命，一夜之间尸骨无存，独独我活了下来，为报今日之仇，我砍下自己烧伤的左臂，苦苦寻了你四年。”
　　他盯着我笑了笑
　　“你是没想到我还活着？我的父母，妻子，兄弟，全都葬送你手！我活着就是为了今日！”
　　他顿了一下，脸上露出悲恸至极的表情“我的幼弟……他不过十岁啊！你们如何能狠下杀手！”
　　我知道，他口中的幼弟便是小毅。
　　若他知道自己的弟弟还活着，应该会觉得欣喜吧，但若小毅知道了自己的哥哥还活着，并且是陪伴了他四年的师父灭了他满门，他又会怎么想。
　　我的脸瞬间苍白了下来。
　　他冷笑着靠近，咬牙切齿的挥起手中的空剑鞘，向我砸来。
　　片刻后，我感到后脑一阵猛烈翁鸣，剧烈的眩晕和疼痛之感随之而来，有温热的液体自额头蜿蜒而下，顺着脸颊流到衣服上，惊心动魄。
　　眼前的事物全部一分为二，刷上了一层猩红，我脚下发软，倒在地上，周围瞬间一片血红。
　　王典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你也会有这种挣扎的感觉？”他病态的眼睛折射出痛苦“萧君玉应该就快到了，很快就会有人救你回去，我今日不为杀你，只是来告知你们，我王典还活着！”
　　而后，他说了一句让我几乎窒息的威胁。
　　“我听说你有个很疼爱的小徒弟啊……若是阿毅还活着，也该有这么大了……”
　　我在血泊中伸出手拽住他的袖袍
　　“若你真的对他动手，定会后悔一辈子……”
　　他冷笑一声，拔剑狠狠斩断那一截袖袍，转身向远处走去，渐渐消失在街市尽头。
　　那背影，仿佛就是长大后的小毅。
　　我合拢双眼，不多时，便感觉身后一道高大的身影压上来。
　　那身影蹲下身，颤抖的手将我抱起来，应该是觉得我快死了，或是被这血吓到，总之连呼出来的空气都像凝结一般。
　　他沉稳的脚步，似曾相识。

　　我再醒来时身边坐着一个许久未见的身影。
　　他穿着世子的朝服，略显疲惫，左胸口有一块殷红的血痕，恰好是我刚刚枕过的位置。
　　他看着我，良久无言，只是缓缓起身，坐到榻边，将我扶起来，揽到怀里。
　　发顶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是他的呼吸。
　　他的怀抱带来奇异的感觉，不知何时开始，我已经无法推开了，太久的心惊胆战，都只有他一个人陪在身边。
　　他叹息一声
　　“我种的因，却让你来结果，真是卑鄙。”
　　我望着窗外，平静的说
　　“殿下又何必自责，当初洛阳一事本就是我出谋划策，如今也是咎由自取。”
　　他将我揽得更紧了些，鼻息贴在耳后。
　　“我已命人通捕王典，这几日苏府前后都会有禁卫军保护，你待在府中，不要出去。”
　　我伸出手将他稍稍推开了一点，不可察觉的叹息一声，没有瞒他
　　“殿下，我已备好了去江夏的马车，准备围剿清月阁……”
　　“我知道。”他打断我的话“江夏那边我会派人过去，你安心在府中便好。”
　　我淡淡皱眉
　　“殿下，我来京都就是为了这一日。”
　　“我明白，你来京都就是为了报仇，我说过帮你便不会食言，江夏那里我会派个可信之人过去。”
　　他是主，我为属，没有不妥协的道理，只是按他的要求，我可以待在府中，但是让他的人去跟谢云逍正面交锋，我绝不会放心。
　　“此事本就是我由党争挑起，殿下不宜插手，慧王眼看便要倒台，陛下也十分信任你，风口浪尖之上，还是小心为好，清月阁的事，我已交代给周儒，江夏这一趟便不去了。”
　　我把吏部和萧君平扯下台的时候，只字没有提到萧君玉，甚至连自己也没有卷进去，圣上明白我父亲的死因，我插手清月阁的事便也没什么不对，可若萧君玉也插手，圣上难免会疑心，错以为慧王的事是萧君玉在背后作祟。
　　他一听到我不会再去江夏，便点了点头，其他的事也就随便我支配了。
　　“若需我帮助，你开口便是。”
　　便在这时，听到门外有一声轻微的咳嗽声，我与他抬眼望去，是傅司南站在门口。
　　他走进来，向萧君玉行礼。
　　“殿下。”
　　萧君玉微微颔首，转头对我说
　　“你好好休息，父皇召我入宫一趟，我晚一些再来。”
　　我目送他离去，想着与萧君玉算是没再有什么嫌隙了。
　　傅司南手中端了一碗药汤，站到榻前递给了我。
　　我伸手接过，掌心中的温度不冷不热，刚好适宜。
　　“我方才替你把了脉，外伤倒不打紧，只是你内里亏空，心疾加重，这样下去总归是要出事的，还需静养，还有……”他眸色一沉“你应该知道自己中了毒吧？”
　　我没有说话，算做默认，那日江.青落井下石在茶水中下的血毒，我又怎会忘记，这一笔账，我迟早会算。
　　他一看到我默认，有些恼怒
　　“那为什么不来找我解毒？”
　　“这几日事多，忘了。”
　　“忘了？你可知再晚几日，等着血毒融入骨髓，华佗再世都救不了你！”
　　我看着他略有些滑稽的样子，淡淡弯了弯唇角，却连带着胸口一丝抽痛，不免皱了皱眉头，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他又恼怒了几分
　　“我给你配的药呢？”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撇开眼去
　　“京兆尹府的柳夫人，她与我同病，我便给了柳大人一副。”
　　“你该不会用我的药去换兵符了？！你可知我那药引子从哪弄来的？！”
　　我轻飘飘的回了一句
　　“医仙大人不是一直想着悬壶济世吗？我替你广布善德，有什么不好。”
　　“你……”他气的就快跺脚“罢了，你们一家子我都说不过。”
　　他将盛过药汤的碗一把夺走，向门口飞快的走去。
　　“你的命数，你自己决定吧……若不是因为你母亲，我……”
　　“若不是因为我母亲，你不会替我续命。”
　　我淡淡开口，把他一直没有说出的原因说了出来。
　　他的背影一瞬间顿住，却仍旧没有回头
　　“傅司南，你若真是为此而来，现在变可离开，我不需要。”
　　他没有回头，半晌，凄凉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我耳边
　　“她在这世上，只留了一个你，你如今让我去哪？”
　　我捂住血液翻涌的胸腔，冷笑一声
　　“你不如也从我身上取一半的血走，我算是赠于你，从今往后，再别来了。”
　　他没有接我的话，只是回过头，有些痴傻的凝望着我
　　“你知不知道，你长得很像她？”
　　我真是恨透了这种眼神
　　猛烈的咳了几声，我向门外喊道
　　“周儒！周儒！”
　　我喊了几声，却不见人影，我这才想到他被我遣去了江夏，于是便没再呼喊，意外的是，小毅不知从何处冲了过来。
　　他满脸焦急，看向我的神色掩不住的担忧。
　　“师父……您怎么了？”
　　我这才想起自己是一副病殃殃的样子。
　　“风大，着凉而已，没事。”
　　傅司南转头看了看小毅，良久却只是笑了笑。
　　“你有你母亲的长相，为人处事却像极了苏命凡，不，不是像，简直一模一样。苏锦，我劝你一句，养虎为患，等到他像谢云逍那样大开杀戒的时候，你不要后悔。”
　　小毅显然没有听懂，我却几乎明了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决绝的说
　　“他来日要取我项上人头，我也无悔。”
　　傅司南笑了笑，却没再说话，径直向门外走去了。
　　我脑海中反复琢磨着他的话，小毅和谢云逍又有什么关联，难道父亲当年也是因为同样的处境，才会收谢云逍为徒？
　　我没敢再想。
　　小毅向我走了过来，低着头，不敢看我。
　　“师父……徒儿今日无礼……”
　　我愣了一下，才知道他说的是上午冲撞我的事。
　　我轻轻压抑的咳了两声，强压着疲倦。
　　“无碍。”
　　他又踌躇着向我走近几步，仍旧是低着头。
　　“你有话要对师父说？”
　　“没有，师父……你好好休息，我……我在这里守着。”
　　我望了望窗外，天已黑透，他又如何是想守着？
　　“小毅，天色晚了，你在师父这里不安全。”
　　猛的回想起早上王典的那一番话，我立刻又毛骨悚然。
　　“师父，我不想走。”
　　我看着他略有些少年的模样，紧抿着嘴唇，心有些软。
　　我微微笑了一下，懂了他的心思。
　　“天色晚了，你跟师父一起睡吧。”
　　他抬起头，暗淡的眼光终于明媚，多了一丝喜悦。
　　“嗯。”
　　他长大了，长高了，却还像个孩子一般蜷在我怀里，我倚坐在榻上，小毅枕在我腿上，我轻轻抚着他的发丝，一瞬间，我终于找到了除复仇之外，情感唯一的寄宿。
　　我看着窗外，由暗到明，终究是没有睡梦。
　　江夏，成败在此一举，我又如何能睡得着？
　　明日，注定会是个不寻常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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