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赋词

　　这些时日，萧君玉没有再将我困在苏府，但亦没有来过。
　　我也没有乐得轻松，京都上下都在清剿清月阁人士，我必须封住北梁这条路，成败在此一举。
　　周儒行事很是缜密，我十分庆幸当初将这样一个人才收入囊中，但不知为何，我仍旧不能完全信任他。
　　他想必也知道这一点，做事不多问，却也十分有效率。
　　“小姐，清月阁探子来报，说谢云逍已经领着清月阁余孽出京，快马加鞭，预计五日便可到达。”
　　我缓缓看了一眼窗外，天气阴凉，并不适合出远门
　　“备马车，明日我要去一趟江夏。”
　　周儒似是有所犹疑，但终究不敢多言，看了我一眼。
　　“小姐，清月阁人马众多，我们的人手不太够……”
　　确实困难，清月阁如今落败，但少说也有几千人马，萧君玉的兵权没法随意调动，单凭我府上用以自保的兵马当然不能一招制敌。
　　皇帝刚下了绞杀令，想让清月阁灭亡的人，好像也不止我一个。
　　“现在就备马吧，随我去一趟京兆尹府。”
　　他思索片刻，立刻了然，急忙出门去背马车。
　　我披上披风，推门出去，风有些凉，便忍不住掩面轻咳了两声，喉中有些甜腥，摊手一看，竟全是血渍。
　　我不过二十而已啊，难道是平日杀孽太重，这便要寿终了吗。
　　用帕子拭了拭血迹，刚想迈步，身后便响起一丝略有颤抖的声音。
　　“师父……”
　　我愣了一下，转过身去，才看见小毅苍白的脸。
　　我莫名握紧了手中的帕子，难道他是看到了我……
　　“师父是要出去吗？”
　　“是。”我松了松眉头“你……”
　　“师父，可以……带上我吗？”
　　我呆滞了片刻
　　“我去去便回，你在府里更安全些。”
　　“师父，我……我的剑谱已经练完了，书也读的差不多，我可以帮你……”
　　“小毅。”我沉声将他的话打断“你对武学很有天分，在我这里终究学不到什么，明年师父会把你送到蜀都的天机阁学剑法。”
　　我全身武功尽废，小毅对武学有如此天分，在我里终究是浪费时间，再次京都乌烟瘴气，不如在蜀都清淡一生，天机阁为天下第一剑派，他去那里拜师学艺，也不会有人为了害我而伤害他。
　　他有些伤神的看了我一眼
　　“师父……这便要赶小毅走吗？”
　　我被他一句话僵在原地。
　　“师父，为何您不肯相信我？”
　　他那样一双伤神的眼睛盯着我，星辰般乌亮的瞳孔，却泛着木叶般的枯黄。
　　我竟看的失了神。
　　回望了他一眼，我转过身，没有回答，径直向门口走去。
　　他跑了两步，拽住我的衣袖。
　　“师父！沾血的事让我替你做！你至少每晚可以安心入眠……”
　　“沾血的事？”我回头看他“你是指杀人吗？我若为了春秋大业让你去杀一个孩子，你会去吗？”
　　他的脸色明显苍白了下去，是，他的妹妹正是这样死的。
　　“小毅，我这双手沾过太多血，永远也洗不清罪过，你不一样，离京都远一些，至少一生都会安然。”
　　他缓缓抬头，认真的看着我
　　“师父，若我真的可以呢？你为何不肯让我试一试……”
　　我厉声打断他
　　“你杀完第一个人，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陷进这滩污泥，永远没法出来！”
　　他看见我有了些愠色，抿了抿唇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发脾气，他也是第一次顶撞我。
　　“师父，我会证明的，我一定会入朝野。”
　　我将他的手不动声色的甩开，向门外走去。
　　“你怎么进去的，我会怎么把你拉出来。”
　　跨出门槛，周儒已经备好了马车在门口等待，看见我的时候眉间微微一丝忧虑，便想上来搀扶。
　　“小姐，你脸色不太好……”
　　我轻摆了摆手，示意他没事，如此一来他便没再多问，只是将我扶上马车。
　　“小姐，其实你大可不必跑这一趟，柳大人那里属下可以……”
　　“上路吧。”
　　马车迅速飞驰起来，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有经历过颠簸，胸腔里一阵刺痛，便咳了几声，想不到这一咳便停不下来，且愈发猛烈，将掩面的帕子拿开，又是一摊鲜红的血渍。
　　周儒将马赶的又快了些，马匹在人潮中飞驰，良久以后，终于停了下来，他十分小心的将我扶了下来。
　　我抬头看了一眼京兆尹府厚重内敛的牌匾，一派刚正，对于柳清臣的年纪来说，这装潢实在是过于老成了。
　　门口的侍卫并没有见过我，但却认得我身后的周儒，眸光一闪，机灵的问了一句
　　“是苏小姐吗？”
　　我微微点头，他立刻恭敬的行礼
　　“小姐稍等，我去通报大人。”
　　不一会，那侍卫便重新回来，开了偏门将我引进去。
　　柳清臣已经在前厅等待，着了素色便服，但举手投足仍旧是持重老成。
　　“柳大人。”
　　我躬身行礼,他淡淡的看了我一眼
　　“坐。”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坐下，桌上摆了一盏清茶，应是刚刚沏好不久。
　　“小姐目的已成，还来找柳某人做什么？”
　　我报以一笑
　　“柳大人是怪我给您多安了门差事？”
　　圣上下令绞杀清月阁，差事落到了柳清臣头上，他这些时日应该在忙着这棘手的绞杀令，而这差事又是我硬加给他的，他自然不会给我好脸色看。
　　“圣上之令，我自当遵从，与小姐无干。”
　　“是吗。”我看向他“看来柳大人是想好了对策，准备一举除尽清月阁了？”
　　他的脸色难看了许多。
　　“大人应该很奇怪吧，为何在京都搜查了这么多天，却连一个清月阁的人影都找不到？”
　　他用两指环圈，轻敲桌面。
　　“我京兆尹府为圣上办事这么多年，这点小事，还轮不到小姐操心。”
　　我淡然一笑，心中觉的有趣，这个柳清臣行事作风，倒是像极了萧君玉。
　　“大人息怒，京兆尹府功标青史，我没有质疑的意思。”我微微抬头，直视他的双眼“我今日前来，是想助大人一臂之力。”
　　他疑惑的看向我，我站起身，恭敬而肃然的向他行礼
　　“大人，请借我三万人马，三日内，我必当铲清清月阁。”
　　空气一瞬间凝滞，柳清臣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我。
　　“你说什么？”
　　“我已探清窝点，若人手足够，即日便可动手。”
　　“荒唐……真是荒唐！”他猛的站起身“你知道三万是多少人吗？我不过是个京兆尹，从哪给你调这么多人？！”
　　我的眼神步步紧逼
　　“大人，圣上委任你做事，难道不留虎符？”
　　他局促的收回方才凌厉的目光，沉吟不语，算是默认。
　　“大人，此事你如若失职，难辞其咎，我谏言献计不过是顺水推舟，你又为何要拒之千里？”
　　他仍旧沉着的坐在木椅上，没有一丝动摇，眉宇间闪过一丝薄愁。
　　“若这三万人马失手丧命，你是想让我提头面圣吗？”
　　我冷笑一声，带着薄薄的轻蔑
　　“大人是在怕什么？”
　　他的话我是有些怒气的，我七岁起谱兵阵读兵书，如今三万人马合围几千人，难道还会失手？
　　“三万人的性命交到一个女人手里，真是天方夜谭。”
　　空气一瞬间凝滞。
　　我凝视他良久，没有说话，只是淡笑一声。
　　“依大人所见，我这样的女人，每天应该做些什么？织染缝绣，闲话家常，还是待在萧墙之后，安分守己，相夫教子？”
　　“苏小姐，你今年也有二十了吧，据我所知陛下有意封你为世子妃，你大可享一世荣华，又何必来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
　　他的目光不算鄙夷，只是有些轻蔑，像是看多了这样的事。
　　“难道是想等世子殿下登基之后，好入主凤位？”
　　我无声的笑笑。
　　大湘皇后，是要和一堆狡诈的女人一起锁在后宫勾心斗角吗？我还真没有那种打算。
　　“大人，我若真的窥觑凤位，现在就该拉拢党羽以保性命，而不是在你府中探讨如何铲除清月阁。”
　　他颇有些迷茫
　　“保命？”
　　“大人，你见过哪个谋士能活到皇帝登基的那天？”
　　我看见他呆滞了片刻，脸色一瞬间凝重起来。
　　旭帝登基，铁骑将军侯阳魁满门抄斩，如今的成帝，更是还未继位，就先杀谋臣李琦。
　　我没想过可以活到萧君玉继位的那一天，无论他如今如何对我百般之好，到头来为了坐稳皇位，一定不会留下祸根，只是在那之前，我必须先血洗清月阁，以报父母之仇。
　　柳清臣久久未语，避开了我的眼神
　　“殿下心思仁厚，不会做那样的事……”
　　我不想再与他做这些无用之谈，便将话题又拉了回来。
　　“大人，若你实在无力调配这三万兵马，我今日不会来这京兆尹府。”
　　他再次陷入沉默
　　我看着他决绝的模样，知道如此交谈必然无果，必须换条路才行得通
　　“大人，令夫人心疾发作，可有痊愈？”
　　他的脸瞬间白了一度，眸光暗沉，像是努力压制着怒火。
　　柳清臣早已有了结发夫人，琴瑟和谐，只是他本就是老成之人，不喜对外宣扬，便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是娶了妻的。
　　他为这位弱不禁风的夫人寻遍名医，但仍旧是药石罔效，便想找赫赫有名的医仙求救，直到最近，他那愚钝的手下打听傅司南的消息打听到我府上，我才知道，原来他的夫人跟我有同样的心疾。
　　“拙荆无碍，不劳小姐费心。”
　　我淡笑一声，将手中刚刚拿起的茶盏放下，看了一眼一直站在我身后的周儒，他立即会意，从，袖袋中掏出一个瓷瓶，里面是我傅司南配给我治心疾的药。
　　我拿着那个瓷瓶，细细摩挲了一会。
　　“那看来，大人是不需要这药了。”
　　他手中的茶盏有一些不稳，双手一颤，便有水渍滴在袍子上，缓缓晕开。
　　半晌，他看着瓷瓶，抿了抿唇，冷笑一声。
　　“我怎么知道这药是真是假。”
　　我打开瓶口，取出一粒，置于掌心，将手掌伸向他。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下人，那下人点点头，上前接过药粒，向内阁跑去。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那下人便又急匆匆的跑回来，满头大汗却掩不住笑意
　　“大人！大人！夫人醒了！”
　　柳清臣眼睛明朗的许多，待平定下来，他眯眼看向我，又看了看我手里那瓶药，沉默了下来。
　　我将药放在桌子上
　　“大人知道我想要什么，这药是医仙傅司南所配，你也知道他神龙见首不见尾，若想找到他，让他答应给尊夫人配药，着实是件难事。”
　　他缄默了一阵，看了看我手中的药，又看了看内阁，终于妥协。
　　“我想办法调丹州军给你，那里离江夏不远，也不易引起圣上的注意。”
　　我会心一笑，向他行礼
　　“多谢大人。”
　　他蓦地起身，向内阁走去，过了不久便又折回，手中多了一方铜匣。
　　他把铜匣打开，又思索了一会，伸手讲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递给我。
　　陈旧的虎符，却好似千斤重担，它的背后是呼风唤雨的权力。
　　“苏小姐，我希望你明白，我今日愿把这虎符给你，不仅是因为拙荆。”
　　我当然明白，若不是信任，他又怎会将兵权交到他一向不会信任的女人手里。
　　“大人放心。”
　　他点点头，便急忙拿走了药，向内阁走去，应是想去看自己的夫人。
　　我示意周儒拿上虎符，然后向正门走去，打算回府。
　　没走两步，一阵眩晕冲入大脑，我脚下一软，连带着心脉一阵刺痛，吐了一口血出来。
　　周儒从身后匆忙扶住我。
　　“小姐！”
　　我挥手示意他不要声张，又拿出袖袋的帕子拭了拭血迹。
　　若是我今日晕在这京兆尹府，明日我的病况便会在京都传开，无异于把伤口暴露在人前。
　　“快扶我回府。”
　　他似是明白了我的意思，点了点头，面容镇定的将我扶出京兆尹府，又带上马车，才匆忙引马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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