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赋词

　　第二日清晨，红莲推门进来，看到我一脸惊讶，又看了看我怀中的小毅，一时间便了然。
　　“小姐，你顾着毅少爷，是……一晚没合眼吗？”
　　我从前在蜀都，父亲为了练就我的耐性，整夜整夜让我站在藏书阁门口，看着山下的灯火通明，那时我也没觉得疲累，倒是现在身子不好了，一夜未眠真是有些熬不住，看着不知有多憔悴。
　　小毅被这番动静惹醒了，揉了揉眼看向我，有些茫然。
　　看着我一会儿，同样也惊讶的睁大了双眼。
　　“师父，你……”
　　“我没事。”我抚了抚他的发顶“去洗漱一下，到书房读书吧。”
　　他点了点头，一双小手却不由自主的又搂了搂我，最后下榻，整理好衣褥，给我行了礼，仍是一脸担忧。
　　“去吧。”
　　他低下头，满脸愧色的走了。
　　小毅走后，红莲赶忙上前询问
　　“小姐，奴婢去请傅医仙来吧。”
　　“不必了。”我眸色暗了暗“江夏那边可有消息？”
　　“还没有。”红莲轻声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一颗悬着的心终究没能放下。
　　“小姐，世子殿下来了，在厅中等着呢。”
　　我微微点头，掀开被褥，起身下榻，梳洗了一番，坐到梳妆镜前，看着镜中憔悴的女子。
　　“今日施些粉黛吧。”
　　红莲点头，给我化了妆，脸色看起来便好了很多，我更好了衣，便去大厅见萧君玉。
　　他却不是一个人来的，那身边，还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丹唇玉颜，秀雅绝俗，一身轻灵之气，笑得十分甜美，那样的气质，一看便知是皇家贵族。
　　萧君玉正同她说着什么，那样宠溺的笑，我倒是许久没见过，而那女孩子也托着腮，笑着跟萧君玉对望。
　　她与萧君玉，有三分相像。
　　我走上前，难得的跪下，行了大礼，那女孩痴痴的看着我。
　　“世子殿下，郡主殿下。”
　　萧君玉应是笑了笑，将我扶了起来，嘴角仍旧带着笑意。
　　“果不其然，被你猜出来了。”他左手轻轻的拍了拍那女孩的肩膀“这是我皇妹，乐阳。”
　　我淡淡笑了一下，对着那女孩又行一记礼
　　“乐阳郡主。”
　　她此时已回过神，冲着我仍旧是轻灵可人的笑。
　　“苏小姐，久仰大名！哦不对……”她随后又冲萧君玉笑了笑“应该是皇嫂……”
　　萧君玉竟笑了，宠溺的拍了拍她的头
　　“小丫头，胡说什么……”
　　我在旁边一笑而过，没有说话。
　　片刻，萧君玉转头，脸上不再有宠溺的笑，一如既往地威严
　　“苏锦，有件事需要麻烦你。”他看了看乐阳“昨日父皇召我入宫商议，乐阳……她本该送去北梁很北梁世子和亲，只是花轿行了一半，那位世子竟英年早逝……”
　　他爱抚的摸了摸乐阳的发丝。
　　我大抵猜出圣上和他商议的想法，让郡主留在宫中，怕受非议，再送北梁，没有适当人选，圣上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受苦，只能先送出宫去。
　　“再送去北梁是不可能了，留在宫中又……”
　　我抬头看了看他
　　“殿下如何打算？”
　　“苏锦，她一个女孩子家，住在我的府邸，总是不方便，你这里闲房众多，在不在乎……多住一个人？”
　　我轻轻看了一眼乐阳郡主，那女孩子目光澄澈，半点心机没有，踌躇片刻，便说。
　　“郡主大驾苏府，是臣女之幸。”我微微侧身“这里的房间，郡主随意挑一间吧。”
　　她一听此话立即转头对萧君玉来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随即上前挽住我，嘿嘿的笑着，丝毫不怕生。
　　“皇嫂，从今天起我就要麻烦你了。”
　　我笑了笑没有多话，将她向内院里引，她是皇家贵客，自是不能跟周儒小萱他们在住在一起，最合适的便是和小毅一个院子，那孩子今日武功渐长，在院子里也闷的慌，不如让他照顾郡主。
　　我将她跟萧君玉引进院子，入眼便看见了小毅，他并未读书，梨花雨下，少年一身白衣，拔剑起舞，那样的棱角，已然成熟。
　　“小毅。”
　　他停下了动作，看了过来，神色中带了笑意。
　　他把剑入鞘，走了过来，跪下行礼。
　　“苏毅拜见师父，世子殿下。”
　　我微微点头，让他起身，转头看向乐阳。
　　她似乎定在原地，丝毫动不了，一双眼睛紧紧的看着小毅，那种眼神，说不清道不明，像春日里柳叶荡出的波风，千回百转。
　　我后来才知道，让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住进与她年龄相仿的偏偏少年的院子，是多么可怕。
　　“乐阳郡主，这是小徒苏毅，我近日身体欠佳，照顾郡主实在有心无力，让他代劳，不知郡主是否愿意？”
　　她先是发呆，随后连连点头说好。
　　小毅依旧没有说话，神色中看不出情不情愿。
　　或许是我唐突了，我已为他不情愿，便轻轻叫了一声。
　　“小毅？”
　　“是，师父，徒儿一定尽心尽力，照顾好郡主。”
　　我点了点头，便含笑对他说
　　“去吧。”
　　他答了是，便继续在树下练剑，而那位郡主的眼睛，一直没有从小毅身上离开过。
　　萧君玉拍了拍她的肩膀
　　“可还要去别处看看？”
　　“啊？不……不用了，哪个是我房间，我……我休息了……”
　　下人上前将她引进了房间，她脸上始终带着红润，看着小毅。
　　院中只剩下了我和萧君玉，他看着郡主锦了房门，淡淡的说。
　　“乐阳的生母早亡，父皇极是宠爱她，本是舍不得送去北梁和亲的，怎奈适龄的郡主唯她一个，她又极其懂事，以国为重，自请了去北梁的圣旨……”
　　我再次看了一眼那郡主的背影，大湘的公主，娇生惯养，大都自私自利，像这样忧国忧民的皇家女子，实在是不多了。
　　“郡主气度，非常人可及。”
　　萧君玉无奈一笑
　　“乐阳如今是回来了，却落了个克夫的名声，总是大湘对不住她……”他暗淡了些许神色“她在你这里打扰些时日，我会尽快安排，让她出京。”
　　我淡淡应声，没有多言，皇家之事，我本就不该多言。
　　他蓦地转头，一双眼睛看向我。
　　“我已排了人马日夜保护苏府，王典绝对没法进来。”
　　“那要多谢殿下了。”
　　他走近了两步，修长的手指拨向我耳边的碎发，被我不着痕迹的避开。
　　“你清瘦了不少。”
　　我抬眼看向他，发现他两颊的棱角也愈发明显，却没有过问。
　　“新伤旧疾，自是要憔悴一番。”
　　一时无言，半晌，他张口，欲言又止
　　“今日是苏将军的祭日。”
　　他还记得，这一点我并未想到，我看了看天云，合眼，轻轻应了一声。
　　“我知道。”
　　“这么多年，不想去蜀都，拜祭一下你父亲？”
　　“他生前最不想看到的便是我。”
　　父亲一度重复是我害死了母亲，甚至到最后人头落地，他都在偏护谢云逍，我这个亲生女儿，到不如他的徒弟。
　　我不知为何父亲这样厌恶我，不仅是因为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这当中纠缠着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甚至……不想清楚。
　　所以四年多来，我从不曾拜祭过。
　　“苏锦，每一年，我都替你去拜祭过。”
　　我愣了一下，抬眼看向他，那一双眼睛里笑意浅浅，撷着温存，一刻之间，我蓦地感到心口一阵暖流。
　　“殿下。”
　　他似乎早已明了我要说什么，打断了我的话
　　“不要谢我，我有自己的私心。”
　　他微微躬身，再次探手想要揽住我。
　　“苏锦，其实我……”
　　“小姐！”红莲在一旁小声打断，她很少这样不懂规矩，我与萧君玉均未责备“周儒回来了，有要事相告……”
　　我的心立刻悬了起来，脸上不露声色，指尖却变得冰凉。
　　“殿下到内院小座片刻，我随后就来。”
　　萧君玉神色一滞，似是猜到了，却装作不知的样子，微微点头，向内院走去。
　　我亦转身，拖着冰凉的身体向书房走去。
　　房间里很静，却不止周儒一个人，还有几个影卫装束，全都面色凝重，没有说话。
　　我走到桌案前坐下，一如既往地镇定，我没有问，更没有人敢说话。
　　良久，周儒跪了下来，其他几个影卫跟着跪了下去。
　　“小姐恕罪！”
　　我浑身上下冷得可以把四壁刷上一层霜。
　　“谢云逍带着清月阁的人逃脱了，现……已进入北梁……”
　　我拿着茶盏的手冰凉，颤抖，怒气一层一层的贯上来。
　　他跑了，他带着残兵败将跑进北梁，得了梁兵，再想扳倒他，简直比登天还难……
　　我再也控制不住怒气，将茶盏一把摔在地上，瓷器立刻支离破碎，发出响亮的声音。
　　“废物！”我站起身，胸口一阵阵气涌翻腾而来“三万人马！三万人马围剿两千人，你竟败了？！”
　　周儒是第一次见到我发怒，有些发怔
　　“是属下无能……”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一步之遥我四年来的仇恨便可了结……
　　我的杀父之仇，杀母之仇，如今又远远悬在天边，没了定数……
　　母亲的淡笑再次出现在我眼前，耳边充斥了父亲的责骂声，骂我是废物，甚至洛阳元宵节，小毅的家人一步一步鲜血淋漓的走近……
　　像一把刀狠狠的刺在心口……
　　喉咙中的甜腥泛上舌根，血丝顺着唇角流了出来。
　　“小姐！”
　　周儒有些慌乱的叫
　　我用手撑了一下桌沿，缓解眩晕之感，随后慢慢镇定，拭掉嘴角的血迹，重新坐下。
　　许久，没有人说话。
　　我冷笑一声
　　“难道还要我亲自问你们？”
　　“属下不敢……”周儒最先醒悟，明白了我的意思“属下带兵在江夏伏击，清月阁人马较少，行军灵活，又不知为何对地域十分熟识，先上了钟离山，那里地势严峻，属下没法调动大军上山，便兵分三路，想着围困他……”他顿了顿，随即一脸疑惑和不甘“却不知为何，梁军突至，双方交手，必要厮杀，为了不惊动圣上，属下只能先撤回，好在伤亡不多……”
　　“兵分三路……”我冷笑两声“你也跟着沈肆这么多年，他行兵布阵的谋略，你怎么一点也没学到？”
　　“属下愚钝……”
　　“你愚钝？”我勾唇笑笑“只怕这样愚蠢的点子，不是你一个人能想出来的吧？”
　　周儒埋头默认，我冷眼扫过跪在地上的那群影卫。
　　蓦地，一群黑衣中，穿过一道人影，那人穿着影卫的服饰，身材却很纤细，一看便知是女子，露在黑纱外的手凝脂一般白皙，却又略显粗糙。
　　那影卫跪下，开口道
　　“小姐，此计乃属下所出。”
　　我看向那女子古井一般的眼睛，那张并不引人注目的面孔，书写着影卫该有的冷漠和疏离。
　　“小姐，属下曾探测过钟离山地形，山谷曲折，其山脚却十分平坦，且呈环装布局，最适合围困和剿杀，所以兵分三路，两路围阻，一路追击，若无梁军，绝对万无一失。”
　　我轻蔑一笑，饶有兴趣的看向那女子
　　“这种围阻之法，你打算持续几天？”
　　“属下没算过……”
　　“你觉得有多少粮草，供得起三万人守株待兔？”
　　跪在地上的女子愣了一下，几个一旁的影卫也愣了一下，显然，我的这句话一针见血。
　　“是属下考虑不周……”
　　我淡淡看了她一眼，便偏离了视线。
　　周儒抬起头，再次说道
　　“小姐莫要怪罪，阿靖是第一次跟我出兵，虑事不周。”
　　我眯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女子。
　　阿靖，很适合她的一个名字，我身边，也需要这样有胆识的人。
　　周儒继而疑虑到
　　“小姐，我们今日失手并非战术之因，梁军突至，属下实在措手不及。”
　　空气静滞许久后，我淡淡开口
　　“梁军突至，必有内应，阵法路径，此人一清二楚，如此不言而喻……”我勾唇轻笑“我苏府，定出了内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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