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赋词

　　我从未见过谢云逍如此失态的模样，看着他痛苦蜷缩的样子，那一瞬间，脑中竟是空白的。
　　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半晌，我缓缓走近，看着跪坐在地上的人，冷笑一声。
　　“能在朝堂上搅弄风云，却连是谁杀了自己的孩子都查不出来，谢云逍，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他仍旧捂住胸口说不出话，额头上的汗珠细细密密，眼睛死死的瞪着我。
　　“礼部，户部，兵部，通通失手，江湖势力损失过半，朝中威望全无，萧君平如今，还在信任你？”
　　他艰难的眯了眯那双漂亮的眸子
　　“那又如何？”他扶住一侧的桌案站起身“苏锦，算是我以前小看了你，从今天起，我们的斗争才刚刚开始，我也不会再顾往日情分！”
　　“是吗……”我笑笑，走到软椅上坐下“谢云逍，我苏府里外三层，皆由重兵把守，现在只需我张一张嘴，万箭齐发，你能不能活着出去也没有定数，怕是这争斗还没开始就可结束了。”
　　他皱了皱眉，像是在强忍着疼痛，我看着他，继续面无表情的说道
　　“我还不想胜之不武，所以今日你还能走着出我苏府的大门，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他睁大了双眼，戾气一瞬间加深，咬牙切齿的看了我一会儿，终是无言，转身拂袖便要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轻蔑一笑，淡淡喝了一口茶。
　　“清月阁主世代承袭，你的孩子一出生便是少阁主，真是让旧氏族眼红……”
　　他的身形猛的顿住，快速转身
　　“你说什么？”
　　“皇室宗亲杀伐斗争，难道江湖党派之间，就不会斗？”
　　“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他赤红着眼，死死逼近
　　“我已经说的非常清楚。”我静静品着那杯淡茶“没想到我还没出手，你们就已经开始内斗了，我还真是高估了你们……”
　　他脸色一瞬间苍白
　　“为了争权……杀死我的孩子？”
　　他颓废的向后退了几步，右手抓住案台，左手捂住胸口，一口血就喷溅而出。
　　“具体是谁？”
　　我冷冷的看着他，没有半分同情
　　“都是你自己的人，你问我这样的问题，不觉得可笑？”
　　他深叹一声，合目，绝望的仰头朝天，半晌，声音沙哑道
　　“是，刀口舔血的人，怎么奢望有子嗣。”
　　我眯眼看向他，对面前的人无尽的失望
　　蓦地，他竟又重新睁眼，仰天大笑，死死盯着我
　　“可是那又如何？！我便是子孙尽断，也无半分后悔！苏锦，你等着向我求饶的那一天！”
　　我看着他震怒的模样，勾唇冷笑
　　“我拭目以待。”
　　他狠狠拂袖，踉跄着向门口走去，再没回头。
　　在软榻上坐了一会儿，丝毫没了困意，我看向窗外，月色下倒有另一番景致。
　　这样的夜，静谧无声，很适合幽会，很适合抚琴，曾几何时，我在锦官城，这样的夜市完全不可辜负的，今日却只得孤身只影，在偌大的庭院徘徊。
　　我推门向后院逛去，冲着院子里的那棵梨树，我的琴还在树下，总不可忘了它。
　　月白风清，我的琴上，仍旧是一袭花雨。
　　我拂了拂琴丝上的花瓣，指尖刚想跳动，便听见梨树后的石桥下，传出嬉笑交谈的声音。
　　“江哥哥，我得回去了，小姐向来睡得浅，若是发现了我不在，免不了要疑心的……”
　　那轻浅的少女之声，发自红莲
　　“那又如何？她便是知道了，我娶你就是。”
　　我眯了眯眼，起身，缓步走向石桥，向下望去。
　　年轻美貌的女子一声火红的衣裙，衬衣白如凝脂的肤色，依在男子怀中浅笑盈盈，月轮之下，照得男子丰神俊朗，器宇不凡。
　　那男子，正是江.青。
　　我还不知，自己的府邸何时出了这种活色生香的画面。
　　“你们小姐近日……可有什么动静？”
　　“她让人在偏院布了弓箭手。”红莲皱了皱眉，语气颇为惆怅“小姐如今信任周儒更多一些，我跟在身边，已经很难接触那些机密了。”
　　江.青亦皱了皱眉，将怀中的温香软玉扶正，直视着她
　　“行事小心一些，别让那女子发现了，我担心她又出什么阴诡的计量。”
　　红莲偏过脸去，叹了口气
　　“江哥哥，小姐对我恩重，我如今已是背气忘义，你……也追从世子殿下多年，应该理解我的感受……”
　　江.青再次将她揽入怀中，轻蔑一笑
　　“我们这种人，没了价值谁会在意？你放心，小姐也好，世子也罢，最终都会匍匐在我们脚下，我们受的苦，我会让他们一分不少的受回来！”
　　红莲惊慌失措，用纤细的手指捂住他的嘴
　　“江哥哥，这话可不能乱说！”
　　他看着红莲，笑笑，抚顺她耳后的乱发
　　“更深露重，我送你回去吧……”
　　我静静的看完了这一幕，像是一幕折子戏，看完后只是笑笑，内心竟无一丝波动。
　　看惯了背信弃义，我便是想惊讶也惊讶不起来，反而觉得释然，至少，给世子府传话的内应，今日浮出水面了。
　　我从未相信过仁义，又何来背叛。

　　次日清晨，我倦乏的起身，稍作打理，便想着出一趟府，望向门外才发现世子府的卫兵仍旧没有撤退。
　　我皱了皱眉，却也无心顾虑，到书房叫来了周儒。
　　他风尘仆仆而来，像是一夜未眠一般
　　“小姐。”
　　“昨日清月阁，不该没有动静。”
　　他点了点头
　　“昨日谢云逍密处了清月阁的一个氏族，剥皮抽筋，能用的极刑都用了，尸体一把火烧光，官府想查也查不了，京兆尹府因这些失踪人口现在急得团团转。”
　　我淡淡一笑，缓缓翻动手中的书卷。
　　当初不过随口一提，没想到谢云逍还真是中计了，天子脚下还敢大开杀戒，真是勇气可嘉
　　那氏族之中十之八九都已涉政，屠杀朝廷命官，必然是死罪。
　　“你去告诉柳大人，被杀人口大都牵涉朝政，从邺水随迁而来，本该属吏部管辖，却迟迟没有赴职。”
　　“邺水？”周儒双眸一闪“那不是慧王的封地？”
　　我轻轻将手中的书翻了一页，继而说道
　　“吏部为了自保，当然不会承认这些人只拿钱不务实，大抵会编出几个闲职硬安在这些人头上。”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
　　“那岂不是便宜了吏部？这可是慧王得心应手的一张牌，小姐不想趁机打压一番？”
　　我看了他一眼，继而说
　　“我就是要吏部编的这几个闲职。”
　　他愣了许久，不解
　　“若这个京兆尹是你，官员涉及命案，你该从何查起？”
　　他想了想
　　“权势，职位，收支……”
　　“不错。”我将他的话打断“但要从这三方下手，收支最是方便。”
　　我合上书，那了一封已经书好的信，递给周儒。
　　“明日从邺水找几个平民，让他们集结证据，入京告御状，就说慧王府在邺水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再将这封信给户部尚书，让他上书弹劾慧王私扣官税，把事情闹大，让皇上不得不关注。”
　　“小姐为何要将事情闹到御前？”
　　“又是杀人，又是贪污，京兆尹府必定要调查这些官员的收支，到那时便会发现，这些人得利的大半，都是上供清月阁，若是再仔细调查清月阁得利，他们会发现，这之中又有大半要进慧王的口袋，两相权衡，萧君平只能将清月阁和盘托出。”
　　周儒想了许久，缓缓看向我，眼中有这不可置信
　　“如此一来，无论慧王，清月阁，吏部，都要遭殃……”
　　我重新拿起桌案上的书卷，轻轻翻起来
　　“周儒，我行事向来不愿多说，今日大费周折跟你解释，你应该能明白为什么。”
　　“小姐放心，今日之事一定不会传到第三个人耳朵里。”
　　我淡淡点头
　　“下去吧。”
　　“是。”
　　周儒走后，我看像门外的重重卫兵，稍稍扶额。
　　萧君玉这招软禁，倒是用的恰到好处。
　　我起身站在窗边，清风阵阵，却不见人影。
　　良久，有人将素色的披风披在我身上，我回头一看，正是红莲。
　　“今日风大，小姐的伤才好，不能着凉。”
　　我眯眼看了看她，回想起昨晚的场景，便勾唇笑了笑，走到书案前坐下。
　　我看着她双眼的灰痕
　　“昨夜没睡好？”
　　她愣了一下，微微颔首，却也没敢跟我撒谎
　　“是。”
　　“我这里确实辛苦。”
　　我淡笑着看向她，漫不经心的说道
　　“你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若有了人选，我不会拦你。”
　　她脸色白了一下，随后笑了笑，强装镇定。
　　“小姐对奴婢有恩，奴婢自该报答小姐，这些事……但凭小姐做主。”
　　我继续看那卷书
　　“这是你的事，本该你自己做主，到时我会让你以我义妹的名义出嫁。”
　　她惊恐万状，双手一颤，连忙跪下
　　“奴婢……奴婢怎担得起将军府义女的称谓……”
　　之后抿了抿唇“小姐真是折煞奴婢了……”
　　我看着她受宠若惊的样子，缓缓一笑
　　“罢了，你下去吧。”
　　她仍旧没敢抬头，轻轻答了声“是”，便匆忙从阁内退了出去。
　　如此一来，阁内又变得幽静。
　　我在软榻上睡了一会儿，起来时翻了一会儿藏书，倒也不觉得无趣。
　　阁外的世子府兵，伸头向我看了看，之后一脸疑虑，与其他兵卫耳语几句，便驾马出了苏府。
　　这一去，不用猜，定是给萧君玉通风报信，真是难为他还关心我的行踪。
　　周儒办事效率已是飞快，但纵然如此，仍旧用了一整个下午。
　　“小姐，都准备好了，户部的贺尚书很识时务，知道是谁扶他上位的，明日便会按小姐的意思上书参奏。”
　　我喝了一口茶
　　“明日去请他的夫人孩子来府上做客。”
　　他抬起头，与我正视，神色中一抹了然
　　“属下明白。”
　　待一切办妥，我本想在府中静候，恰好萧君玉限制了我的行动，外出也是不可能，不如就在府内休息几日。
　　七日而后，我却不得不去观看我拨弄的这一翻风云。
　　朝阳殿的宦官在大厅外等候，我出门接旨
　　“苏小姐，陛下召您入宫。”

　　我动身上了马车时，发现世子府把守苏府的卫兵已经尽数撤退，萧君玉估计已经知道了圣上召我入宫的旨意。
　　毕竟是御令，马车走的飞快，能再皇帝身边服侍的内官也敬小慎微，一路无言，
　　皇宫我已是第三次来，但风景却与前两次大不一样。
　　风云遮住斜阳，今日的大湘皇宫，一片湿冷。
　　如我所料，内官没有将我领到朝阳殿，而是皇帝平日密事的景湘宫。
　　入殿之时，皇帝正襟危坐在上席，已然在等候。
　　我按礼没有抬头正视，下跪行礼。
　　“臣女苏锦，拜见陛下。”
　　“起来吧。”
　　“谢陛下。”
　　我实则并不知他今日为何召我入宫，但又隐隐觉得，他确该召我入宫一趟，心下淡然，没有一丝恐惧。
　　他眯着眼睛看向我，缓缓开口
　　“朕听说，玉儿派兵，把你困在府中近十日？”
　　我舒然一笑
　　“陛下怕是听错了，臣女近日身体不适在府中静养，殿下仁厚，只是派兵维护臣女。”
　　“是吗？”他勾唇笑了笑“这宫中可都在传你失了宠。”
　　我也随之一笑
　　“陛下说笑了。”
　　他沉默了半晌，有些嘶哑的开口
　　“他如此待你，可是为他那个……惨死的皇弟？”
　　我没有开口，表示默认。
　　“他以为……是你杀了君景？”
　　萧君景，便是死去小皇子名号。
　　“是。”
　　皇帝的脸色变得苍白，似是回忆起了什么，满眼悲凉
　　“你这样聪明的女人，应该知道朕想说什么。”
　　我对他淡然的笑笑
　　“陛下放心，不该说的，臣女必定守口如瓶。”
　　他点了点头
　　“难为你受这冤屈，但你该理解朕，这件事，推到你身上最为合适……”
　　是啊，这罪过我来背最为合适。
　　我帮助萧君玉夺位，最有杀人动机，而萧君玉夺位又需要我在身边，绝不会下杀手。
　　他倒是算得很明了。
　　我也庆幸萧君玉信任了我没有下杀手，只是误会我推波助澜而已。
　　“朕给你些封赏，这件事，就此了结吧。”
　　“是。”
　　我倒也不在意什么，毕竟木已成舟，再追究也没有意义。
　　他点了点头，让内官将赏呈上，赐给了我。
　　正当我将要退下之时，外面的内官又匆匆跑来，在皇帝面前跪下
　　“陛下，京兆尹柳清臣大人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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