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赋词

　　他看似在与我耳语，其实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让周围的人听见。
　　仔细想想他这句话也没什么不妥的地方，但语态的亲昵多少会让人误会。
　　江月蓉自是不太快活，没好气的看了我一眼，再次偏过头去。
　　待他二人走后，我独自留在茶阁里喝茶，静谧倒也愉快。
　　等了一些时候，萧君玉却仍未回来，估计是被江侍郎请进府里感念救女之恩去了，一时脱不开身。
　　距酉时还有些时候，我决定先去找小毅，毕竟他也是不常出府，我总是放心不下，于是看向红莲。
　　“你去找找小毅。”
　　她点头答是，麻利的朝门外走去。
　　又过了一会儿，竟是连红莲也回不来了，我微微觉得不妙，却也没多在意。
　　她回来时，满头皆是汗丝，因为跑得急，发髻也有些乱。
　　“小姐！毅少爷他……他被人扣住了！”
　　我手中的茶杯顿了一下，立刻起身，向门外疾步走去。
　　我在京城树敌太多，若真是哪个仇家抓了小毅来寻仇，我这辈子亏欠他的都没法还。
　　这样想着心里便更加焦急，脚下步伐虽仍平稳，却如生风一般，红莲也看出我的焦急，埋头在前面带路，一言不发。
　　她将我带到一栋华舍门口，看到牌匾上那几个张扬艳丽的字体，拂了一层淡淡的紫娟，我稍稍驻足。
　　依翠栏。
　　这倒像是……青楼的名字，小毅如何会来这种风月场。
　　我回头看了看红莲，她一张脸也涨得通红。
　　“小姐，毅少爷确实在里面。”
　　我回身，再次抬眼看了一下那块匾额，面无表情的走了进去。
　　眼前没有出现我想象中活色生香的场面，大堂里一片寂静，桌椅碎裂，有明显的打斗痕迹，堂中的舞台被劈裂，触目惊心，那墙面上余下的红痕却十分清晰，我认得，那是破云剑的斩痕。
　　小毅拔剑了，而且与人厮杀了一番。
　　我没有过多驻足，向屏风后的内堂走去，拨开流苏帘，我看到小毅被两个高大的男子钳制着跪倒在地，双眼直瞪着坐在软椅上的另一个男子。
　　那男子绝不算单薄，背影看意气风发，应是常年习武才会有此番气魄，而他手中，此刻正把玩着我赠给小毅的破云剑。
　　此时软椅上的男子幽幽开口，声色十分熟悉。
　　“小小年纪，装傻充愣的本事倒是一流。”
　　那男子提剑起身，露出一张我还算熟悉的侧脸，我没做惊讶，身后的周儒却脸色苍白。
　　“那好，你不愿说这剑从何来，本将军便问你些别的。”他将脸靠近小毅，抽出剑刃，架在小毅细弱的脖子上“苏锦，是你什么人？”
　　我终于看清了男子的全脸。
　　沈肆，我没想过会遇上第二次的人。
　　“沈将军。”
　　半晌而后，我淡淡的叫了一声，内堂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皆转了头。
　　沈肆眯眼看了看我，似是早已预料，扬唇一笑
　　“呦，苏小姐也对这青楼感兴趣？”
　　这时小毅也看向我，脸色略有些苍白，嘴角一道血痕，应该是年纪太浅挥剑时内力没有调匀，伤了筋脉，又遭人打了几拳，不过好歹不是大伤，我一颗悬着的心才得以放下。
　　“师父……”
　　他也仅是本能的叫了一声，却好似在我心上剜了一道口子。
　　“师父？”沈肆笑的十分讥讽“我当你小子这么高的剑法是谁教的，原来竟是个闺阁小姐。”
　　他向我走近两步，表情饶有兴趣
　　“苏小姐，我记得……你好像不会武功吧？”
　　我回以一笑，并无在意。
　　将门之后，怎么可能不会武功，即便是我全身的武功被废，苏门的武艺也不能由此中断，所以我将剑法传给小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将军若是对我苏门的剑法感兴趣，臣女改日亲自登门拜访，只是今日为难我这半大的徒弟，若被人传了出去，让将军落得污名，委实不值当。”
　　“我为难他？”
　　沈肆冷哼一声，负手而立，那个压制着小毅的侍从立刻瞪大了眼睛看向我，发狠的大叫
　　“我家将军今日戎马而归，本想找个女子潇洒一番，这小子竟趁机捣乱，一剑便斩了过来，把那女子吓跑了！”
　　我微微偏头看向小毅
　　“师父！不是，不是！明明是他……”他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沈肆的侍卫捂住了嘴。
　　这孩子不爱生事，多半是沈肆强抢民女，而小毅又看不下去了，才拔剑相救。
　　小毅如今姓苏，入得是我苏府的门，今日却被如此欺凌，这沈肆，当真是看不起我。
　　我有些后悔把萧君玉支开，如今孤身只影，若真的与沈肆撕破了脸未必占得了上风，只好放平语调。
　　“小徒顽劣，扰了将军兴致。”
　　他语气愈发不悦，眼底却满是笑意
　　“本将军乃朝中大员，今日难得潇洒一回，却被你这小徒弟搅了局，如今……心下很是不快。”
　　我勾唇笑了一下，淡淡开口
　　“周儒。”
　　周儒仍旧满脸苍白，听到我叫他，半晌才僵硬的迈出步伐。
　　“小姐。”
　　“去将方才将军看中的女子追回来。”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呆滞片刻，小毅亦是震惊的看着我。
　　沈肆再次冷哼
　　“你便是现在叫他去追回来，本将军也已经没兴致了。”
　　他微微偏身，缓缓向我走来，伸颈像我的耳畔靠来，低声细语
　　“苏小姐，上次是我无礼，让你屈居侧室，这次若你还肯答应嫁于我，以后，你便是我将军府最尊贵的正室夫人。”
　　真是可笑。
　　我自认为已经顾虑周全，给了彼此一个台阶下，我的徒弟被他压制着，受尽了屈辱，一忍再忍，此时若还是委曲求全，便真是没有一点骨气了。
　　我冷笑道
　　“都说将军好色无度，我看您倒是专一的很，只是臣女若做了这将军夫人，免不了要面圣，到时万一失言，告诉了圣上您在丹州私吞铜矿的事，将军岂不是得不偿失？”
　　长时间的平静之后，沈肆周身仿佛披了一层冰霜，而后转为怒火，蓄势待发。
　　“你可知道得罪本将军的后果？”
　　我看到他脸上微变的神色，丑恶的嘴脸被揭开后的恼羞成怒，忽然觉得十分可笑。
　　“臣女不知，想向将军讨教。”
　　我一句不冷不热的话彻底将他激怒，他一双剑眉倒竖，口中厉声喝到
　　“本将军今日便杀了你封口！”
　　他拔开手中的剑愤怒而来，周儒从我身后冲上前抵挡，他眯眼看了看周儒那张脸，笑得很是讥讽。
　　“苏小姐，这死士既然背叛了我，也未必会对你衷心。”
　　“良禽择木而栖，将军不如好好想想，为何你的死士宁愿为我这样一个闺阁小姐做事，也不愿留在您那威名远扬的将军府。”
　　他一张脸由红到青再到白，表情十分精彩，剑锋再次扬起，一斩而下，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将军，此刻又真的动了杀心，一剑下去，周儒用以抵挡的刀剑向下猛的一沉，差点跪倒在地。
　　周儒此刻确实衷心与我，他武功不错，与沈肆僵持不下，甚至还有心反击，毕竟沈肆害死了他的祖母，怨气定然颇深。
　　眼看自家将军打了起来，那两个侍从无心看管小毅手上放松了些，我快速向小毅走了两步打算将他带走。
　　沈肆战场上的多，我这点动作自然瞒不过他，于是发怒的吼向他的两个侍从。
　　“关上门！我看今日谁能走出去一步！”
　　其中一个侍从立刻应声，大步流星的朝门口走去。
　　我暗道不好，猛的转身环顾四周，突然看到呆立在一旁的红莲。
　　她转身时亦看到了我，我偏头看向门外，她立刻会意，忙向门外跑去，她身形轻巧，又十分灵敏，那高大的侍从无从下手，她便直直溜了出去。
　　下一刻，那侍从狠狠的将门关上，用桩木抵住。
　　现在，我只需拖延时间便好。
　　我回头望向仍旧与沈肆激战中的周儒
　　“周儒，住手。”
　　周儒回头疑惑的看了我一眼，最终还是停了手，他身上被划出了伤，不过并不严重，沈肆右臂则被砍了长长一道口子，鲜血四溢，但对于久经沙场的人来说，这点伤他显然没放在眼里。
　　“怎么停手了？知道硬拼拼不过？”
　　“过几日将军出战，难道希望圣上出送的时候看到你满身的伤？”
　　沈肆顿了一下，手指不经意的捂住伤口
　　“将军，你我之间的仇怨不过是一个死士，今日将军对臣女的徒弟也刁难了一番，我们两不相欠，只要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丹州的事，圣上永远不会知晓。”
　　他冷笑一声，抬起鲜血淋漓的右臂
　　“这叫两不相欠？”
　　我看了一眼他那被割破的袖袍，浸湿的布料之后隐隐可以看到伤痕。
　　我走近了两步，再次眯眼看向那伤痕。
　　伸出右手，我一把抓住沈肆腰间的佩剑的剑柄，将剑拔了出来，旋即伸出左臂，用剑狠狠一划。
　　“师父！”
　　左臂的衣袖被划开一道口，鲜血迅速浸湿衣料，因为是素色的云袍，丝布之上还有一层薄纱，伤口看起来比沈肆更加触目惊心，伤口虽然不深，但仅仅片刻，痛楚便开始晕开。
　　小毅苍白着脸看向我左臂的伤口，哑着嗓子叫出了声。
　　我看着目瞪口呆的沈肆
　　“沈将军，我不喜欢欠别人的，若你觉得这一剑足以做为了结，那就让侍从将门打开，若你觉得不够，我大可再刺一剑算作陪赠。”
　　他瞠目结舌的看着我左臂上的伤口，许久没有说话，而后突然伸手拽住我的左臂，放肆的掀开衣袖更加仔细的看向伤口。
　　我深深的皱眉，将手抽回，向后退了几步。
　　“奉劝将军一句，臣女还知道很多你在丹州的事，将军今日若是越举，明日臣女便会进宫一样一样的禀明圣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向我，张开有些苍白的嘴唇。
　　“你可知道，你方才拿的剑上，溅过我生母的血。”
　　我看着躺在地上的剑刃，有些陈旧，确实像是用了许久。
　　“我十一岁就被父亲送去充军，只因为我是庶子，而那怕死的长兄是嫡子，我的命没有他值钱，我母亲以死相逼威胁父亲将我留下，可是直到她最后举剑自刎，我父亲都没有片刻犹豫，从那以后我在沙场上刀口舔血，后来成了少年将军，亲手杀死我那长兄，我父亲也不敢吭一声。”
　　他脸上露出自嘲的笑容，看向地上那把破旧的剑，半晌，再次看向我
　　“从我生母自刎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再也不会让哪个女人因为我拔剑。”
　　他向我走近两步，看着我左臂的伤口，我再次向后退了两步，身后已经是冰凉的墙面。
　　“将军，我拔剑是为了跟你两清。”
　　他根本没有理会我这句话，漆黑的瞳孔看向我。
　　“这一剑我记着，以后你有需要我的地方，可以来将军府。”
　　他态度转变的太快，我实在无法相信，方才叫嚣着要杀了我的男子，与现在满眼动情之色的人是同一个人。
　　我皱了皱眉，将他推开半步
　　“只要你日后……”
　　半句话停在口中被打断，身后的门板在一阵急促的撞击之后，被生生踹开，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看到萧君玉长身玉立站在门口，他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红莲。
　　他的目光投降我受伤的手臂，额上的青筋跳了两跳，而后又看向了沈肆。
　　我知晓在外人面前是不该没有礼节的，于是面向萧君玉，屈膝跪下行该有的礼节。
　　“殿下。”
　　我这一跪在场的人皆反应了过来，全部跪下行礼，唯独沈肆只是拱手揖了揖。
　　萧君玉上前两步将我扶起，看不出喜怒的眸子盯着沈肆，却放着深邃的寒意。
　　“沈将军好大的架势，身为朝臣面见皇子却不下跪，是在沙场待得久了，连规矩都不晓得了吗？”
　　沈肆眼中怒气更盛，却碍于身份没有发作，只是冷哼一声。
　　“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末将是圣上亲封的何安王，王爷见了世子，却不是见太子，没有下跪的道理吧？”
　　“哦？”萧君玉眯眼看向他“那沈将军今日是不愿跪了？”
　　沈肆拂袖，神色中闪过一道锐利。
　　“恕难从命。”
　　萧君玉应是怒极了的，他平日里不是这样拘于小节的人，今日却非得沈肆行大礼，定是对他有怨气。
　　他缓缓走近沈肆，转向他身后，抽出身上的佩剑快速举起，眼睛死死盯着沈肆那双站的笔直的腿。
　　“那本王今日便废了你这双腿！”
　　在那把剑快要劈下来之时，我抓住了萧君玉的手腕。
　　“殿下。”
　　他满眼怒气，挥手将我甩开。
　　我再次上前，用力将他向后推了两步，正色说道
　　“殿下今日是想背上折辱朝廷命员的骂名吗？”
　　“骂名？我堂堂大湘世子，连一个女人都护不住，这难道不是骂名？”
　　我心中蓦地一暖，指尖不经意的颤了颤，却没有挪动步伐。
　　“让开！”
　　他厉声喝到，杀气蔓延向沈肆的方向，伸手将我推开。
　　“让开！”
　　“殿下！你今日废了他的双腿，他自是不敢阻拦，但明日圣上的案台上就会多上几十本弹劾你的奏章，便是圣上有心护你，也无济于事。”
　　“苏锦！”他猛得转头看向我“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他伙同梅妃在我母后的药膳里下毒？”
　　我心口微微一震
　　原来，他还是知道了。
　　“倒还是要感谢你处理掉了那御医，那慢性毒药若是吃下去，母后不可能活到现在。”
　　他确实知道了，我的一举一动，他全都知道了，那日知晓了玉皇后的药膳中下有毒药，我怕打草惊蛇，便没有动作，后来派了影卫暗中处理掉了那个御医，烧了整座府邸，斩草除根，再暗送傅司南入宫给皇后诊治，才得以平息。
　　萧君玉没再多言，只是转眼冷冷的看向沈肆。
　　“沈肆，你以为梅妃死了，本王就什么都查不出了？”他把剑拖在地上，勾勒出一条条刺目的纹路“你可知道，我母后日日唠血，生生折了十年的寿？”
　　沈肆眉宇间没有半分愧疚，两条腿依旧站的笔挺，没有一点屈服的意思。
　　“沈肆，父皇本就知道此事，只是看你军功卓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你害了我母后半条命，我让你一辈子站不起来，本就公平，你以为父皇还会说什么吗？”
　　“世子殿下。”沈肆玩味的喊道，目中无人，悠悠开口“末将无意迫害娘娘，只是一直听闻，皇后娘娘仪态万方，天香国色，想借此一亲芳泽而已……”
　　萧君玉本已有息事宁人的想法，沈肆此言一出，如泼油入火，他顿时怒发冲冠，下了杀伐之心。
　　“本王今日定要杀了你！”
　　我从未见过萧君玉如此动怒，沈肆的这番话太过混账，嚣扬跋扈的神态更是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色心竟敢起到当朝皇后身上，是真以为皇帝也奈何不了他。
　　萧君玉提剑冲向沈肆，沈肆嘴角始终是一抹玩味的笑，眼睛微眯，瞳孔微微绽开，寒光下渡上一层玄亮。
　　看多了那种眼睛，我明白沈肆定是有能力自保，而且可以将萧君玉回杀到片甲不留，硬碰硬根本无法下手。
　　我于是再次上前拦住萧君玉。
　　“殿下，他不过是口舌之快，不要因小失大！”
　　萧君玉哪里还听得下去，他不再顾忌我手臂上的伤口，一把将我推开，我没站稳，牵连着左臂的伤口开始撕心的疼。
　　他看到我痛苦皱眉时愣了一下，便是在这个间隙，我拉住他的袖袍，跪在他面前。
　　我叹声说道
　　“殿下可否静心听我一言。”
　　他似乎冷静了下来，背过身，没有答话。
　　“殿下，梁湘之战，放眼整个朝廷，还有谁能领兵出征？”
　　“我东湘难道离了沈肆就没法打仗了？”萧君玉好笑的看向我“便是真无人可战，大不了我亲自领兵出征！”
　　我无奈一笑
　　“殿下熟识江夏地域？懂得破梁军圆缺阵？还是所向披靡，足以领着十万东湘疲军跟三十万北梁精兵抗衡？殿下，要知道世子挂帅，除了打胜仗，没有任何退路。”
　　“你不信我？”
　　“我愿意相信又有何用，我东湘国库充盈，百姓却徭役赋税，饥寒交迫。殿下这一战，多少人要死，多少人生不如死？胜了也罢，若是战败，元气大伤，北梁趁虚而入，我东湘便为刀俎鱼肉，永无翻身之日。”
　　他握住剑柄的手指颤了颤，没有反驳，应是有所动容，我便续言
　　“殿下，你今日无论是杀了沈肆，亦或是废了他的双腿，都会扰了军心，我这一跪，算是为东湘百姓，请殿下……相忍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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