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赋词

　　我第二日自睡梦中醒来时，脑中全是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对我轻声耳语，声音暧昧，姿态亲昵。
　　坐起身，看到四下无人，我摸了摸脸，竟是滚烫。
　　我呆坐了一会儿，直到红莲走过来，一副忍笑的表情，我愈发觉得疑惑。
　　“小姐，您醒了。”
　　我点点头，自榻上起身，更衣梳洗之后，看到小毅背身坐在树下，花落了一身却浑然不知。
　　“小姐，毅少爷好像不开心呢。”
　　“为何？”
　　“这……许是昨日看到了世子殿下抱您回来……”
　　我愣了一会儿，有些语塞，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叫他过来。”
　　稍许时候，红莲将小毅带了过来，他穿着素色的衣袍，束发的帛带飘来飘去，这孩子幼时就生得俊俏，如今添了十二三岁的少年风采，剑眉星目，很难叫人挪开眼。
　　他仍旧同往常一样垂着头，样子确实不大爽快。
　　“师父。”
　　我淡淡点头，看了看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向他的茶盏里倒了些茶。
　　“师父叫我……有什么事吗？”
　　我笑了笑，抿了一口茶
　　“你想见师父，为师不过从了你的意罢了。”
　　他瞬间愣在原地，脸色又白了几分，头几乎要垂到胸口。
　　他如今这副神态，断不是我欣赏的样子。
　　“若有话，便问出来吧。”
　　他抿了抿唇，没有答话，我最不喜见别人唯唯诺诺，一时有些来气，但一抬头看见他苍白的脸，那火便怎么也撒不出来。
　　我深叹一声，正要遣他回去的时候，却听到他低沉且颤抖的声音。
　　“世子离不开师父，我也离不开师父，但若师父成了世子妃，还怎么做小毅的师父？”
　　我握住茶杯的手顿在半空，转头看向这个半大的孩子，他嘴唇有些颤抖，并不是一副玩笑样子。
　　不过寻常小徒弟吃醋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带了些许绝望与伤感。
　　他拜我为师，我便是他唯一的亲人。
　　这个孩子，太孤独了。
　　“小毅。”我将茶杯放下，抬眸看向他“你可曾从师父口中，听过半句世子妃的事？”
　　他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
　　“闲言碎语，你听了便听了，大可烂在耳朵里，却不可挂在心尖上。”我伸手拂了拂他肩头的落花“我既收了你，这辈子都是你师父，你便是一无所有，师父也永远在你身边。”
　　他听了这话，抬眼看向我，握住衣角的指骨开始泛白，良久没有说话，最后跪到我面前，毅然开口。
　　“是徒儿愚钝，日后若不是师父口中说出的话，徒儿都再不会信了。”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单薄身影，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去读书吧。”
　　他点了点头，从地上起身，再次对我躬身，而后转身向自己的内阁走去。
　　我闲在房内看了会书，这闲暇的时候却未过多久，正欲起身走走时，便见红莲走了进来。
　　“小姐，殿下在外面。”
　　她话音刚落，萧君玉便自己走了进来，刚刚走近便望向我，眼底泛着笑意。
　　“昨日的酒，喝得可还爽快？”
　　我猛的忆起了昨日，酒香缥缈
　　“从殿下手里抢来的酒，当然喝得愉悦。”
　　他朗声一笑
　　“昨日让你解解馋，日后再向我讨酒，我可不会再给了。”
　　我淡淡笑了一下，敷衍过去
　　“殿下今日来，是为这事？”
　　他向我走了两步，自己找了椅子坐下。
　　“清月阁的消息，你不会不想听吧。”
　　我转头眯眼看向他。
　　那个人销声匿迹了那么久，倒终于有了动静。
　　萧君玉斟了杯茶，皱眉思索
　　“洛阳王家灭门之后，清月阁便财力不济，如今主力都集在京都，得以偷安主要仰仗萧君平。”
　　“萧君平节落败，自身难保，哪还有闲暇供着这样一个华而不实的江湖帮派。”
　　他微微点头
　　“前几日萧君平私扣了送去江夏的军饷，找了几个清月阁的人一路护送，到了王府，萧君平怕他们封不住口，便勒令谢云逍杀人灭口，那位谢阁主为了保清月阁将几个人全部杀了灭口，但不料，其中有一个，是丞相家的三公子。”
　　我饶有兴趣的看向他
　　“丞相家的公子？”
　　“没错，老丞相亲自验的尸，据说当场便气得吐了血，彻底和清月阁决裂，派人到处追杀清月阁的人，无论地位高低，见一个杀一个。”
　　我皱了皱眉，勾唇冷笑一声
　　“这可不像他，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
　　萧君玉自然知道我口中的他指的是谢云逍。
　　“估摸是这些天太悲恸，无心政事。”
　　我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没听懂他这话的意思。
　　他摇了摇头，叹声道
　　“看你这样子，估计还不知道吧，他那长了他六岁的结发妻子几个月前生了个男孩。”
　　我握住茶杯的手顿住，尽量压抑着心中奇异的心情，平和的说道
　　“他的私事，与我何干？”
　　萧君玉笑了笑
　　“你可别急，听我说完，那婴孩生下来便孱弱不堪，前几日有人在牛乳里加了水毒草，那孩子如今喉管溃烂，呼吸困难，便是活了下来，也是一辈子没法说话了。”他向后靠了靠，再次看向我“最重要的一点是，那乳娘一口咬定，是你买通了她在牛乳里下毒。”
　　我愣了一下，好笑的看向他
　　“我？”
　　“对，我估摸着清月阁的人应该过两天便要来苏府大开杀戒，先调兵把这里围住了。”
　　我嘲讽的笑了笑，再次抿了一口茶水，神色中毫无波澜。
　　“他若真来了，便实在是蠢到我看不起的地步了。”罢了提醒他“他那把玉箫能制幻，你那些兵根本拦不住，在厢房的阁楼里安些弓箭手，必要之时再下令。”
　　萧君玉皱了皱眉
　　“你每次让我安弓箭手，都是想和对方谈判，我以为这次，你会直接杀了他。”
　　“不急。”我勾唇一笑“我与他，话一话家常。”
　　他仰头笑了笑，站起身望向窗外，今日天气很好，清风吹得也和爽。
　　“今日天气甚好，闲来也是无事，不如出去逛一逛。”说完又朝院中的树下看了看“你整日忧心你那徒弟，不如带他同去，我看那孩子不爱走动，别憋出毛病来。”
　　我点头，略表赞同，让红莲叫来了小毅，准备同去。
　　萧君玉并未带侍从，装扮随意，眼神中有少见的慵懒，我心中多少有顾忌，毕竟敢杀他的不多，想杀我的却不少，于是还是叫周儒随行，已保安危。
　　他带我们一路东行向街心，这块十分热闹，离苏府并不远，但我不常出门，自然是没来过的。
　　看小毅的样子估计也是头一回来，他虽不像同龄的孩子那般上蹿下跳，眸色中却也十分放松，应该是极欢喜的。
　　萧君玉看着街市，心情也是大好，颇为自信的对我慨叹
　　“这段路算是‘庙市’，我大湘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这便是盛荣的象征。”
　　我没好意思开口，东湘国库，大半充了军需，这庙市规模适中，却已位居京城中心，是达官贵人寻乐的地方，至于布衣百姓，估计生活也不会多好。
　　拐拐停停走至靠南的街角，这里不似街心那般拥挤，也再无寻常布衣的影子，几乎都是峨冠博带，彩裙翩跹的世家子弟，也不乏朝廷官员饮酒作乐。
　　“这方有家茶楼，我带你去坐坐。”
　　我默许，又回头看了看小毅，茶楼里有戏院，估计他不会喜欢，于是让红莲拿了些碎银子给他。
　　“酉时我会去找你，不要跑太远。”
　　他脸上有些失落，不过也仅片刻，便向我告别，向别处跑开了。
　　将小毅支开以后，萧君玉似乎心情大好，径直便向茶楼中走去，我只得跟在他身后。
　　小二很有眼色，一看便知萧君玉身份地位皆是不凡，于是招呼我们上课二楼的雅座，此处视角刚好可以看到戏台，却也不失清净。
　　台上的戏文大都是民间喜闻乐见的，不足见怪，台下有人拍手叫好，我却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萧君玉来得多，这种戏文也看得腻了，于是便同我闲话。
　　“这戏文看了多遍，委实无趣。”
　　我再次转头朝楼下的戏台看了看，浓妆艳抹的花旦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面貌，眼神却时不时向我们这边望来，余下的戏子妆容暗淡，故意拖低可音调，像是在极力衬托花旦的美艳。
　　再次眯眼细看那花旦的舞姿，便委实觉得熟悉，脑中蓦地出现了皇帝寿宴那日惊艳的身影。
　　我勾唇笑了笑，转头不再望向戏台，只是静静地品茶。
　　“殿下桃花正旺，我今日来得倒是唐突了。”
　　他颇有不解，说着我的眼神看向了戏台，看着那花旦费力的想了老半天，才皱了皱眉。
　　“那不是……江侍郎的女儿？”
　　戏台上的江月蓉许是注意到了萧君玉的神色，面容更加欣喜，一出戏文刚刚唱完，便又电光火石的褪下戏服，换了一套明艳轻巧的妆容，在台上独舞。
　　我开始打趣萧君玉
　　“江小姐对殿下一片真心，殿下可不要辜负了她才好。”
　　他沉声道
　　“我会去问问江哲北，如何让自己的女儿落魄到卖唱为生的地步。”
　　他不会不懂这江小姐对他什么意思，只是在装傻充愣罢了。
　　“殿下不如叫她上来，一个世家小姐穿得如此清凉在茶阁里跳舞，也是勇气可嘉。”
　　萧君玉没有应我，也没再望向戏台。
　　“她想怎么跳都跟我没什么关系，江哲北带她来世子府的时候我就跟她说过，让她另择良缘，如今她还不死心，这种死缠烂打的女人，我没兴趣。”
　　我替他斟满了茶
　　“殿下便是不叫她上来，她自己也有办法让你叫她上来，左右她都要上来，何必折腾一番。”
　　萧君玉仍旧没有答应，喝了口淡茶，一眼也没再望向戏台。
　　我淡笑，不再劝他，这江月蓉既然豁了出去来这茶阁，便断然不会放过大好机遇。
　　果然，不出久，她一曲舞完，台下几个不安分的男子便凑了过去，边笑着边去抓她的手，几个男子看上去衣着不凡，应该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看那样子也是长期混迹在这一片，但碍于身份，没人敢上去劝阻。
　　江月蓉很快被吓得梨花带雨，余光是不是瞥向萧君玉。
　　萧君玉也是常来，这茶阁里，不乏有人知道他的身份，那几个混混身份便是在尊贵，只要萧君玉出面，肯定会落荒而逃。
　　今日萧君玉若不出手英雄救美，从此民间便会出现“薄情世子”传闻，以后坐上皇位，可能也会受人非议，若救了，这桃花就是粘在身上，一辈子取不下了。
　　我看到萧君玉额上的青筋跳了两跳，不得已将周儒叫了过来。
　　“你去将那几个混混打发走。”
　　周儒答了声“是”便下楼去解决那几个混混。
　　几个混混一脸愤怒
　　“你这厮不要命了！知道我们是谁吗？”
　　周儒一脸平静，指了指楼上的我和萧君玉。
　　“我家小姐和公子让几位有话好说。”
　　那几个混混顺着周儒的手指向上看了看，见到萧君玉的那一刻，脸色蓦地苍白。
　　“得……得罪了。”
　　几个混混立刻落荒而逃。
　　周儒识趣，知道萧君玉不想见那江小姐，于是在那几个混混走后，也劝她快走，她却半分也听不进，不顾阻拦便冲了上来，走到萧君玉面前，蓦地跪下。
　　“月蓉……谢世子殿下救命之恩！”
　　萧君玉皱了皱眉
　　“不要跪我，那是苏小姐的侍从。”
　　江月蓉抬头看了看我，没有道谢，只是再次跪走向萧君玉两步。
　　“月蓉知道，没有殿下的威名，那几个人不会落荒而逃的！殿下的救命之恩，月蓉永生难忘！”
　　接下来，估摸着就是以身相许了吧。
　　萧君玉也深知这一点，有些不耐烦
　　“你先起来。”
　　江月蓉却始终没有起身，萧君玉深叹一声
　　“你既已无事，便快些回府吧，免得令尊担忧。”
　　“不，殿下！”她再次向萧君玉移了两步，纤细的手指抓着他的衣角“殿下的恩情，月蓉一定会报的，若殿下不嫌弃，月蓉愿，愿……”
　　“不必了。”她一语为尽便被萧君玉打断“周儒，江小姐累了，送她回去。”
　　周儒有些为难，转头看向我，我此时脑中却出了帮萧君玉圆这场桃花的念头，于是眼中含着笑意看向他。
　　“我看不如殿下送她回去吧。”
　　他听的出我是在打趣他，摆明了不肯将侍从借给他，于是有些气愤，但又拉不下脸同我硬借，只得作罢，极不情愿的站了起来，刚准备走，却又蓦地转身将脸逼近我，气息轻轻吐在我耳边，似乎笑了笑。
　　“酉时，我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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