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赋词

　　整个凤栖宫，都因皇帝的这句话而缄默，四下静得可怕。
　　“你们一个二个都聋了吗！”
　　“陛下！陛下三思啊！千错万错错在臣妾，这孩子……这孩子是无辜的啊！”
　　我看到一直站立的玉皇后颓废的跪倒在地，拽住皇帝的衣袍下摆。
　　已经有内官上前拉住我的手臂将我向后拽，我挣扎了两下。
　　皇帝轻蔑的笑了两下
　　“朕把你纳入宫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你不要一副壮士断腕的表情。”
　　我盯着他常年充斥着城府的眉眼，扬唇一笑
　　“陛下真是给足了臣女面子，为了纳臣女入宫，不惜背上和自己儿子抢女人的千古骂名……”
　　他脸色瞬间阴沉，怒气冲冲。
　　“放肆！”说完再次掐住我的下颔“朕还需要和那个野种抢？他也敢？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牺牲自己的名节，去帮他出谋划策夺皇位？为的就是将来的皇后之位吧！朕还想什么人这么有本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帮他在朝中势力大增，看来真是朕小看你了！”
　　我的脸上仍旧没有波澜，既然他已经知道，我也没必要掩饰
　　“祸水！真是祸水！苏命凡一世英名，却教出这样一个好女儿！朕今日便替你死去的父亲好好教训你，来人……”
　　“陛下不必辱及家父，父亲一向崇尚有恩必报，殿下对臣女有恩，他想要的，臣女没有理由不帮助他。”
　　皇帝目眦尽裂的看向我，右手捂住胸口已平息怒气，左手飞快从侍卫腰侧拔出长剑指向我
　　“他还想要皇位！休想！朕绝不可能把皇位传给一个野种，朕今日便杀了你，让他死了这条心，以儆效尤！”
　　他挥起长剑向我的脖子劈来，快要落下的一瞬，我伸手抓住剑刃，剑锋割开掌心的皮肤，血一滴滴滴落，我抬头正视着他，唇角含笑。
　　“陛下，您可不要忘了，湘国四境，用的都是我苏家的阵谱。”
　　我感觉到压在掌心的剑刃明显顿了一下，皇帝冷笑一声。
　　“那又如何？”
　　“陛下今日大可杀了臣女，臣女一死，破阵之法不日便可传入北梁，到时梁军攻破江夏，长驱直入，京都三日便可覆灭。”
　　我看到皇帝瞪大了双眼，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玉皇后也不可思议的看向我。
　　“你竟以整个东湘来威胁朕？”
　　“臣女不敢。”
　　有时候我也佩服自己，比方说现在，把这个坐拥万里江山的男子气到脸一阵青一阵白。
　　皇帝剧烈的喘息，倒竖眉头，长剑因颤抖而坠落，随后举高右手向我扇过来。
　　我闭上眼，等待疼痛的到来。
　　“啪”的一声，疼痛却没有如期而至，我睁开眼，想一探原由之时，却听到一直静默的玉皇后叫了一声。
　　“玉儿！”
　　不知何时，前方一个宽厚的背影挡住了光亮，那抹身姿风尘仆仆，带着凉意。
　　萧君玉替我受了那一巴掌，左脸一道清晰的掌印。
　　那样重的一巴掌，他却没有吭一声，只是缓缓跪了下来。
　　“父皇，母后。”
　　皇帝的怒气不减反增
　　“你来干什么？朕不是让你去北梁谈和吗？”
　　首领太监连忙跑进来，面色凝重
　　“陛下！这……外面的人来说殿下还没到北梁，就说有要事非要回皇宫，拦都拦不住！”
　　皇帝强忍着怒气回头看跪在地上的萧君玉
　　“你倒说说，你有什么要事？”而后又斜眼看了我一眼“是听说朕要动你的女人，便连军国大事都顾不上了吧！”
　　出乎意料，他没有否认。
　　我看向他有些凌乱的头发，红肿的双眼，满身疲惫，应该是连夜驾马赶回来，心中有奇异的念头生根发芽，让我有一瞬间的心疼与感动。
　　他竟把我的安危，看得比自己的所有都重要。
　　凤栖宫良久的静默，半晌，首领太监颤颤的拿了一份折子给皇帝。
　　“陛下，北梁王派人递了折子过来……”
　　皇帝强压怒气，伸手接过折子，却在看完的一瞬，狠狠砸向萧君玉，力道之大，让他额角流出一条细细的血纹。
　　“孽畜！因为你失约，那北梁王大怒，终止了所有谈和事宜！”他面容扭曲着提起地上的剑柄，指向萧君玉“朕今日便用你的血来祭边关那些将士的亡魂！”
　　他挥剑朝萧君玉刺来，玉皇后含泪拼命的想要扑上去，却被内官拦住。
　　“陛下，不要！不要！”
　　皇帝置若罔闻，剑锋狠狠向萧君玉刺来。
　　萧君玉对我有恩，今日若可为他一命相抵，也是死得其所。
　　我正欲起身替他裆下这一剑，却被玉皇后的一句话镇住。
　　“陛下！玉儿他不是野种！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皇帝的剑顿在半空，空气一瞬间凝固，他转头看向皇后，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
　　皇后瘫倒在地，猛的起身将面色苍白，还在震惊之中的萧君玉揽入怀中，泪若连珠。
　　她右手颤抖着抚着萧君玉的鬓发，脸颊贴在他的额头上，脸上是女子母性的心疼。
　　“玉儿，是母后对不起你，这么多年，是母后对不起你……”
　　皇帝已顾不上什么君王形象，手中的剑再次坠落，发疯似得扑向玉皇后。
　　“你说什么？你方才说什么？”
　　玉皇后看向他良久，之后颤抖的手抚向萧君玉耳后的乱发，拨开乌黑的头发，里面竟参着些许银丝。
　　他束发时总是将头发打理的干干净净，我从来不知，他竟有少年白发。
　　皇帝瞪大了双眼，看向那丝丝银发。
　　“陛下可还记得，你还是成王时，总是跟臣妾抱怨这少年白发，说这白发显老，二十的年纪看着却像三十的……”
　　皇帝仍旧沉浸在震惊之中，口中机械的吐出几个字。
　　“朕记得，当时你说这是祥龙之须，是九五至尊的象征，朕当时高兴坏了，以后再也没掩藏过这少年白发。”
　　皇后扬唇笑了笑，眼泪仍旧不停的滴落，滴在萧君玉的额头上。
　　“玉儿也为这白发发愁过，臣妾告诉他父皇也有，他却不信呢……”她笑了两声，再次悲伤的望向皇帝“可陛下为何不信呢？为何不信玉儿是你的儿子？”
　　那个终日呼风唤雨的皇帝如今一脸愧色，心疼的看向萧君玉，抬起了手却又轻轻放下。
　　“陛下你看，玉儿的鼻骨跟你多像啊……”
　　我向萧君玉望了望，看见他一张脸惨白，盯着自己的母后一言不发，嘴唇紧紧闭上，那鼻骨确实像极了皇帝。
　　“你为何……从不跟朕解释？”
　　她无奈苦笑，摇了摇头
　　“陛下信过臣妾吗？陛下将臣妾困在这凤栖宫十几年，背着莫须有的罪名，不都是因为陛下根本不信臣妾吗？”
　　一直缄默的萧君玉缓缓僵硬的开口
　　“那母后为何要骗我？母后为何要我十几年这样痛苦的活着？”
　　“玉儿，母后只是……只是……”玉皇后叹息，眼泪再次溢出“当初中了梅妃的计，你父皇怀疑我与文官有染，甚至疑心你的血统，我也不知我当时如何鬼迷心窍，便没有解释，我以为这样，你父皇便不会让你继承皇位了，没想到却苦了你十几年……”
　　皇帝微愣的看向玉皇后
　　“你……不想让我们的孩子当皇帝？”
　　“陛下，你当初登基，又有几分欢喜，多少人忌惮这个位置，多少人肖想这个位置，坐上这个位置要流多少鲜血，要杀多少人，陛下比臣妾清楚，坐拥万里城池又怎样，贵为一国之君又如何，臣妾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平安安，但如今看来并不是这样，生在皇家，便是玉儿这辈子最大的不幸……”
　　她哽咽两声，再次看向皇帝
　　“陛下可还记得当初在成王府的日子？当时陛下还不是皇帝，臣妾也还不是皇后，却比现在要快乐的多……”
　　“簟秋……”
　　我知道那是皇后的名字，他叫的那样亲切，那样凄婉，让人听了一阵心痛。
　　权贵无双的君主，看似高高在上，事实上万事都是身不由己。
　　他应是爱这个皇后的，甚至爱到深入骨髓，即便是当初误以为自己深爱的女子与旁人有染，他还是不忍废后，不忍伤害萧君玉，包容她的一切。
　　萧君玉的神色很奇怪，看不出欢喜，也看不出愤然，有的只是解脱。
　　半晌，他抬眸望向我，对我疲惫一笑，旋即竟晕了过去。
　　“玉儿！玉儿！”
　　玉皇后大喊，看向萧君玉的眼神是深深的愧疚。
　　皇帝的眼中布满红丝，厉声喝到
　　“太医！快叫太医！朕的皇儿今日若伤到半分，朕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那日之后，东湘王宫一夜之间天翻地覆，昔日在后宫最有威望的梅妃被一条白绫赐死，凤印重归皇后，禁足解除，皇帝夜夜留宿凤栖宫。
　　萧君玉自病中醒来之后封赏不断，朝臣趋炎附势，这个原本最不受待见的皇子一下子势力大增，世子府门庭若市，萧君玉却打发了所有人，避而不见。
　　而我这个观看了一整出宫廷闹剧的人，已经跟皇帝撕破了脸，却又碍于整个东湘的安危，杀不得，皇帝便只好不计前嫌，给了点封赏，算作封口费，苏府上下好吃好喝的供着了。
　　后来到世子府时，我看到了把所有人避之门外的萧君玉，他眉宇间不再有像往日那样的阴霾，气色也好了许多，左手拿着一卷竹笺，右手把着一柄折扇，正品着一壶梨花酿，多了些风流样子。
　　我从他身后缓缓走近，躬身行礼
　　“殿下。”
　　他收了扇子，对我扬眉一笑，瞥了一眼对面的座位，示意我坐下。
　　“你总是这样叫，倒叫得生分了。”
　　我看着他欢喜的神色，也不经意的笑了笑
　　“今日必须这样叫，如今的殿下，才是真正的殿下。”
　　到了今日，他解开了十几年一直囚困自己的心锁，这个世子，当的终于理所当然了一回。
　　“你这嘴倒是难得甜了一回。”
　　我收了笑容，看向他桌上的那壶酒，他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笑得更加灿烂。
　　“可惜了这一坛美酒，从蜀都千里迢迢运过来，却进不了美人腹中。”
　　说罢自顾倒了浅浅一盏，送到唇边品着，一口未下肚，却又再次看向我，无奈一笑，将酒盏递给了我。
　　“罢了，你这馋猫一般得看着，我哪里还喝得下去。”之后想了想，竟将酒倒了大半在地上，只剩下吝啬的浅浅一层，得意的笑笑“你也有些时日没喝酒了，可不能贪杯，万一心疾又犯了，这……”
　　话说到一半，又看向那少的可怜的酒，抬起手便要全部倒掉，被我一把抓住。
　　“殿下这是做什么？”
　　“你若将这酒喝下肚，心疾又犯了可如何是好？不行不行。”
　　我贴近他，酒气瞬间重了起来，看到他脸上稍有红晕，再看看那坛酒，也只剩下小半。
　　他竟是喝醉了。
　　“我都不怕，殿下怕什么？”
　　他皱眉思索了片刻，忽而对我浅笑
　　“也好，我在这里，你放心去喝。”
　　我拿起酒盏，微微品了一口，酒过穿肠，暖意在喉中灼灼的烧着，驱走了半生寒凉。
　　那是酒，也是他这句话。
　　一口下去，我安然无恙，便有些贪杯了，只是酒量退的厉害，两盏下去，便已经头晕眼花。
　　“苏锦？”
　　他叫了我两声，我迷迷糊糊的应了。
　　“殿下，你不需要我了……”
　　他微微一镇，皱眉走向我
　　“什么？”
　　我笑了笑，微微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将他揽了过来，鼻尖几乎相贴。
　　他右手顺势搭上我的腰。
　　“殿下大业已成，皇位也势在必得，还要我何用……”
　　他镇在原地，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
　　“你知不知道，如今的萧君平，想要连根拔起有多难，没有你，我如何能做到？还有……”他顿了顿，再次启唇“你不是一直想报仇？如今朝廷已有大半官员支持我，我们可以转战江湖，除杀清月阁……”
　　我用混沌的脑子想了想，确实是这个理，我终于可以开始报仇了。
　　“苏锦，你承诺过我，所以只要我一天没坐上皇位，你哪也别想去。”
　　他这一句话，看似像是威胁，我听着却心中一暖。
　　后来我竟已迷迷糊糊睡了，仿佛是有一双手轻柔的将我抱回苏府，坐在我榻前抚着我的头发。
　　他的呢喃，我也记不清了
　　“你看的出十里奇兵异阵，识得了八面玲珑心机，却为何，就是看不出我对你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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