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赋词

　　几日静养，小毅的病几乎全好。
　　傅司南虽说住在苏府，但整日仍旧不见踪影，有时彻夜不归，有时又想鬼影一般晃到你面前。
　　萧君玉如今的实力，已经和慧王势均力敌，但忧心之事仍旧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看得出，他十分疲惫。
　　我放心不下。
　　虽然日日陪在小毅身边，看着他读书养病，但我仍旧静不下来。
　　我看到梨树下的琴已经被花雨铺盖，走上去拨落散叶，琴弦上发着幽香，便想着坐下弹会儿琴。
　　小毅坐在石凳上读书，束发的丝带微微飘舞，不知是否因为我，他爱穿白衣，纤弱的身影嵌在寒风中，侧颜有了一些少年的轮廓。
　　那背影，简直像极了“他”。
　　他见我弹琴，本就不在书上的心立刻又飞远了，扔下竹笺便跑了过来。
　　“师父，今日我可以拿剑了吗？”
　　我看着他满怀期待的神色，无奈一笑，点了点头。
　　他唇角露出了孩童专有的笑容，转身便去拿木剑。
　　“小毅，等一下。”
　　我起身，转入内阁，将锁箱中尘封已久的物件拿了出来。
　　我掀开盖在上面的灰布，灰尘扬洒，但布下之物仍旧绽着耀光。
　　那是一把长剑。
　　父亲最后的遗物，破云剑。
　　山脊一般的剑锋在盛日下华光熠熠，虽未挥舞，剑气已然浩荡，直上九重云逍。
　　我用手握住剑柄，想再试一试能否运功。
　　经脉翻转的疼痛，我实在经受不住，于是只好作罢。
　　走出内阁，我将剑递给小毅。
　　他怔怔的望着剑锋，神色中是难以掩饰的惊奇和喜爱。
　　“试一试。”
　　小毅点了点头，伸手握住剑柄，竟轻松的举了起来，一招一式，微风之下闪烁红光。
　　这猩红的剑光，迄今为止，除了父亲，没人可以舞出。
　　而这个十二岁的孩子，竟挥得这样顺畅，这样行云流水。
　　小毅最后收势之时，我惊奇之余更多的是欣慰。
　　果然，剑也是挑人的。
　　小毅把剑依依不舍的递给我，我没有接。
　　“它既选了你做主人，你便不可辜负了它。”
　　他愣了片刻，半晌才明白这把剑从此便是他的了，立刻兴奋的半跪下身。
　　“徒儿谢过师父！”
　　我看着他脸上难以掩饰的笑，心中也觉得欣喜，便放任他拿剑去玩乐了。
　　我在树下静静坐了一会儿，看着柔白的花瓣纷落而下，享着这片刻静谧。
　　不一会，红莲便急匆匆的过来
　　“小姐，府外有人求见。”
　　我心中有一丝疑惑。
　　有人？还有谁？
　　我走到前厅的时候，那人已经在侯着了。
　　这个人我没见过，显而易见，他也没有见过我，不然看见我时，脸上不会有那抹震惊。
　　穿着打扮倒是不俗，但不见配饰，上身习惯性的前倾，神态中有一种卑躬屈膝的谦和。
　　倒像是……宫里来的人。
　　果不其然，他从腰间拿出一块宫牌，示意自己的身份。
　　“苏小姐，咱家凤栖宫黄百秋。”
　　凤栖宫，皇后的人。
　　我点点头，让红莲给他上茶。
　　“公公请。”
　　“苏小姐，不必客气了。”
　　他看了看红莲，我心中会意，打发了红莲下去。
　　“咱家开门见山吧，皇后娘娘想见你一面。”
　　我愣了一下，旋即看向他。
　　“公公可知因为何事？”
　　他摇了摇头
　　“咱家只是奉命行事。”
　　我稍有犹豫
　　“是陛下的御命？”
　　我这话他应是能听懂的，玉皇后常年禁足凤栖宫，按理来说，没有陛下的御命，外人是不可前去的。
　　“马车都已备好，苏小姐只需跟着咱家便好，其他的无需过问，记住，娘娘只想见你一个人。”
　　我淡淡点头，没再过问
　　“公公领路吧。”
　　我迈步走向门口，果然看见一辆不太张扬的马车停在路口。
　　刚想掀开布帘，红莲便自身后匆匆跟了过来
　　“小姐，你……一个人去？”
　　我微微点头，向她吩咐
　　“这几日你多照顾小毅。”我微微倾身，贴近她的耳侧，又轻声说“派人通知世子，让周儒跟在我后面。”
　　上了马车，他们倒是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即驾马启程，我回头看着飞驰向后的风景。
　　看到周儒远远的跟在后面，我才悄悄心安，放下了布帘，正视前方。
　　没想到，那马车走得越来越快，沿路向拐角深巷里绕来绕去。
　　那黄百秋回头，有些不悦的皱了皱眉。
　　“苏小姐，咱家说过，娘娘只想见你一个人，还有，世子殿下被陛下派去北梁谈和，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你也别让下人白费力气。”
　　我眯眼看向他，淡淡一笑
　　“公公说的是，殿下仁义，我相信殿下，必也相信娘娘。”
　　颠簸许久来到宫墙外，黄百秋出示了宫牌，兵卫一见是皇后宫中的人，有些不知所措。
　　其中一个迈步上前
　　“敢问公公，这马车里是……”
　　“是苏将军的女儿，苏小姐。”
　　兵卫们对望一眼，眉宇中皆是疑惑。
　　“公公，这……皇后娘娘尚在禁足，没有陛下的御命，外人不得会见……”
　　“荒唐！”黄百秋冷眼看向他们，嘲讽一笑“这可是未来的世子妃！娘娘想见儿媳，还需别人许可？”
　　儿媳？
　　我苦笑一声，有些无奈，这个名头一出来，我进宫见皇后，皇上估计也不会说什么了。
　　兵卫果然放行，马车一路畅行无阻，再没人敢拦。
　　临近凤栖宫，马车停了下来，所有人换做步行。
　　凤栖宫到底是皇后居所，宫墙高栏，华贵高雅，但却微有凄凉之感。
　　“苏小姐，您稍等，我去通传一下。”
　　我点头，便立在门口等待。
　　不一会儿黄百秋出来，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淡淡颔首，迈步向宫内走去。
　　庭院干净淡雅，倒不似门口那般浮奢，宫女和内官也不是很多，皆是各自忙各自的，眼底大都失望，能看出对这差事相当不满。
　　等到了堂下，我依礼没有直视，对着堂中，先行叩拜之礼。
　　“臣女苏锦，参见皇后娘娘。”
　　上座的人淡淡的开口，语气清和舒缓，带走女性特有的柔美，听起来很舒适。
　　“起来吧。”
　　“谢娘娘。”
　　我起身，抬头正视座上之人。
　　紫金的鸾凤冠绾住了大半的乌发，却仍有青丝垂在肩后，宝璎贴在额间，淡雅却精致的装束下衬得一副温婉如碧水一般的容颜。
　　她唇角那一丝莞尔，与萧君玉笑起来，简直一模一样。
　　她是个风韵犹存的皇后。
　　但我很难把她和萧君玉口中所描述的不守妇道，与文官厮混的女人重合在一起。
　　我失神之间，她却再次开口。
　　“你就是苏锦？过来，让本宫看看。”
　　我缓步走近，更清晰的看到了她。
　　她眼角有丝丝淡纹，耳边的垂发将银丝藏了起来，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眸子里是掩不住的哀伤和孤寂。
　　看到我之后，她露出一抹笑容。
　　“是个不错的孩子，难怪玉儿喜欢你。”
　　这与我预料的有所不同，毕竟皇帝和太后都对我不满，能在皇后这得到肯定，我有些受宠若惊。
　　“娘娘谬赞了。”
　　她再次一笑，亲和的伸出双手拉住我的手臂，让我坐在她身边。
　　我微微有些惊异。
　　“凤栖宫清冷，闲言碎语传不过来，若不是听双儿说起，本宫还不知道玉儿有了心仪的姑娘，他也从不跟我这个母后提起，难怪本宫近日见他总是笑容满面的……”
　　我怔了几秒，不着痕迹的将手抽回来。
　　“娘娘，这种事耳畔吹风，传来传去总是会变的。殿下赏识臣女，臣女十分荣幸，视殿下为知交，仅此而已。”
　　她嘴角那抹慈爱的笑容依旧未减，反而更加温和。
　　“是本宫唐突了，第一次见你便问这个，女孩子家总有些不好意思的……”言罢再次伸手拉住我的手腕“玉儿这孩子糊涂，倒苦了你，被那些疯言疯语折磨……”
　　她说着竟伸出右手抚了抚我的鬓角，那种动作，那抹神色，和母亲如出一辙。
　　思绪瞬间拉回五年前，在锦官城的山间时。
　　母亲也是那样，素白的手抚着我的鬓角，唇边是碧水一般的笑容。
　　“锦儿长大了，可不能再跟云逍一起疯来疯去的，得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再次回神，我看到玉皇后那张亲和美丽的脸。
　　“娘娘……”
　　“好了。”她忽而笑笑“你跟玉儿的事，本宫不多问了，苏将军的女儿，才德品行本宫都很放心，又生了这样好一副样貌，本宫很满意。”
　　她言辞之中不给我半点解释的空隙，我也很欣然她能不计较我的身份地位，她该是位贤德的皇后，但为何会做出……
　　我找不到借口推脱，总不能直白的说我不喜欢他儿子，不想嫁入皇家，便只能找了个违心却经典的借口。
　　“娘娘，臣女身份卑微，配不上殿下。”
　　她的脸色立刻凝重起来。
　　“孩子，玉儿也是人，没有谁生来高贵的，也不是只要高人一等，就能舒心畅然。”
　　我抬头看她，她眼睛里蕴藏着痛苦，五味杂陈，让人看不透。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她提起这个话题，脸色更加苍白，半晌的缄默，最后只能以笑掩饰。
　　“罢了，不说这个。”她再次看向我“本宫今日找你来，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娘娘请讲。”
　　她有些犹豫的开口
　　“你知道玉儿最近……都在和什么人来往吗？”
　　我微微皱眉，心下知道大致不好。
　　“娘娘，殿下的私事，臣女无权过问。”
　　玉皇后有些焦急，拉住我的手离我更近了一点。
　　“不，你一定知道。”她顿了一下，再次补充“除了柳大人和白尚书，他还跟什么人有交集？或者……他最近常去什么地方？”
　　我看着她，缓缓开口
　　“娘娘，您为何想问这些？”
　　她犹豫了片刻，微微叹声，手指紧紧攥在一起
　　“玉儿是我的儿子，我了解，他没有心机，绝不可能做到如今跟萧君平势均力敌的地步。”说完皱了皱眉，眯眼看向远方“玉儿背后，一定有帮他出谋划策的人……”
　　我微微一颤。
　　玉皇后猜到了萧君玉背后有人出谋划策，但没猜到，那个人是我。
　　“本宫一定要揪出那个人。”
　　我静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娘娘，军国大事，臣女无权干涉，殿下有自己的打算，臣女也……不敢乱言。”
　　她又再三追问，我皆是婉转的回了过去，她询问无果，于是无奈叹息
　　“罢了，你不想说，本宫也不为难你。”
　　我看着她有些衰老的侧颜，僵硬的开口
　　“若是娘娘找到了此人，打算如何处置。”
　　她眯眼，露出一抹决绝
　　“杀。”
　　这个字，出乎我的意料。
　　从温婉的玉皇后口中说出这个字，有一种绵软入骨的杀伤力。
　　我帮她的儿子夺皇位，助他飞黄腾达，她却要杀了我？
　　“皇后又是要杀谁？这大湘皇宫除了朕可有你不敢杀的人了？”
　　横空穿插一道沉厚的男声，声线嘶哑，一听便知是愠怒至极。
　　玉皇后与我齐齐转头看向殿外，玉石阶上。穿着腾龙金袍的九五至尊此刻正睁着猩红的双眼望着座上。
　　我立即起身下座行叩拜之礼，玉皇后也迅速回神，躬身行礼。
　　“臣妾见过陛下。”
　　“臣女参见陛下。”
　　我没有抬头，却也知皇帝正用鄙夷的眼光看着我。
　　果然他冷哼一声，迈步从我走过，再驻足，却并未让我起身，只是看向玉皇后。
　　“皇后是愈发不将朕放在眼里了，朕下令禁足，可没允许你见任何人。”
　　“陛下，臣妾……”
　　说罢，再次看向跪在地上的我
　　“臣妾是玉儿的生母，他有了心仪的女子，臣妾总要……”
　　“看皇后的样子，是接纳了她？黄百秋带她进宫，嘴里一口一个‘世子妃’叫得倒挺顺当。”皇帝转头看向我，将玉皇后的话截断“朕可还没发话，我大湘皇族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能进的！”
　　我心中冷笑，没有发一言，皇帝已然是动了怒，这种时候稍不注意，可能就要命丧黄泉。
　　“陛下，臣妾觉得她是个很好的孩子……”
　　“皇后是病糊涂了？朕认定的事由得你多嘴？”
　　玉皇后立刻封口，颔首不再发一言。
　　“皇后，你做过什么龌龊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朕没有废了你，没有废那个野种，不代表朕就不会废了你们，你当真以为朕爱你爱到可以包容一切的地步了？”
　　玉皇后脸色愈加苍白，看着皇帝的双眼中满是震惊，想开口却欲言又止。
　　“朕卖给太后一个面子，卖给朝臣一个面子，没有废了你，你却再三放肆，朕今日真的该让你尝尝颜面扫地的滋味……”
　　我跪在地上，脸上没有波澜，皇帝这样发话，十有八九是要废后了。
　　没想到皇帝却抬脚向我走了两步，蹲下身，猛的掐住我的下颔，迫使我抬头看向他。
　　“来人，给她沐浴更衣。”
　　我睁大眼睛看向眼前华服加身的中年男子，一瞬间几乎快要窒息。
　　沐浴更衣，是让我侍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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