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赋词

　　说病重，我也只是猜疑，我的身体我自己当然最清楚。
　　但不料，一语成谶。
　　我从未病的如此严重，参汤吊命，全身上下锥心一般疼痛，一天十二个时辰几乎都在昏迷。
　　萧君玉严令禁止府里的人告诉我小毅的病情，我知道他本也是好意，但这却让我的病情雪上加霜。
　　他这几日守在我身旁，眼睛熬的通红，我即使如何漠然，心中也有所动容。
　　我强撑着坐起身时，看见他双手环住我的腰，枕在我的腿上，睡得正熟。
　　我其实全身都在疼痛，他枕得久了，腿上就如撕裂一般，但一想到他不知几晚没有合眼，不忍将他吵醒，于是便硬撑着了。
　　红莲端着药进来时，有一些呆滞。
　　我点头示意她过来，我接过药碗时没忍住，轻咳了两声，一来二去，还是将萧君玉弄醒了。
　　他睁着睡眼望向我手中的药汁，伸手接了过去。
　　“我来。”
　　我浑身乏力，怕是药碗也端不住，只好顺从，可勺里浓厚的药汁刚刚滑入舌尖，吼间便又激起一阵甜腥。
　　我侧身，又一口鲜血喷溅而出。
　　萧君玉揽住我的手指都在颤抖。
　　“这药喝下去，怎么愈发严重了……”
　　他本是无意间的一句话，却让我与他都惊诧片刻。
　　我看向他手中的药汁，伸手接了过来。
　　萧君玉也看出我所想，立刻吩咐红莲
　　“去宫里请位太医，不要惊动任何人，由其是慧王府。”
　　“是。”
　　不料她刚刚跨出门槛没多久，竟又急急忙忙的跑了回来。
　　“小姐，殿下！门外……门外有个人非要进来，拦都拦不住！”
　　她话音刚落，便见一个素服男子走近阁间，头上戴了一顶斗笠，刚好将脸盖住。
　　萧君玉伸出右手将我向后拦了拦。
　　“你是何人？”
　　微风轻启，吹到那个男子的身上，没有掀开斗笠，但却引来阵阵草药之香。
　　是阡陌叶的香气。
　　男子朝前两步，半跪在萧君玉面前
　　“小人，参见世子殿下。”
　　萧君玉皱了皱眉
　　“本王问你是谁？”
　　他仍旧带着斗笠，没有说话。
　　萧君玉有些愠怒，正想找人将他轰出去，他却上前一步，抓住了我的手腕。
　　“毒未入心肺，还有救。”
　　我看了看那只搭在我尺关脉上的手，鼻尖那股阡陌叶的气息已经无法忽略。
　　我拖着疲惫的嗓音望着面前的人，轻声说
　　“傅医仙，你我又不是初见，何必故弄玄虚。”
　　那人闻声笑了一下，顺手摘下了斗笠，一张仍旧年轻的脸露了出来，和几年前我初见时一模一样。
　　“苏小姐，好久不见。”
　　他对着我微微笑了一下，随即再次起身，躬身向萧君玉行礼。
　　“草民傅司南，参见世子殿下。”
　　萧君玉有一瞬间呆滞，毕竟傅司南医仙的称号名冠天下。
　　“傅医仙？”我看到萧君玉勾唇笑了笑“我记得当初父皇病重之时也请不动你的大驾，今日得见，本王倒新奇的很。”
　　傅司南倒不见畏惧，从容应答
　　“陛下奉行‘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草民云游四海，时刻记得以百姓为重，陛下重病之时，草民正在解救千万水患灾民，陛下仁德，想必不会怪罪。”
　　萧君玉轻笑一声
　　“你倒是聪明，此言一出，父皇即便想怪罪，也怪罪不了。”
　　他挥手示意傅司南起身，傅司南含首谢恩，之后看向我
　　“草民视苏小姐为友，得知小姐有难，特来相助，殿下放心，三日之内，若小姐无法痊愈，草民提头来见。”
　　萧君玉看着他，满意一笑
　　“有劳医仙大人了。”他将手中的药碗递了过去“你来看看这药可有什么不妥。”
　　傅司南上前一步，结果药碗，看了看药的色泽，有闻了闻气味。
　　“没有不妥。”
　　没有不妥。
　　我听到这四个字稍稍皱眉。
　　怎么可能会没有问题，我的确是服用此药以后，病情加重的。
　　“只是……”他将药翻搅了几下，皱了皱眉“小姐又不是中风，为什么要加这味藜芦……”
　　我心中有了一丝顿悟。用疲惫的语气说
　　“我这几日服了参汤。”
　　傅司南立刻了然
　　“那便对了，藜芦人参加在一起，估计能治到七窍流血了。”
　　萧君玉眼中愠怒，立刻将门外的侍从叫了过来。
　　“把崔鹤年带过来见我。”
　　我伸手抓住他的袖袍
　　“殿下不必找了，估计早就跑干净了。”我合目，唇角微微一扬“这次是我大意了，此事是谁主使，殿下与我心知肚明，殿下应该高兴，有人，已经按耐不住了。”
　　萧君玉果然扬唇笑了，再次吩咐侍卫
　　“全力追杀崔鹤年，砍下人头，送到慧王府。”
　　“是，殿下。”
　　那侍卫走后，我将几日没合眼的萧君玉打发了回去。
　　傅司南替我将毒逼了出来，待乌血吐尽，浑身的疼痛果然锐减。
　　我借力缓缓下榻，看向傅司南
　　“还有件事，要麻烦你。”
　　从榻上起身，红莲替我拿了一件披风，披在身上倒不觉得冷。
　　我将他引到小毅的房间，推开了门。
　　小毅还是没有醒，身体冰冷而僵硬，鼻尖几乎探不到气息。
　　傅司南连忙上前把脉，稍稍皱眉，而后又舒展眉头。
　　“这孩子可不止是中毒，内伤太深，我也没有几分把握。”
　　他顿了顿，起身走向案台，将香炉拿了过来，探身闻了闻，用指尖沾了一点香灰，又放到鼻尖闻了闻。
　　“这安神香里放了细辛，也跟藜芦相克。”
　　我前几日照顾小毅，日夜都闻这安神香，药中有藜芦，汤中有人参，香中有细辛。
　　此人是想害我，但却无辜连累了小毅。
　　但又是谁，能在香中下药？
　　我抬头，将视线转向红莲。
　　她像是揣测到了我的心思一般，浑身一颤，慌忙跪下身。
　　“小姐！小姐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是断不会做出这种狼心狗肺的事的！”
　　我轻叹一声，挥手示意她起身。
　　“罢了，你起来，我相信你。”
　　她忙点了点头，眼中含泪站了起来。
　　傅司南用银针帮小毅逼毒，效果显著，半个时辰后小毅咳了几声，将乌血吐出后，竟醒了过来。
　　估计是大病初愈，他只是疲乏的睁开双眼，迷茫的看向我。
　　我抚了抚他额前的碎发，眼角有一丝酸涩。
　　“睡吧，师父守着你。”
　　孩童迷茫的神色中有一丝笑意，轻咳了两声，而后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我看着他羽翼一般的长睫，良久，才移开目光，转向傅司南。
　　“多谢了。”
　　他的神色移向小毅，笑了笑
　　“两年不见，你倒多了个徒弟。”罢了，又贴近小毅的脸左右看了看“这小子根骨不错，学武还行，跟你学那些兵书奇阵，勾心斗角的东西，倒是可惜了。”
　　我哭笑不得
　　“你是说我不惜才？”
　　他笑出了声，眼角弯弯看向我，那样柔和的笑，真诚的笑，我倒是许久未见了。
　　“我可不敢。”他将手指搭在后颈上按了按，露出疲惫之态。
　　“我这两年奔波劳累，不知小姐可否收留在下？我也好有个容身之处。”
　　我看着他，终于忍不住淡笑
　　“这苏府的房间，你随意挑。”

　　我是曾想过，慧王府那边已经对我动了杀心，但没想过堂堂皇子会用下毒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道貌岸然。
　　苏府的下人除了红莲以外全部更换，由世子府的人接替，至于饮食药膳，有了傅司南，我也不必忧心。
　　再想乘虚而入，定然比登天还难。
　　几天的调养，我的身体已经大好，但这些时日的奔波，我实在心力交瘁，军务政务一概不交涉，萧君玉全权负责。
　　我打算这些时日，好好照顾小毅。
　　小毅的伤一直没大好，尽管还需调养，但看见他能笑能走能说话，一切恢复平静，我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他似乎很喜欢我陪在他身边，嘴上虽然没说，但从眼神便了看出了。
　　比如今日。
　　萧君玉在朝堂之上被人刁难，心中不悦，起先小酌两杯最后酩酊大醉，踉跄着闯进来非要听琴，四下之人都很无奈，我便只好陪了他一会儿。
　　再回来时发现小毅一个人缩在榻角，睁着空洞无神的大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个孩子，太孤独了。
　　原本他的笑容便少，自从江夏一事之后，笑容便更加吝啬。
　　我走至榻边坐下，伸手将桌案上药汁拿起，触手冰凉，不知放了多久。
　　“怎么不吃药？”
　　他愣了片刻，而后抿唇低下了头。
　　我看着他有些苍白的侧脸，一时也万般无奈。
　　“苏姐姐！”
　　我刚想说着什么，便听见院外有少女娇俏的喊声，刚刚转身，便看见多日不见的小萱正站在门外兴奋的挥着手。
　　她进门后，我便看到，周儒也跟在她身后。
　　“苏小姐。”
　　周儒郑重的叫了一声，略有愧疚的看向我
　　“我今日带舍妹来，再次感谢救命之恩。”
　　小萱也收起笑容，严肃拜谢
　　“谢谢苏姐姐救命之恩，哥哥和我都很感激。”
　　我冲他们淡淡笑了一下
　　“我说过，小萱救过我一命，我不是负义之人。”
　　“苏小姐。”周儒仍旧有所歉疚的看向我“可我也曾害过你一命，我本不该再麻烦小姐……”
　　他轻叹一声，蓦地半跪在地
　　“我与小萱无处可去，除了这身武功，我什么也不会，没法照顾小萱，又害怕沈将军的人伤害她，当初小姐问我，愿不愿意来苏府做事……”他抬起头，看向我“我如今愿意追随小姐，但不知，小姐这话还做不做数……”
　　我看着他，扬唇笑了笑，伸手将他扶起。
　　“贤才良将，我苏府来者不拒。”
　　小萱的话很多，她又常常好奇，总是问东问西，再加上第一次来京都，说话时眼睛都像在放光。
　　小毅只比她小两岁，却总是沉默寡言，他性格喜静，看见小萱便皱了皱眉，像要缩进我怀中一样。
　　周儒也看出了小毅有所疲惫，于是拽着小萱歉意的向我点了点头，便向外走。
　　“周小萱！你怎么这么多话？快给我出去，别打扰了小姐休息。”
　　小萱有些不快的撅了撅嘴，最后还是听话的走了。
　　我转头看向小毅，他深深舒气，这才将紧攥的手指松开，额头上竟多了几丝冷汗。
　　我还未开口，他便先扑进我怀中。
　　“师父，以前我妹妹也喜欢缠着我说话，可是她已经死了……”
　　我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洛阳那晚，不足十岁的女童惨死之状，血流成河的王家……
　　将小毅揽在怀中，我呼吸都很不稳，指尖仍在颤抖
　　“师父，他们好吵……”
　　我深深舒气，眼角有些湿润。
　　苏锦，你又有什么资格替他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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