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赋词

　　三天了，小毅仍旧没有醒来。
　　他背上的外伤好得很快，脸上的伤口也渐渐结痂，但嘴唇和脸色愈发惨白。
　　只有将药用勺子缓缓喂入小毅口中，他才能够喝下去一些。
　　有人安静的现在门外，却迟迟未推门进来。
　　我将药盏放下，皱眉
　　“什么事？”
　　我心情十分不好，想必府里的人看得出来，三天以来，这是红莲第一次前来通传。
　　“小姐，府外有人求见。”
　　“不见。”
　　静默良久，她却仍旧未走。
　　“小姐，那人自称姓周，说是来投奔您的。”
　　周。
　　我拿着药盏的手顿了顿。
　　“我马上过去。”
　　替小毅整理好被褥，我穿过回廊来到前厅，果不其然，看见了坐在木椅上等候的周儒。
　　他却是孤身一人，满脸的憔悴，通红的双眼写满了绝望。
　　我刚刚过去，便看他直直的冲了过来，一个屈膝跪到地上。
　　“苏小姐，求你救救我妹妹！”
　　我看着跪在我面前的高大男子，有一些错愕。
　　“你……先起来。”
　　他仍旧跪着，一抬眼，满面泪痕。
　　“我刺杀失败，负伤出逃，我的金主以为我将他和盘托出，派人追杀我，待我回到江夏，看见……祖母已被杀死，小萱！小萱她被人掳走……”
　　他说这话时，满眼愤恨，戾气怎么也盖不住。
　　“求你救救小萱！日后我一定衷心苏府，对小姐唯命是从。”
　　我皱了皱眉，伸手将他扶起
　　“我竭力而为。”
　　我朝前两步，轻声问
　　“是谁？”
　　他很警惕，没有说话，右手塞给我一张纸条。
　　“有劳小姐了。”
　　他再次拜谢，我看见他左臂的伤口，先叫下人给他准备了客房，让萧君玉给小毅请的那位崔大夫去整治。
　　缓缓走至内殿，我在座椅上静静坐下，将袖中的纸条拿了出来。
　　我眯眼看向墨色浓重的两个字：
　　沈肆。
　　我扬了扬唇角。
　　“何安王……”
　　接手父亲衣钵的统领大将军，军功卓然啊。
　　我父亲驰骋疆场多年，也是战绩斐然，也不见皇帝封王。
　　父亲辞官，统领将军的位置空了五年后，圣上将虎符给了十四岁的沈肆，几战告捷，竟封他为何安王。
　　如今沈肆已接任将军之位十三年，二十七岁，正直壮年，朝中人人忌惮，地位十分稳固。
　　又一个少年将军。
　　“小姐。”
　　我思索时，红莲很少打断我，如此，是第一次。
　　“沈肆为人好色无度，他派人来府上找过您，想……一睹芳容，被奴婢挡回去了……”
　　我眯眼看着手中的那张字条，勾唇一笑，冷声道
　　“派人去一趟将军府，就说我应邀了。”

　　复日，京都，兰亭阁。
　　或许是这几日照顾小毅，我从马车上下来时，脑中眩晕，正午阳光烈得厉害，我皱眉，微微合目。
　　茶阁门口侍从迎了上来。
　　“是苏小姐吧？将军定了雅阁，请小姐上座。”
　　跟着侍者来到楼上雅阁，此处观景极好，落座之后可以俯瞰整个楼阁，括及正厅的戏台。
　　我入座时，桌上已备好了茶盏，清气如芳，是上好的香茗。
　　“苏小姐稍等片刻，将军马上就到。”
　　我淡笑点头，指尖触及茶盏，看了看澄澈的茶水，没有说话。
　　坐在椅子上，我正视前方，看着来往的侍从和歌女。
　　时间稍久，有脚步声缓缓而来，我微微偏头，看到一个峨冠博带的青年，风华正茂，身姿挺拔。
　　不曾料想，这个满身书卷之气的青年便是当朝将军，三军统领。
　　我从椅上起身，躬身行礼。
　　“将军。”
　　待我抬首与他对视之时，看到他微微愣了一下，之后才看到他眸子里归属三军统帅的杀气，如此剑眉星目，唇角微微扬起，带着青年人的玩世不恭。
　　“久闻苏小姐芳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我扬唇淡笑了一下
　　“将军过奖了。”
　　我与他入座以后，戏台上便有人咿咿呀呀唱了起来，这一场，唱的竟是《孔雀东南飞》。
　　他扶起面前的茶盏淡淡喝了一口。
　　“苏小姐，想请你出来，可比上阵杀敌还难。”他将茶盏放下，勾起唇角毫不避讳的看向我“前几日都是称病，今日怎么有空应邀？”
　　“将军久经沙场，自是不爱看到病殃殃的女人，臣女不敢怠慢，一调整好状态，立刻应邀前来。”
　　他那一抹不干不净的笑容始终挂在唇边
　　“你这话倒是滴水不漏。”
　　他微微向□□身，与我又靠近一些。
　　“我知道苏小姐不爱饮酒，特意定了茶楼，这茶，皆是上好的御贡，不知小姐可还喜欢？”
　　我看了一眼右手边已经斟好得茶盏，微微一笑。
　　“苏小姐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喝？”
　　我看着那盏淡茶，已不再有热气，清风而过，只留一点余香。
　　“自是要等将军先饮。”
　　他爽朗一笑，拿起秀小的茶盏一饮而尽。
　　“从来佳茗似佳人，今日以茶代酒，我敬小姐一杯。”
　　我报以一笑，缓缓拿起冰蓝色的茶盏，送至唇边，用右手的宽袖遮住半张脸，将茶水倒在了地上。
　　我将空盏亮给他，示意茶已喝完。
　　他满意的笑了笑，又给我斟了一杯。
　　“小姐觉得这茶，如何？”
　　我看着他斟茶的手，淡笑
　　“入口微涩，回味甘甜，是上品。”
　　他点了点头，从椅上站了起来，缓缓而来，负手站在我面前，俯视着我。
　　“早听闻苏老将军横槊赋诗，威震四海，我也算是接了你父亲的衣钵。”
　　我微微含首，并没有仰视着他
　　“将军功高盖世，圣上下旨封王，家父可没有这等荣耀。”
　　他笑得更加邪魅，身体前倾，双手架在椅边上，将我围困在椅内，那张脸近在咫尺，呼吸都听得很真切。
　　“想必苏老将军会对我满意吧。”
　　我扬了扬唇角
　　“后生可畏，父亲定然欣慰。”
　　我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于是扶额，装作眩晕不适的样子。
　　沈肆立刻故作惊讶的扶了扶我的肩膀，与我挨得更近一点。
　　“苏小姐身体不适吗？”
　　“头有些晕。”
　　他唇边有不经意的笑意
　　“将军府就在不远，需不需要我抱小姐去休息？”
　　随即靠近我的耳边，用暧昧的口气轻声说
　　“将军夫人的位置我给不了，让你做个侧室，如何？”
　　我笑了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将嘴唇送至他耳边
　　“我倒是想，但若将军今日走不出这兰亭阁的大门，又怎么能迎娶臣女？”
　　他愣了一下，将眼神从我身上移开，看向我后方，几十列弓箭手已将兰亭阁包的水泄不通，若我不发命，就是苍蝇也飞不出去。
　　他仍旧维持着暧昧的姿势没有动，轻蔑一笑
　　“我乃朝中肱骨大将，你也敢杀？”
　　我轻轻在他耳边吐了口气
　　“我有什么不敢？想杀将军的人多得很。将军行事向来习惯用死士，这一点，我同将军相似。”
　　他再次一笑，缓缓起身，重新做回自己的位置。
　　“早知你今日前来不为品茶，说吧，想要什么？”
　　我淡笑这看向前方的戏台
　　“要一个人。”
　　“人？”他笑了笑，再次品茶“什么人？”
　　“将军最近，是不是在找一个叫周儒的男子？”
　　他拿着茶盏的手明显顿了一下，倒是没跟我装晕
　　“我的一个死士。”
　　我微微点头
　　“他在入京时乱闯我苏府，被我下令打死了。”
　　我微微偏头，红莲在我身后会意，拿着一个黑匣上前，里面是周儒染血的衣物，以及证实身份的死士铜牌。
　　他眯眼看向桌上的衣物和铜牌，继而一笑
　　“我要见人头。”
　　我笑了笑，示意红莲将匣子拿走
　　“早知骗不过将军。”我看向他“倒是周儒告诉臣女一些事情，臣女在想，需不需要让世子殿下呈报给圣上。”
　　我勾了勾唇角
　　“比如丹州的那六座铜矿，又比如将军串通梅妃，在皇后娘娘的膳食里下毒……”
　　一语未尽，他便已迅雷之势快速起身，抽刀架在我的右颈上，稍稍用力，立刻有鲜血溢了出来。
　　我看着明亮的刀片，无奈一笑
　　“将军这样，会让我觉得，你是恼羞成怒。”
　　他神色里有了一些怒气，但唇角依然有笑意，我没有畏惧，与他直视
　　“周儒的妹妹，将军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把她交给臣女，其他的事，臣女就当从未听过，也一定让周儒封口，以后将军若想品茶，臣女随叫随到。”
　　他盯着我的眼睛良久，一直缄默，最后勾唇一笑，而后起身将刀收了回去，低声吩咐侍从。
　　“把前几日抓的那个小姑娘送到苏府。”
　　他的侍从有些震惊
　　“将军，这……”
　　“听不懂我的话吗？”
　　他的侍从立刻得令，不敢发一语，退开身去办事。
　　他又向我走近两步，低头在我的耳边低笑一声
　　“苏小姐，沈某人记住你了。”

　　我将小萱带回苏府时，她仍在昏迷，周儒通红的双眼在看见小萱之后，眼泪几乎奔涌而出，死死的抱着自己的妹妹。
　　悔恨，无奈，欢乐，全都交织在那双眼睛里。
　　待他稍稍平静后，再次跪谢我，许是看到我一脖子血，颇为震惊。
　　“苏小姐，你的恩情，不足为谢，日后我周儒定对您唯命是从！”
　　我伸手将他扶起
　　“小萱救过我一命，我又岂会负义。”
　　他起身以后仍旧垂首
　　“当日小姐有难之时，其实……是我将清月阁的人马引了过来，让小姐雪上加霜，我……”
　　这些事我早已知晓，不想再听
　　“过去之事，不必再提了。”
　　红莲看出我有些疲惫，于是安排人将周儒兄妹送回客房，好好休养。
　　他二人走后，红莲立刻跪到我面前。
　　“小姐，您快去看看毅少爷吧，他怕是不好了。”
　　我胸口像是有刀刃穿过，淅淅沥沥的滴着血，一刻没做停留，我快步走到小毅房间，推门进去。
　　病榻上小毅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浑身几乎冰凉，我探手放在他鼻尖下，气若游丝。
　　我的手几乎在发颤，怒气掩盖不住。
　　我起身，冷眼看向一直照顾小毅的那位崔大夫
　　那大夫立刻浑身一抖
　　“苏小姐……老朽已经尽力了……这，这小少爷……怕是有油尽灯枯之象啊……”
　　“我让你来不是为了听这些废话！”他一语未尽，便被我截断“三日之内，若他还不能醒，所有照顾过少爷的人，通通陪葬！”
　　堂下人多得出奇，却静得可怕。
　　我捂住胸口，轻喘了几声，极力压制住疼痛。
　　“苏小姐，老朽看着你伤的更严重些，需不需要……”
　　我挥手示意他退下。
　　扶着桌角站起身，红莲忙过来搀扶，一直走到门口，推开门的那一刹，刺目的阳光再次激起一阵眩晕，眼前立刻一片漆黑。
　　竟又晕了过去。
　　再清醒时，是被五脏六腑的剧痛疼醒的，浑身上下，每每一动，都是锥心刺骨一般的疼。
　　而我身旁，除了红莲，别无他人。
　　“小姐！您醒了！殿下快来！小姐醒了！”
　　眼前仍旧是一片模糊，看不真切。
　　耳边掠过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人坐到床榻旁，有人替我把脉。
　　我伸手抓住床榻旁那人的一角玄衣，还未来得及开口，先侧身吐了一口血。
　　那截玄袍的主人因怒气而颤抖。
　　“崔鹤年，本王好像说过，若三日之内，你还是医不好她，本王会血洗你的医馆。”
　　崔大夫吓得浑身一颤，猛的跪倒在地
　　“殿下饶命……这……这……”
　　“来人！”
　　我喘息着伸手拽住他的衣领
　　“我的徒弟……我的徒弟怎么样了？”
　　萧君玉微微皱眉，握住我双肩的手指收拢。
　　“你病的厉害，快躺下休息。”
　　我仍旧抓住他的衣袍不放，死死盯住他。
　　红莲见状赶紧上前，眼中含泪
　　“小姐，毅少爷……毅少爷他好些了，你别担心。”
　　她的眼睛，让我根本相信不了这话。
　　我叹声，挥手示意她们退下，待所有人离去，继而看向萧君玉。
　　“殿下，我病重的事，麻烦你……封锁消息。”
　　他点了点头，稍稍使力，将我按在床榻上，盖好被褥。
　　“你还年轻，说什么病重，好好休息，这几日，我守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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