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赋词

　　我终于回到了京都。
　　这个我日日在梦中念想，却又夜夜厌倦的地方。
　　我立在苏府门口看着仍旧赤金的牌匾，一派灰落之气却融在冷风中，迎面而来。
　　行路人冷眼观望，叹息声中向友人婉言苏门的破落衰败。
　　“偌大个苏府，毁在一个女子手里。”
　　之后便拂袖，扬长而去。
　　我在门前站了良久，脑中是父亲手握虎符，披荆斩棘，鲜衣怒马的画面。
　　便是到了江夏那等偏壤，提一句“苏命凡”，也没人不知晓父亲的威名。
　　重建苏府，虽唯我一人，但名誉却是整个苏门。
　　是，我不能让苏府毁在我手里。
　　还有……娘。
　　我的思绪立即顿住，心口像贯入了铁水，沉重而冰冷。
　　又过了许久，我微微抬头，眯眼看向暗淡的府苑内，起身踏入苑内。
　　几个下人握着洁具闲谈，看见了我，自是一愣，随即跪下叫了声“小姐”。
　　他们一个个抖得厉害，我的视线越过他们望向府内，继而眸色一滞。
　　一片狼藉。
　　不怪路人都投来鄙夷之色，我苏府的府苑，竟像是被匪徒洗劫了一遍。
　　红莲跟在我身后，也略显震惊。
　　我周身的散着冷意，她微微一颤，转头替我问向那群下人。
　　“这是怎么回事？”
　　良久，其中一个才瑟瑟开口
　　“红姑姑，你走后……便有一群人来府上东翻西找，还去小姐房间……把东西全砸了。”
　　我仍旧没有说话，我清楚这波人是谁，萧君平估计没想到谢云逍刺杀我能失手，所以想赶在我回来之前，把能威胁到他的筹码全部除掉。
　　我应该庆幸他没有一把火烧了苏府。
　　我淡淡看了他们一眼
　　“两个时辰内，若苏府不能回归原样，我杀了你们祭天。”
　　周围的人皆是一愣，有些呆滞的看向我，空气皆凝在那一瞬。
　　约莫是我从前没怎么放过狠话，此言一出，他们一刻也不敢多留，答了一声“是”，便脚步踉跄着逃离。
　　红莲上前一步询问
　　“小姐，要不要奴婢向慧王殿下传达一下慰问。”
　　她倒是没白跟我这么久，肯定也已猜到了这帮人的身份，有些气愤，多少想到慧王府嘲讽一番。
　　我看了一眼凌乱的府邸。
　　“不必了，因为一个女子，阵脚都已自乱，这已经是萧君平一生，最大的笑话了。”

　　待一切有序进行，我没有停歇，转身向世子府走去。
　　我进出世子府向来自由，府内人不言而喻。
　　但我今日却在门前驻足片刻。
　　我遇见孤身从世子府出来的江.青。
　　他见了我嘴角微微一笑，很是礼貌的躬身行礼。
　　“苏小姐。”
　　我扬了扬嘴角，从他身侧擦肩而过，没有多话，给了他一抹冰冷的神色。
　　我们的帐，以后再算。
　　走至内阁，没见萧君玉，耳畔却传来颤抖而稚嫩的两个字。
　　“师父……”
　　我心口一颤，转向声源。
　　小毅不可置信的看向我，曾经莹白青涩的童颜便得暗沉，两颊上挂了几滴泪珠，一道不深不浅的长疤蜿蜒在额角，看得我心惊肉跳。
　　待他走近，我才看清。
　　小毅长高了，却消瘦不少，颇有小小少年的风范，但眸底的绝望凄惶，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
　　“师父……真的是师父……”
　　我本以为他会去从前扑进我怀中大哭，可是他没有，他只是盯着我，静静地流泪。
　　蓦地，他掀开衣袍下摆，直直跪在我面前。
　　“苏毅曾立誓‘生为师生，死为师死’，如今却未能遵循誓言，留师父一人于危难之中，才得以苟活，行如懦夫，但请师父责罚！”
　　我望着他，微微有些发怔。
　　他长大了，知道什么是责任了。
　　我微微探身，僵硬的伸手将他揽进怀中。
　　“师父逼你离去，你若非这样想，我是不是也难辞其咎？”
　　小毅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半晌，他终于放声哭了，伏进我怀中哭到肝肠寸断。
　　我抚着小毅的发顶，酸涩的眼角竟也有泪缓缓溢出。
　　我原以为，仁者谈心，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配有心的，而小毅却将心分了一半给我。
　　我以为，这一生，我都无法妄想再见到他。
　　“师父……师父……您不能死……您不能死……徒儿错了，徒儿不该留下您一个人……”
　　我从没见过一个男孩哭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一向认为眼泪是无能的表现，但如今，我看着小毅，口中却无法数落他半句。
　　我自己似乎也哭了。
　　我将眼角的泪快速拭干，以免被小毅看见，脸上仍旧恢复从前的那种淡然。
　　“师父……师父……”
　　小毅哭了一会儿，忽而放开我，死死的抱住头骨，口中嘶吼了两声，肝肠寸断一般的声音。
　　“师父……你不能死……小毅只剩下你了……”
　　他蜷缩在地上抱住头骨，单薄的身躯颤抖着，口中却还呢喃着什么。
　　“小毅？”
　　我伸手想抱住他，他却仍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不肯动弹，我摸到小毅冰凉的手，再看看他苍白的脸颊，后背瞬间浸了一层冷汗。
　　“呃……”
　　我将他抱进怀中，想仔细查看，他仍旧颤抖，一大口血吐了出来，染上浅色的衣袍鲜艳夺目。
　　我的呼吸瞬间静止，心口千刀万剐般疼痛，慌乱的回头，对身后呆滞的下人喊道
　　“愣着干什么！叫大夫！快叫大夫！”
　　下人们相视一秒，急忙分散去找大夫。
　　小毅还在不停地吐血，染到我的手上，几乎全部是血。
　　我跪坐在地上，小毅就在我怀中，我却慌乱到手足无措。
　　耳畔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我没有转头，便已知道来者何人。
　　萧君玉半跪着看向我怀中的小毅，稍稍皱眉。
　　“这是怎么回事？”
　　几个下人恰巧带了一位年迈的大夫过来。
　　“殿下，苏小姐，请让老朽为小少爷诊脉。”
　　萧君玉点头，那大夫立即蹲身为小毅把脉，而后略略皱眉，先将止血的药喂入他口中。
　　他转头对萧君玉叹道
　　“殿下，小少爷年纪尚幼，纵使犯下何等大错，极刑也是万万用不得的啊！”
　　我微微一顿，转过头眯眼看向他，我听到自己冷到彻骨的声音
　　“你说什么？”
　　萧君玉眸底也有一丝惊异，亦望向那大夫。
　　“你说这孩子受过极刑？”
　　那大夫有一瞬间呆滞，继而知晓自己说错了话，忙跪在萧君玉面前。
　　“老朽……胡乱揣测，望殿下恕罪。只是小少爷心肺皆伤，经脉多处断裂，应是受过极刑，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从心底而来的凉意漫入眼中，我没有看向任何人，伸手将小毅背后的衣袍撕开。
　　那一瞬间，我听到有下人尖叫一声，而我和萧君玉也倒吸一口冷气。
　　不满十二岁孩童单薄的背上，有十几道触目惊心的鞭痕，从后肩开始，一直延伸到腰，几乎爬满，伤口几近溃烂，有鲜血溢出。
　　这伤应该许久了，但从未上过药。
　　一瞬间，我心中五味杂陈。
　　但我颤抖着嘴唇，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毅紧闭双目，口中却还喃喃着。
　　“师父……徒儿不该留您一人……”
　　我浑身像刷了一层冰霜，四周都散着寒意。
　　我的小徒弟，我的父母，所有的一切，我一样都保护不了。
　　世子府一时间静得可怕，半晌萧君玉缓缓上前，手指握住我的手腕。
　　我静静的抽离。
　　“苏锦……”
　　我将小毅抱起，他比一般孩子单薄瘦弱许多，饶是如此，我抱他的时候仍旧觉得力不从心，双手稍一用力就牵动腹部的伤口撕裂一般疼痛。
　　我抱他走至门口，脚步微顿
　　“殿下，我敬你不是无信之人，今日之事，你会有个合理的裁决。”
　　他应是微微颔首点了点头。
　　“我会斟酌。”
　　将小毅抱回苏府时，我眼前已有些泛黑，眩晕之感一波接一波的袭来。
　　红莲见到我和小毅这一身的血，吓到脸色苍白，尖叫一声。
　　“小姐！这……这是怎么了？”
　　我径直将小毅抱到我的房间，找人取来热水开始清理他背后的伤口。
　　看着触目惊心的伤痕，我拿着软布的手经不住的颤抖，不自觉的咬紧齿关。
　　我冷声问向红莲
　　“我记得，我让你查过江.青的来历。”
　　她微微一愣，继而垂首。
　　“小姐，此人非同小可，奴婢只查到他与世子情同手足，其他……实在是查不到……”
　　我眯眼又看了看小毅的伤口
　　“是非同小可，明知是我的人也敢下此毒手，胆子真是大可通天。”
　　一时间房间静到可怕，只余下小毅痛苦的轻微喘息声。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刚才世子府的那位大夫匆匆踏进房间，向我躬了躬身。
　　“苏小姐，世子殿下让我来照看小少爷，直至小少爷痊愈。”
　　我给小毅上好了药，替他将被褥盖好，有如什么都没看见一般。
　　待一切回归安宁，我看着他，皱了皱眉。
　　“不必了。”
　　“苏小姐，殿下之令，老朽不敢违抗。”
　　我偏头不再看他，默许了，红莲识趣的将他带入客房住下。
　　一时间，房间中仅剩下我和小毅。
　　我看见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忍不住心痛，伸手拭去。
　　坐在小毅床侧就这样细细的凝视着他，不知不觉便到了深夜。
　　我看了看窗外，伸手替小毅盖好被角。
　　我房中一向是备了安神香的，细若游丝的香气，却使心中安然，我稍稍倚在床侧，合目养神，不过一会儿竟已朦胧睡去。
　　一如往常的，洛阳一夜惨死的王家人闯入梦中，二百七十一口人围住我怒目而视，撕裂的人影握住长鞭狠狠的抽向我的心口，仿佛是小毅的父母，他们含着泪一遍一遍狠狠的抽向我，口中是厉鬼的呵斥。
　　“今日我儿所受，来日我定当百倍千倍讨还！”
　　“你杀了我王家二百七十一口人，我定要你活得生不如死！”
　　蓦地，所有的人影消失
　　而后是满身是血的小毅站在我面前，一步一步走向我，眼神满是悲恸与愤恨。
　　“师父，我恨你！”
　　我猛的惊醒过来，心口仍在剧烈的抽动着，全身经脉又开始翻转一般的疼痛。
　　我的心疾又犯了。
　　踉跄着到妆镜台上拿药，走到一半便倒在地上，我捂住心口，尝试发声叫红莲进来。
　　那丫头不知是不是睡沉了，并没有听到。
　　眼前几乎黑暗之时，我的手指本想借力，却不小心打碎了茶盏，此时却适逢红莲进来。
　　看到我倒在地上，她脸上立刻血色全无，手中不知什么也打碎了，赶紧朝我冲过来，手忙脚乱的将药递给我。
　　这一来一去间，我竟没发现，门口还站着一个人。
　　待药性渐渐发作，疼痛才稍有缓解，想站起身，却根本无法借力。
　　门口那人便缓缓而来，半蹲在我身侧。
　　半晌，他竟伸手将我抱了起来。
　　“你们小姐身体不适，竟还这样尤着她。”他微微叹了一声“将毅少爷抱回房照顾吧，我会看着你们小姐好好休息。”
　　红莲求助似得看向我
　　“小姐……”
　　萧君玉继而也看向我，玩弄的笑笑
　　“看样子，得给你换个听话的婢女。”
　　红莲浑身一抖，继而垂头，三步并作两步走至床榻，抱走了小毅。
　　走至门口，她又看了我一眼。
　　我向她点了点头，她如蒙大赦，随即走了出去，并且拉上了门。
　　我在他怀中稍稍挣扎了一下，却被更紧的箍住，我只好无奈一笑。
　　“我竟不知，殿下这么喜欢深夜闯入女子闺房。”
　　他没有反驳，眼睛里也没有丝毫怒气，只是轻轻将我抱到床榻上，盖好被褥。
　　“夜里风凉，你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我看了看他，许是他也没有注意，自己也是一身单衣便出了门。
　　他的手指冷到像冰霜一样，搭在手腕上，凉凉的。
　　“可还在生气？”
　　“苏锦不敢。”
　　“那你这幅脸色是要摆给谁看？”他轻一声“你向来口是心非，我也不知，你嘴里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勾唇看向他
　　“殿下，我的话不分真假，只看你相信与否。”
　　他直直与我对视，万般愁苦皆写在那双眸子里，但我就是看不透。
　　他是第一个，懂得掩饰神色的人。
　　静默良久，我听到他沙哑的嗓音
　　“苏锦，我扬名立万，于你，我身败名裂，于你，我信你万分，你却不肯信我半分。”
　　他的这句话，如雷贯耳。
　　“我在，我不在，我救你，我不救，你总有办法脱身，那我于你又有什么意义？”
　　他说这话时，晚风掀起帐幔，流苏轻拽，窗棂外阴云散尽，月色如华。
　　彼时额角有绵软的触感，但转瞬即逝，我回神而来时，看见他的脸近在咫尺。
　　“可否信我一次？”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时沉默，那对眸子像暗夜里的星辰，无法忽视。
　　他看着我良久，最后笑了笑。
　　“我年幼时，既是皇后嫡子，又盛得父皇宠爱，自恃身份高贵，小小年纪便嚣扬跋扈。”
　　他如今的性子，除了那不为人知的野心，更多的却是温和，波澜不惊，我没想到，他如今与幼时大不相同。
　　“母后常常教育我，要我有隐忍的性子，但我听不进去，我常常想着做第一，与萧君平争宠。不管我做什么，怎样失败，如何落魄，能够自始至终追随我的，只有江.青。”
　　我微微皱眉，偏头避开他的眼神。
　　“我把他视若兄弟，从小到大，独独信他一人，可如今，我给了你与他同等的信任。”
　　他顿了一下，再次启唇
　　“萧君平派刺客刺杀我的时候，把刀架在江.青的姐姐身上，他连一刻也未犹豫，抛下家人，先送我安全回府。”
　　他伸手抓住我的肩膀
　　“你对那孩子有愧疚，我对江.青又何尝不是？”
　　我皱眉，想到小毅，又想到萧君玉进退两难的无奈。
　　“这件事是江.青的错，但我只会为他尽力弥补，不可能为了不相干的人自剪羽翼……”
　　“殿下。”
　　我将他的话截断
　　“你愧对你的侍从，却从未想过你下令斩杀的亡魂。”
　　我直直的看向他
　　“小毅的事，是你我的罪过，我希望你在垂怜自己侍从的同时，想想他家破人亡的境况，若有一日，你登基称帝，也不要忘了，朝阳殿外九十九重梯下，有他的家人二百七十一块尸骨。”
　　帐幔微微而动，风起时微凉，掀起一阵虚幻的血腥。
　　他缄默良久，最终望向帘外
　　“王权斗争，谁的手上不沾血。”
　　我看着他的侧颜，淡淡一笑
　　“殿下，我的话说到这，至于你的侍从，我可以留他一命，但我不会让我的徒弟白白受苦。”
　　我微微合眼，轻叹一声
　　“殿下，夜里风凉，回去多加一件衣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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