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赋词

　　萧君玉设了军宴慰劳将士，军营之中酒肉飘香，笙箫欢乐。
　　他这么做不止为了欢愉，也为了拉拢军心。
　　军中吵闹，我虽已住在偏院，略可隔音，但仍旧无法安睡，于是便起身，向窗外望去。
　　江夏夜景很美，灯火不旺，但却暖意绵绵。
　　“小姐！”
　　尖锐的少女之声像是划破天际，我转身，看见红莲激动的扑了过来。
　　“红莲？”
　　“小姐！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
　　她激动的抓住我的袖口。
　　我望了一眼她抓住我衣袖的手，心口竟有一些暖意。
　　她笑着笑着却又抽泣起来，对我倾诉。
　　“小姐，你没事就好，当日见你入了慧王府，我就开始后悔，直到将奏章送至柳大人手里，我才知道自己害了小姐。”
　　我淡淡笑了一下
　　“利害取舍，我自己有权衡，你没有害我。”
　　她停下了抽泣
　　“真的吗？小姐，我不懂这些，你可别骗我。”
　　之后，她激动的向我说了世子府两个月内发生的事。
　　“小姐，你知道吗？奴婢那日将奏章交到柳大人手上，他只是面无表情的说了句‘你们小姐估计活不成了’之后便走了，当时奴婢心都寒了。”她叹了一声“但是第二天，奴婢看到他满眼通红的去世子府，十有八九是一夜没合眼。”
　　柳清臣看似漠然，实则外冷内热，纯善正直，正应了他名字里“清臣”二字，自他救济赵过开始，我就看出这一点，这也是为何，我要将奏章交至他手中的原因。
　　“这次我能化险为夷，多亏柳大人相助，改日你随我一起登门致谢。”
　　红莲点了点头
　　“是，小姐。”
　　我起身走向木窗，再次极目眺望天边的弯月。
　　眼前仿佛浮现出爹娘琴瑟和谐的画面。
　　“红莲，你说人若死了，真的会去天宫吗？”
　　“小姐，红莲只知道善人会去天宫，恶人会下地府的。”
　　“但愿如此。”
　　眼角微微有些湿润，转身道
　　“红莲，我有些乏了。”
　　“那我去给您准备梳洗。”
　　我真的有些困乏，安神香在鼻尖游移，更加催人倦累。
　　我将外衣褪去，伸手刚要解开中衣，却听门外一声巨响，随即是红莲惊呼一声。
　　还未来得及转身，便感到身后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鼻而来，继而被一双坚实的手臂从背后环住。
　　幸亏，我还未解中衣。
　　那人醉醺醺的伏在我身后，死活不肯松手，红莲连忙上前制止。
　　“殿下，殿下……我们小姐要歇息了。”
　　身后之人狠狠推开红莲，我用余光看见那一身熟悉的玄袍。
　　萧君玉像一块石头抵在背后，双手环抱住我，我根本无法挣开，便只好放缓语调。
　　“殿下，夜深了，去休息吧。”
　　他却半分也听不进去，完全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我想听你弹琴。”
　　酒气愈加浓重，将屋内原本清甜的花香全部盖了下去，我皱了皱眉，又像外挣了挣。
　　“殿下，你醉了。”
　　“我想听你弹琴。”
　　他再次重复。
　　红莲上来急切的想拉开萧君玉，但几次下来仍旧无用，正急的到处乱转时，江.青冲了进来。
　　“殿下！”
　　刚进来，便看到我和萧君玉僵持的局面，不免有些尴尬，手向萧君玉伸了伸，又退了回来。
　　我当下有了一些怒火，但一直压抑，冷声提醒他
　　“你们殿下醉了，送他去休息。”
　　“苏小姐，这……”
　　他仍旧犹豫，伸手拉了拉萧君玉，见他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也不敢忤逆，便只好呆立在一旁。
　　红莲看出我已有了怒气，连忙走向江.青，手指不经意的拽住他的衣角，压低声音说。
　　“我们小姐还未出阁，若被人瞧见了，该怎么说三道四！”
　　江.青愣了一下，向我投了个略表歉意的眼神，上前用力想把萧君玉拉开。
　　没想到他却越箍越紧，几乎要将我嵌进怀里。
　　伤口被牵动，疼痛使我再次皱眉。
　　“多找几个人来。”
　　江.青答了声是，刚转身，萧君玉却抽出佩剑，挡住了路。
　　“谁来，本王杀了谁。”
　　他从不以本王自称，除非真正动怒时。
　　江.青估计也深知这一点，于是再次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萧君玉将剑放下，再次转头对我轻语
　　“我想听你弹琴，只一曲，听完我便走。”
　　他用几乎央求的语气，我心头瞬间一软
　　转头看他，不复以往凌人的盛气，有些凌乱的头发，配上猩红的双眼，他像是换了一个人。
　　这几个月，恐怕他也筋疲力尽了吧。
　　我顿了一会，缓缓转头吩咐红莲
　　“去向军营的歌姬借把琴。”
　　红莲有些犹豫的看了看我
　　“小姐……”
　　“照我说的做。”
　　“是。”
　　她苦着脸应声，之后连忙跑出去借琴。
　　萧君玉终于松了手，有些踉跄的晃了两下，之后站稳，江.青连忙过去扶住他。
　　我见他醉的有些厉害，便轻叹一声，吩咐江.青
　　“先扶殿下回房，等红莲借了琴，我会过去。”
　　萧君玉似是难受的紧，出奇的没有反驳，顺从的跟着江青回了房。
　　红莲将琴拿来，我披上外衫走向萧君玉的房间。
　　他满身酒气的倒在榻上，见我过来，双眼红肿的坐起身，嘴角浮出一丝艰难的笑意。
　　凉月幽幽，寒光洒在身侧，琴身像是披了一层薄霜，弦丝也是微凉，音色却是最好的冷冽，此情此景，确实很适合抚琴。
　　抬手轻轻抚弦，这不是好琴，但不知为何，今日的声音却是难寻，划出我指尖的音律也出奇的流畅。
　　不巧的是，等我满意的抚完，萧君玉已经熟睡。
　　我缓缓走近他，低头看到他略有些苍白的容颜。
　　半晌，我鬼使神差的将被褥替他盖好，又鬼使神差的驻足。
　　他的睡颜很安然，双唇紧抿，眉角，鼻尖，耳廓，都是轮廓分明。
　　记得第一次看见他，他还是儒雅的模样，五官都是柔和清雅的，如今，却多是刚毅。
　　“小姐？”
　　这一声将我从回忆中拉回，我起身将烛火吹灭，向门口走去。
　　“晴安……”
　　他这一声梦呓，我没听真切。
　　刚想走近，却听红莲在外催促。
　　“小姐，夜色深了，您待得太久，会被人误会的。”
　　我明白她的意思，闺阁小姐，深夜到男子房中，免不了被人说三道四。
　　其实我已经算是声名狼藉了。
　　夜晚风凉，回房途中，我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红莲替我将外衣披好
　　“小姐，您没必要跑这一趟。”
　　“弹支曲子罢了，更何况他待我不薄。”
　　“可您女儿家的名声……”
　　我脚步一顿，回头望了她一眼。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捂嘴慌乱的跪倒在我面前。
　　“奴婢……奴婢说错话了……”
　　我看着她有些颤抖的身影，皱了皱眉
　　“罢了，你起来吧。”
　　她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战战兢兢的跟在我身后，再未多说。

　　大约是这几日真的劳心伤神，我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就是无法入睡，仿佛眼睛一闭，就会看到我娘浑身是血的画面。
　　一夜无眠。
　　于是翌日清晨，当红莲看到我苍白的脸色时，难免有些心惊。
　　“小姐，奴婢去请个大夫吧。”
　　我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了。”我将床头的妆镜盒递给她“帮我施点粉黛，遮一遮就行了。”
　　她有些无奈的看了一眼妆镜盒，而后帮我化了淡妆。
　　刚要出发，便听到门口有妇人的声音，似乎是军营中随行的歌姬。
　　“听说了吗？昨日那位姓苏的小姐在世子房间待了一夜。”
　　“哪个苏小姐啊？”
　　“还能有哪个！苏将军的遗女，她的婢女昨日找我借琴，在世子房里弹了一夜。”
　　“真的啊？那也太不知廉耻了。”
　　“我听说啊，圣上很不喜欢他跟世子来往，但她还不知羞耻的往上贴呢……”
　　“以前就听说生她的女人是个狐媚子，当初苏将军被她迷到辞官隐居……”
　　我的脚步就此顿住。
　　红莲先一步走向那几个歌姬，冷声问
　　“你们在说什么？”
　　“红……红姑娘……”
　　她们有些吃惊的看了红莲一眼，最后顺着目光又看向了我，颤抖了一下，忙跪下身。
　　“苏小姐……”
　　我淡淡看了她们一眼，没有说话。
　　红莲十分气愤的瞪向几个歌姬，但约是跟我久了的缘故，她的声音冷冷的。
　　“你们胆子不小，我家小姐也是可以随意议论的。”
　　几个歌姬立刻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
　　红莲随即询问我
　　“小姐，怎么处置？要不要拔了舌头？”
　　几个歌姬脸色立刻苍白
　　我转头，淡笑，没再看那几个歌姬
　　“如此巧舌，拔了多可惜。”我起身向门口走去“废了双手，赶出去吧。”
　　几个歌姬立刻发疯一般求饶。
　　弹箜篌的手没了，以后也只剩张嘴了，就让她们留着那只巧舌，一生一世吧。
　　回避了鲜血和惨叫，我的脚步有些急促，红莲跟在我身后，一语不发。
　　蓦地，我顿住脚步，冷声问向红莲。
　　“这种话，你经常听到？”
　　红莲也顿步，垂下了头，默认。
　　“以后若有人单说我，不必过问，但凡口中连及我父母的，格杀勿论。”

　　出了军营，我看到军队已经整装待发，而萧君玉也恢复了衣冠楚楚的模样，和昨日简直判若两人。
　　他嘴角仍留着笑意，一改往日玄袍加身，换了墨绿的便服，温文尔雅的样子让人如沐春风。
　　他牵了两匹马，缓缓走近。
　　我顺手牵了一匹，正打算起身上马，一只修长的手便搭上我的手腕。
　　我说着那只手看向萧君玉。
　　“我昨日……有些失礼。”
　　我不着痕迹的将手抽离。
　　“殿下言重了，弹支曲子而已，殿下如若喜欢，也是我的荣幸。”
　　他愣了片刻，待我上了马后，随即也上了马，与我并驾齐驱。
　　马走得不快，我们的话也不多。
　　静默良久，他才开口。
　　“我今天……听到军营里一些疯言疯语。”
　　一阵缄默，我没有答话
　　他苦笑一声
　　“看样子，你应该也听到了……”
　　“殿下想说什么？”
　　“其实……你大可不必顶着这种骂名。”
　　“殿下有其他方法吗？”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殿下可别说，让我真的嫁给你。”
　　他皱了皱眉
　　“为什么不行？”
　　“殿下，我嫁给你，你又能得到什么？兵权？财势？你一样都拿不到。”
　　他深吸一口气，望向前方
　　“难道我的婚姻就该跟这些事挂钩？”
　　“那殿下想要什么样的婚姻？”我有些好笑的看着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情。”他转头与我对视“至少有个‘情’字。”
　　相视良久，我们都没有说话，半晌，我回避了他的目光。
　　“殿下，如果友情也算‘情’的话，能嫁给你的女人很多。”
　　他愣了一下，忽的调转马头，挡在我前面。
　　“你不一样。”
　　我勒紧缰绳，抬头与他直视
　　“哪里不一样？”
　　他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我看着他闪烁的眼神
　　“殿下，请你在骗我之前先骗骗你自己。”我淡淡看了他一眼“或者说，先骗骗你的眼睛。”
　　他看向我的眼睛，那种眸色中的波澜，即使不属于友情，也绝不可能属于爱情，换句话说，他对我没有半分男女之情。
　　他在骗我，或者，他也在骗他自己。
　　半晌，他微微垂头，眼神稍稍闪烁。
　　我以为他有所顿悟，于是疏松缰绳想要前进。
　　蓦地，一只冰凉的手附上我的手腕，萧君玉猛的用力，将我拉起，抱到他的马上。
　　“驾！”
　　他一声低斥，马匹大声嘶鸣，而后高高的扬起前蹄，我侧坐在马上，颠簸自然剧烈，条件反射一般，我紧紧抓住萧君玉胸口的衣襟。
　　“我骗不了自己。”他忽然开口“但有一天，你也甘心被我蒙骗的时候，我只能这样骗自己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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