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赋词

　　我被太监领进内室的那一刻，一双修长的手拽住我的手腕。
　　我抬头看了一眼萧君玉紧皱的双眉。
　　“殿下有何事？”
　　他的喉结动了动，一双眸子垂了下来，欲言又止。
　　“我备了马车，在朝阳门等你。”
　　我点了点头，不着痕迹的将他的手指推开，径直朝内室走去。
　　内室不比大厅，虽华丽却十分安静，那个受万人敬仰君王此刻褪去了威严，坐在软椅上，一脸掩不住的苍老疲惫。
　　看遍江山万里的眸子此刻瞥向我。
　　“臣女苏锦，参见陛下。”
　　圣上并未让我平身，右手抚摸着桌上的茶盏，冷冷一笑。
　　“你跟你父亲一样，胆子都很大，大到根本不怕朕。”
　　我垂头，只字不语。
　　“朝廷危难关头，朕命你父亲出征，你猜你那父亲跟朕说了什么？”
　　圣上的声音怒到颤抖
　　“他跟朕说，他要辞官隐居为红颜！就在朝阳殿！文武百官集聚的早朝！之后甩脸走人！他打朕的这一巴掌，可真响啊……”
　　我多少是有些讶然的，朝堂之上甩脸给皇帝看的，普天之下，除了我爹，怕是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可阵谱也已承了，歉也已道过，我爹辞官未犯王法，未逆天理，我道歉，也只是对不起那些百姓罢了，我实在不知圣上为何还要咬死不放。
　　“家父生前说过自己曾经年少轻狂，对陛下也多有愧疚，所以生后命臣女协助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是吗？”
　　我听到圣上冷笑一声
　　“你能帮朕卫国除奸？”
　　我没有答话。
　　“罢了，朕也不想与他一个死人计较。”
　　圣上拿起茶盏，指尖因虚弱而颤抖，脸色却十分镇定。
　　稍适停顿，他放下茶盏饶有兴趣的望向我。
　　“不过有一点你倒不像你父亲。”
　　我有些疑惑的望向他
　　“不该属于他的东西，他从不去肖想。”
　　我忍不住冷笑一声
　　“我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你不懂？”他亦冷冷一笑“你想做世子妃，不是很久了吗？”
　　世子妃，多么高贵的名号。
　　可为什么，从这个半百之人口中道出，却是这样恶心。
　　我抬起头与他对视一眼，尽量掩盖心中的烦躁。
　　“陛下，臣女与世子殿下，仅是知交而已。”
　　“赌上自己的清白名誉，只是为了一个知交？朕老了，但还没死。”
　　“陛下，臣女……”
　　我话还未说完，他便强行打断
　　“朕可以赐婚，让你当世子妃。”
　　我一瞬间全身发冷，果然……
　　“朕可以让你冠着这个名号一生一世，荣华无限。”
　　他顿了顿
　　“只要你听朕的吩咐。”
　　我心中暗暗冷笑，我若成了萧君玉的枕边人，皇帝利用我控制萧君玉，甚至杀了他，不都是易如反掌吗？况且我一个亡将之女，没有任何权势背景，萧君玉即使娶了我，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威胁。
　　可他算了一切，没有算到，不是世上所有女子都想攀龙附凤，也不是所有人，都看得起你们皇族。
　　“陛下，臣女能与世子成为知己是三生有幸，情过满则亏，臣女与殿下未满，所以只能是知交。”
　　圣上先是一愣，而后愠色渐渐显露。
　　“这么说，你不愿嫁？”
　　我垂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放肆！”
　　一声低沉的怒吼，眼前的男子随手抓了茶盏便向我砸来。
　　清脆的破碎声响起，我额角一阵刺痛，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低落地面。
　　“朕赐婚，是看得起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他像是怒极，口中不断的喘息，而后剧烈的咳嗽。
　　“朕御赐婚旨，你敢抗旨，知道下场是什么吗？”
　　我唇角一勾
　　“陛下，臣女抗旨，是不想太后娘娘知晓此事后，凤体难安。”
　　圣上一愣，之后手掌狠狠的击在木桌上。
　　“你这是拿太后要挟朕！”
　　“臣女不敢。”
　　“你不敢？”他冷哼一声“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朕是皇帝！朕才是皇帝！你们一个两个视朕于无物，是觉得朕老了，活不成了吗！”
　　圣上此言并非针对于我，而是将适才宴会上萧君平的过错一并发泄在我身上。
　　“圣上息怒，臣女万无此意，臣女心想，慧王殿下大抵也是一时糊涂。”
　　如我所料，圣上的怒气更盛
　　“朕最讨厌的就是聪明过头的女子。”
　　我微微皱眉，感觉情况不妙，必须尽快离开，于是我想了个较稳妥的借口。
　　“陛下，太后娘娘命臣女宴后前往德寿宫，先行告辞。”
　　未等他开口，我便先起身快步朝门口走去，步履近乎小跑。
　　还未到门口，几个侍卫冲上来便将刀刃比在我的右颈。
　　耳边传来一阵幽冷的声音
　　“你以为，你今日抗了旨，还能走出这朝阳宫吗？”
　　刀剑无眼，架在右颈上的利器已经将皮肤划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我深深舒了一口气，说了一句
　　“陛下，臣女听闻幽州水患？”
　　他愣了一下
　　“与你何干？”
　　我淡淡一笑
　　“陛下，臣女一计换一命，如何？”

　　从朝阳宫走出来时已是夜幕时分，候在殿外的红莲见到我后，忍不住捂嘴尖叫。
　　“小姐！你这一脸血……”
　　“没事……”我抬手轻轻抚了一下额角“你有帕子吗？”
　　红莲忙拽出袖中的手帕，帮我拭血。
　　因在黑夜，拭了半天也是徒劳，我便将她的手推开。
　　“世子在朝阳门，这皇宫我一刻也不想多待，我们走吧。”
　　红莲应了一声，引着我向朝阳门走。
　　宫墙院内道路十分宽阔，朝阳门距皇帝寝宫算不上远，但我却走了许久。
　　临近朝阳门时，我看到微弱的宫灯下停着一辆马车，不算豪奢，但儒雅简洁。
　　缓缓走近，才发现这辆马车装的是墨绿色的轿帘。
　　这种风格，不属于萧君玉，却像极了一个人……
　　红莲正要帮我掀轿帘，被我抬手制止，她疑惑的望向我。
　　“别动，这不是世子的马车。”
　　她睁大眼后退一步，我亦向后倒了两步。
　　刚一转身，只见那轿帘伸出一只苍白到可怖的手，迅速的挽住我的腰，用力一带，将我拽上了马车，红莲一惊，上前想拽住我，却被另一只手捂住嘴，向另一边拉去，很快消失在我的眼界。
　　轿帘被放下，马车内只剩一丝幽暗的灯光。
　　一阵浓郁的酒气铺散开来，我皱眉，微微垂头，看到那只毫无血色的手仍环在我的腰上。
　　背后那人沉重的气息缓缓压上来，酒气更加浓重。
　　熟悉的气息笼罩整个脊背，令我一阵反感。
　　酒气从鼻翼传到胸口，压抑着心脏，我眉头一皱，伸手将那人推开。
　　“滚。”
　　他身形一震，轻笑一声
　　“这么恨我？”他口中的酒气喷洒至颈间“那要不要……更恨一点。”
　　我有些厌恶的撇开头
　　“谢云逍，你成亲了。”
　　他微微一愣，手指有些颤抖，随即笑道
　　“那又怎样？”
　　一句话挑明，他根本没有责任心。
　　“让我下车。”我反感的推开他，却又被他轻松拉回。
　　“你是怕我？”他轻笑“朝阳宫里指证我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害怕啊？”
　　最后一句话稍显怒色，不过诚然，他今天输得很惨，还是输给我这个曾经一败涂地的人。
　　“惧自诈而生，局不是我布的，即使破了，我也无需惧怕，该怕的，是布局的人。”
　　言下之意，自作孽，不可活。不做亏心事，无惧鬼临门。
　　他一怔，有些无奈的笑笑
　　“输得不解，输得不解啊。”
　　我眯眼望向他，等待他询问
　　“你从未涉足莎车，怎知莎车国人右耳有月状耳洞？”
　　我唇角一勾，轻描淡写的来了一句
　　“我胡诌的。”
　　他此次着实是愣住了，脸色也变的苍白
　　我含笑望着他那张阴柔的脸。
　　“寻寻觅觅，转转停停，最脆弱的，不过是人心罢了。”
　　他愣了许久，嘴角艰难的扯出一丝笑容。
　　“苏锦，这是欺君之罪。”
　　“那又如何？”我笑笑“你可以去告御状。”
　　我太了解他，输了便是输了，这时候再去告御状无异于亡羊补牢。
　　“告御状……”他无奈的笑笑“我舍不得。”
　　舍不得，多讽刺的三个字。
　　“谢云逍，你选择帮慧王，我选择帮世子，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
　　我轻笑一声
　　“我们也算师出同门，我倒要看看，斗到底，我们谁赢谁输。”
　　他愣了一下，之后猛的推开我，手指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按在车壁上。
　　“就凭你？你从小到大，哪一次赢过我？”
　　我冷笑一声望向他
　　“你今天不是已经输了吗？”
　　他钳住我脖子的手顿时僵住，我趁机用力将他推开他，朝他冷冷一笑，之后拨开轿帘下了马车。
　　刚一下马车，便见红莲与那黑影仍在纠缠，那黑影一见我出来，便立刻放了红莲，扬长而去。
　　那黑影走后，红莲慌忙向我跑来
　　“小姐，您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再次望了望那黑影远去的身影，微微皱眉。
　　“我们走吧。”
　　刚向前走两步，只听马车里那人再次冷冷开口：“苏锦，我最后给你反悔的机会。”
　　我笑了笑
　　“谢云逍，你我从此，势不两立。”

　　到了朝阳门，夜色已深，我望了望空无一人宫门口，正想独自回府，却被侍卫拦住，说深夜出宫，需有令牌。
　　“小姐，世子殿下没来，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在门口站一夜。”
　　“啊！这……”
　　我勾唇笑了笑，立在朝阳门口便不再动了，红莲一看我这仗势，立刻急得乱转。
　　还没站一会儿，便见一人冷着脸从侍卫身后走出来，亮出金光闪闪的令牌。
　　侍卫叫了一声“世子殿下。”便整齐的向后退开。
　　我笑了笑望向他
　　“怎么？舍不得我站一夜？”
　　他仍旧冷着脸，拽着我出了宫门，又冷着脸把我推上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启程时，他又冷着脸拿出帕子帮我拭血。
　　我望着他那张紧绷的脸，“噗嗤”一笑。
　　“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他依旧冷着脸，只是帮我拭血的那只手顿了下来，将帕子一握，摔在地上。
　　他染着怒火的眼睛盯着我
　　“这伤，是父皇打的吧。”
　　我没答话
　　“他是不是赐婚了？”
　　我抬眼有些疑惑的望向他，萧君玉一向不算机警，他怎么可能猜到赐婚的事？
　　“是。”
　　“你……抗了旨？”
　　我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
　　“是。”
　　周围空气一瞬间冷到冰点，他眯了眯眼，手指有些颤抖
　　“你知道抗旨的后果。”他一双眸子望向我“你宁愿死，都不愿嫁给我？”
　　宁死，都不愿嫁给我。
　　这种伤人伤己事，好像确实是我做出来的。
　　没想过他会这么问，我一瞬间有点失神。
　　“殿下，我……”
　　话未说完，便被他截断。
　　“苏锦，我们之间算什么？”
　　算什么？朋友？知交？救命恩人？都算吧，可若他不是世子，我们不会相遇。
　　归根究底，我们相交，只为江山。
　　我抬眸，对上他的眼睛
　　“萧君玉，我会帮你坐上皇位。”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僵硬的开口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他垂眸沉默好一会儿，之后伸手将帕子捡起来，攥在手中，微叹一声。
　　“既是如此，我以后便不会再提了。”
　　我与他一路无话，深夜抵至苏府，他下车将我送入门，方才淡淡一笑。
　　月光下看他，神色多了憔悴，一身玄袍也失了光彩。
　　“今日夜深，你早些休息。”
　　我点了点头，携着红莲入府，再没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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