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赋词

　　回到苏府，我没有回房休息，而是鬼使神差的来到小毅的房间。
　　烛火幽微，暖意宜人，小小的人枕在榻上睡得十分安然。
　　我走近了些，在他的身侧坐下，望着他那张圆润柔软的脸颊。
　　红润的嘴唇抿得很紧，眉头微微皱着。
　　我伸手将他的眉毛抚平，他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揉了揉眼睛，继续睡去。
　　我不禁淡淡的笑了一下。
　　轻轻握住他的手，我怔了一下。
　　本该柔软滑腻的小手此刻异常粗糙，薄茧遍布。
　　我只走了不到两日，这孩子的手便因练剑生了茧，想必是用功了。
　　我很高兴，却也心酸。
　　突然，我正凝视着那双手动了动，再次揉向双眼，片刻，一对水亮的眸子微微张开。
　　他有些迷茫的看着我，随后眸子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惊喜。
　　“师父……”
　　我笑了笑，揉了揉他的发顶，手上一阵湿滑。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他看了看我，水亮的眸子暗淡了下来。
　　“做噩梦了？”
　　他抿了抿唇，没有否认。
　　“我梦见‘她们’了。”
　　我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她们”指的是他的家人。
　　看着他的眼睛，一瞬间，自责羞愧涌上心头，我很想躲避，却避无可避。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小毅，除了你自己，没人会陪你到最后。”
　　他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我轻叹一声，给他掖了被角，起身欲走。
　　刚转身，手指便被拉住。
　　我回头望向他。
　　他红着脸，手指攥着被角，欲言又止。
　　“怎么了？”
　　他怯怯的望着我，口中艰难的吐出几个字。
　　“师父……可以陪小毅睡吗？”
　　我愣了愣，张口却不知说些什么。
　　我从小到大，从没和别人在一张床上睡过，确实，我很爱干净，干净的有点过头。
　　由其是看到小毅全家灭门时，我开始疯了一般的清洗自己，可那些血溅到我身上，好像至今都除不去。
　　我看着小毅白净的脸，一瞬间有刀刃刺进肌肤的感觉。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慢慢走近他，在床侧坐下。
　　“师父陪着你。”
　　我说。
　　他十分高兴，终于肯躺下，攥着我的手指闭上眼睛。
　　我淡淡一笑，脱下外衫在他身侧躺下，揉了揉他小小的脑袋。
　　一只细短的胳膊小心的搂住我的腰，之后他将头埋下，安然的睡了。
　　这个孩子，是把我当他的娘亲了吗？
　　抱着小毅，身上长久残留的血腥气似乎消失殆尽，只余下孩童身上淡淡的牛乳之香。
　　疲惫冲淡了脑中的思绪，我合上眼，静静的睡去。

　　接连几日，萧君玉都未来苏府寻我。
　　每日红莲打听来的消息，不是“世子去了东街的酒馆”就是“殿下去了西街的青楼”。
　　每每听到这些，我都要揉一揉额角。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这道理他不是不懂，却偏偏要在最关键的时刻置气，实在太幼稚了。
　　要做皇位的不是我，这个时候我们盟约不和，不是给了他人可趁之机？
　　一日复一日，红莲重复着同样的话。
　　“小姐，世子今日有去了酒楼。”
　　我终于有了怒气，将手上的书一摔。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幼稚的人！”
　　一个自称要当皇帝的人，跟我一个女子置了半个月的气。
　　红莲捂嘴一笑，将书拾起。
　　“小姐，您跟殿下道个歉，说不定他的气就消了。”
　　我轻笑一声
　　“我又不当皇帝，为何要低声下气的求他？”
　　我望了望窗外树下舞剑的小身影
　　“他不来也罢，我这几日陪着小毅快活的很。”
　　红莲亦衬和道
　　“是啊，毅少爷这几日都肯说话了呢！”
　　我拿着书卷的手微微一震
　　“他以前从不说话？”
　　“只跟小姐你说过，跟我们从来不说话。”
　　我猛然想到上元佳节，小毅提着花灯扑到我怀里的那一刻。
　　“小姐，毅少爷若是知道了他的家人是被……”
　　后面的话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若他知道他的家人是被他的师父害死的……
　　“再说吧。”
　　我有些烦躁的揉一揉额
　　“清月阁最近有没有什么动静？”
　　“我们的人打听到谢阁主最近派了一个杀手去毒杀京兆尹，结果失手了，如今关在地牢里。”
　　仅一个杀手？这不像他的作风啊，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怎么会派人去刺杀？
　　看样子，这杀手知道的太多，他想除掉，又不想沾上自己，所以直接把他送进大牢关一辈子。
　　“查。”
　　“是。”
　　红莲接了命令，正想出去，外面一个小厮却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冲进来。
　　“小……小姐，李公公……来传圣旨，请您……出门接旨！”
　　圣旨。
　　我微微皱眉。
　　难道是婚旨？
　　我有些疑惑的去门口迎旨，看到一大批队伍站在苏府门口，等待宣旨。
　　我连忙走上去，跪地迎接。
　　宦官用尖锐的腔调，摊开黄金的丝帛，缓缓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苏锦治理水患有功，特赏白银千两，锦缎百匹，以示朕心中之喜，钦此。”
　　我有些受宠若惊的接过圣旨。
　　“臣女领旨，谢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至少，这是个守信的皇帝。

　　宫中的人刚走不久，那个多日未见的身影便横冲直撞进了苏府。
　　我此刻正在擦拭我娘留下的那把古琴，被他一拽，琴弦差点被扯断。
　　我有些烦躁的望了他一眼。
　　“幽州水患的事，是你出的主意？”
　　“是。”
　　他眉间有些许喜色。
　　“你救了很多人。”
　　我若不出此计，怕是早被皇帝以抗旨的名义杀了。
　　我淡淡一笑，望向他。
　　“殿下今日怎愿来我苏府？”
　　他微微一顿，没有答话
　　我轻叹一声
　　“殿下，你我若此时分歧，只会让慧王坐收渔利。”
　　他点了点头，有些无奈的笑笑
　　“本想让你服个软，但不料你如此无情。”
　　我看了看仍在练剑的小毅
　　他随着我的目光也看向窗外，随即笑道
　　“忘了你还有个徒弟。”
　　我唇角勾了勾，坐在古琴前拨了几个音，淡雅的音色使人身心愉悦。
　　“殿下，那日皇宴，江侍郎的女儿江月蓉对你十分倾慕。”
　　言下之意，你若是娶了她，刑部便到手了。
　　“你不愿嫁给我，我忍了，如今还想逼我娶一个我不爱的女子。”
　　我拨弄琴弦的手微微一顿
　　“殿下，舍小方能取大，你若登上皇位，没有得不到的女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
　　“那你呢？”
　　我抬眼认真的看向他，又望了望窗外
　　“或许，包括我。”
　　他抿了抿唇，看着我良久，没有说话。
　　“我会考虑。”
　　若他娶了江月蓉，夺得刑部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我离击垮谢云逍，也更近一步。
　　我含笑望向他，手指飞快的拨弄一曲。
　　他亦含笑听了一曲，便是这时，门外的江青风风火火的送来一则密报，萧君玉展开看了良久，眼角似有笑意，也不乏忧愁。
　　“幽州刺使弹劾户部尚书李嗣承贪污振济银，但折子在送京途中被江湖帮派截了。”
　　我有些好笑的望着他
　　“一个六品刺使去弹劾从一品尚书？不自量力。”
　　他转了转眼珠
　　“勇气可嘉。”
　　我淡淡一笑
　　“是蠢。”
　　他摩挲着那张密报，望向我。
　　“我让江青去搜一搜证据，只是幽州刺使那份奏折……”
　　我停下拨弄琴弦的手
　　“劳世子给我一些影卫，如今只能去清月阁硬抢了。”

　　萧君玉走后，清月阁的探子送来了密报，我看了看，微微皱眉。
　　让红莲备好了马车，我去了一个父亲曾经最瞧不起的地方。
　　府衙。
　　刚一入门，便看见里面的衙役一个个目带戾气，正驱赶一对母女。
　　“大人！大人！求求您让我们进去吧，我夫君已判了斩刑，让我们再见他最后一面！”
　　“想进去？可以，官费。”
　　年轻的妇人眸色暗淡了许多。
　　“大人，可否先欠着，待来日我有了钱，给您送来。”
　　那衙役一脸不耐烦，伸脚便踹向那位年轻的妇人。
　　那妇人站不稳摔下台阶，生生吐出一口血。
　　再三央求，那衙役仍是不肯开门，那妇人只得啼哭着搂住年幼的女儿，不舍的离开。
　　我轻叹一声，走向那名衙役。
　　那衙役见着我衣着不凡，以为是富家小姐，语气放缓了许多。
　　“小姐是来干什么的？”
　　我径直走入府内，看也没看他一眼。
　　衙役见状，立刻抽刀挡在我面前。
　　“府衙禁地，不得擅闯。”
　　红莲正要上前与他理论，被我伸手拦住。
　　“我找柳大人。”
　　他的刀又逼近一步
　　“大人诸事繁忙，不见闲客。”
　　“正是考虑到大人繁忙，我才特来府衙拜访。”
　　他有了怒色
　　“擅闯府衙者，可就地正法。”
　　说罢挥刀便向我砍来，只被一个沙哑的声音大声叫停。
　　“住手！”
　　那衙役立刻停手，回头望向那声音出处，一个穿着官袍的年轻男子。
　　“大人。”
　　“我看你是活腻了，什么人都敢砍！”
　　那男子怒斥道
　　衙役消了怒色，卑躬屈膝的应和着那位大人。
　　那男子这才转头望向我
　　“你是苏府的苏小姐？”
　　我淡淡一笑
　　“大人慧智。”
　　他眯了眯双眼
　　“不知小姐今日寻柳某人何事？”
　　我见他无客套之意，便也开门见山。
　　“探监。”

　　柳清臣将我带入地牢的那一刻，我全身都在颤抖。
　　我曾经也在清月阁炼牢中，比这还要恐怖的地方，被一个喜欢了十六年人的屈打，侮辱。
　　如今再次踏上泥泞的土地，看着受尽煎熬的人，全身血液似乎都被凝结。
　　我转头望了一眼身边面无表情的男子。
　　柳清臣，青史上最年轻的京兆尹，才气自是不用多说，而他唯一的挚友，便是萧君玉。
　　麒麟之子，比礼部更加有用。
　　只是，这才子好像并不喜欢我，他看我的眼神，甚至可用轻蔑来形容。
　　转转折折来到最末的牢房，我看到一个满身是血的男子瘫坐在荒草上。
　　柳清臣皱了皱眉，帮我打开牢门
　　“赵过。”
　　他轻轻一唤，那个狼狈的男子抬起头。
　　脸上伤痕遍布，看不清相貌，可衣角挂着的那枚香草，时刻提醒着我他是清月阁炼牢中，给我行刑的那名狱卒。
　　我转头看看柳清臣。
　　刺杀京兆尹未遂，便被折磨成这般模样，想必这位是个狠毒的角儿。
　　“一刻钟。”
　　他仅说了三个字，便合了牢门，在门口等待。
　　我转头看着那个叫赵过的囚犯。
　　“想出去吗？”
　　他呆愣了几秒，轻哼一声
　　“你是何人？”
　　我淡淡一笑
　　“你不记得？清月阁炼牢，我是唯一活着出去的人。”
　　他顿了顿，看了我半晌
　　“你是……阁主的世仇？”
　　我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转头看了看窗外那束幽弱的日光。
　　“想必你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才被他驱赶至此。”
　　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你是狱卒，不是杀手，他派你杀朝廷官员，便是让你赴死，不直接杀你只是不想自己落得一个滥杀手下的污名罢了。”
　　清月阁自失了王家这棵摇钱树，财力人力均大失，若阁主在落一个滥杀无辜的骂名，清月阁人手定会更加堪忧。
　　赵过有些愤恨的攥紧拳头。
　　“阁主向来磊落，只是我办事不利，我该死。”
　　我轻笑一声
　　“他若是磊落，我也不会被抓进炼牢受尽折磨了。”
　　我顿了顿，又望向他腰间的荷包，忽而想到府衙门口那对母女。
　　“我记得你有妻儿，她们刚刚来府衙寻你，却差点被打死。”
　　他立刻抬头看向我，有些无助的抱住脑袋，口中喃喃道
　　“我对不起她们……对不起她们。”
　　我淡淡截断他的话
　　“以谢云逍的性格，等你死后，你的妻女他会派人暗杀，一个不留。”
　　赵过红着眼瞪向我。
　　“你胡说！你胡说！阁主不会这么对我！”
　　我冷冷一笑
　　“你算什么？他谋权之路的一颗垫脚石罢了，若挡了路，他随时可以除掉，而且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一瞬间，他颓然倒地，红着眼睛疯狂的捶打自己，用以发泄。
　　半晌，他突然停下，冲上来跪在我面前，拽住我的衣角道
　　“苏小姐！苏小姐！求你救救我的妻儿！我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求你！”
　　说着还不停给我磕头
　　我伸手将他扶起
　　“无需来世，只要你将知道的告诉我，我即刻将你救出去，保你和你妻女三人，一世无忧。”
　　他微微抬头，愣了一会儿，有些踌躇不决。
　　“苏小姐，不是我不说，此事攸关大湘皇族，所有人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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