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赋词

　　日近黄昏时，我意识到，我收了一个极慧智的徒儿。
　　无论多复杂的剑招，这个十岁的孩子竟一点即通，不，或是说根本无需我指点，他便已领悟的透彻非常。
　　我将小毅叫来，伸手替他拭去了满头的汗珠。
　　《斩惊诀》这剑谱不易，他小小年纪，又是首次习武，能练下来很不简单，我是十分高兴的。
　　本想赞扬他两句，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他低着头，额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
　　我将他的额发拨开，一双漂亮的眼睛露了出来。
　　看着他怯生生的眼睛，我尽量放柔音调。
　　“师父要入宫几天，我希望等我回来，能看到你将《斩惊诀》行云流水的练下来。”
　　他眨了眨眼睛，随即低头，又将神色埋入额发中。
　　“下雪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师父……”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轻轻叹了一声。
　　我根本不敢相信，如今的小毅，会是洛阳上元节扑到我怀中的那个孩子。
　　那样清冷，那样孤独。
　　很像当初的我……
　　在雪地静静站了了一会儿，直到手脚冰凉，我才招呼红莲与我一同回去。
　　一路上，那丫头都以一种很怪异的眼神看我。
　　回到房中，我实在忍不住，便问她
　　“你总看着我做什么？”
　　她被吓得一愣，随即满脸担忧的答到
　　“小姐……您真要这样去面见圣上？”
　　我一瞬间的疑惑，这套衣物是萧君玉亲自挑选，隆重得体，这样入宫，应该没有什么不妥吧？
　　“这身不好看？”
　　“没有！没有！这身绝对好看！”她慌忙否认“只是……”
　　她神色晃了晃，有些纠结的启齿说到
　　“奴婢听说……圣上最近在纳选嫔妃……您若是这样过去……万一被圣上……”
　　“不可能。”
　　她话音未落，我便截道
　　“我最近与萧君玉走得太近，圣上提防萧君玉，这事他定也有所耳闻，圣上好颜面，绝对不可能为了一个我，背上同自己儿子抢女人的千古骂名。”
　　红莲点点头，但随即又疑惑
　　“可小姐您和殿下只是盟约，无关情爱啊。”
　　我淡淡一笑
　　“别人并不知晓我与萧君玉的盟约，即使知道，他们也绝不会相信堂堂世子会让我一介女流帮他夺嫡。深闺小姐断不可与男子走得太近，我与萧君玉，在外人看来已经越举了。”
　　红莲十分聪明，听我这么说，立刻想到了结果。
　　“这么说，圣上很可能会赐婚？”
　　我冷冷的望向手中的茶盏。
　　我是亡将之女，有名无实，萧君玉即使娶了我，也无法对慧王和圣上造成半点威胁，这样既体面又安全的婚事，圣上自然是满意。
　　这也是为何，圣上点名道姓让我入宫的理由。
　　可惜呀，我苏锦岂会甘心当你们皇族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我冷哼一声，放下茶盏，吩咐红莲。
　　“收拾一下，我们明日如约入宫。”

　　次日，萧君玉安排了马车与我一同入宫，刚到朝阳门，便见乌压压的一群太监宫女在门口迎接。
　　但即使是皇帝大寿这样满城欢喜的日子，这座宫墙内依旧充斥着一种压抑感，帝王的威严在宫中每一个角落，蔓延。
　　晚上寿宴才会开始，萧君玉身为皇子得先去拜访，我与其他女眷便先去太后宫中听戏。
　　去太后宫中，本是有太监带路的，只是中途不知哪位娘娘将给我领路的太监唤了过去，说是路上的杂花碍了眼，让他去给除掉。
　　“小姐！她分明是指桑骂槐吗！”
　　“红莲，这里是皇宫！”
　　这里是皇宫，不是苏府，一句话就会掉脑袋的。
　　红莲立刻会意，忍住气愤，闭上了嘴。
　　那太监远远离去后，我有些茫然，皇宫太大，宫阙又众多，谁知道太后的德寿宫在哪？我若初次入宫就迟到，那些王宫小姐定会认为我仗着萧君玉视规矩于无物。
　　我与红莲便在皇宫如没头苍蝇一般乱转，眼看时间便要到了，我却连自己在那都不知道。
　　“小姐，怎么办啊？马上时辰就要到了啊！要不找人问问路吧？”
　　我点了点头，左右环顾却不见一人，心中也有些着急。
　　正焦急着，我抬头忽而看到转角有一方人影，那玄袍背影像极了萧君玉，心中一下释然，我带着红莲忙向他走去，像找到救星一般叫了一声。
　　“萧君玉！”
　　我知晓在皇宫这样叫他不太好，但当我无助时总是喜欢直呼他的名字的，况且周围并无一人。
　　那人缓缓转身，露出了一张陌生的脸。
　　他不是萧君玉，应该是哪位大臣的儿子。
　　我一下子明白自己认错了人，立刻行礼道歉。
　　“抱歉，我认错人了。”
　　那人眯着凤眼看了我好一会儿，半晌说了一句。
　　“无妨。”
　　我又行了礼，转身刚要离去，却突然想起自己迷着路，连忙又转身问到
　　“公子可知德寿宫在何处？”
　　他又静静看了我一会儿，笑了一下，说到：
　　“我也正要去德寿宫，可以与小姐同行。”
　　我立刻释然，忙道
　　“有劳公子带路。”
　　刚走了一会儿，他突然勾了勾嘴角
　　“小姐可是姓苏？”
　　我的脚步一顿，皱眉望了他一眼
　　“是。”
　　“模样倒不是虚传。”
　　我轻咳一声，不再看他，我不知他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但我自开始见到此人，便不太喜欢他，由其是他那双冰刃般的眼睛。
　　就这样，我们一路无话。
　　等到了德寿宫，我与他道了谢，却发现时辰早已到了，德寿宫中戏文已经唱起。
　　“小姐！怎么办？”
　　“先进去吧。”
　　我皱了皱眉，知道今日是免不了被太后责罚了。
　　刚要进去，那个男子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我可以领你进去，太后不会怪罪。”
　　微风拂过，吹开他的袖口，一截金纹龙腾赫然映入眼帘。
　　他是……
　　“多谢慧王殿下关心，我不需要。”
　　他却没有生气，放开我的手腕，微微一笑，像在看好戏一般看着我进去。
　　刚一进去，里面的戏文声便断了，周围所有人停下了说笑，望向姗姗来迟的我。
　　正坐上，一个披金戴银的年迈妇人眯着眼望向我的，便是当朝太后。
　　我快步走上前，到正厅跪下。
　　“臣女来迟，请太后恕罪。”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身上游走，厅堂内安静的可怕。
　　过了一会儿，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是哪家的小姐？”
　　“回太后，臣女苏锦，家父前任统领将军苏命凡。”
　　座上的人眯了眯眼睛，神色中有一些怒火
　　“哦？你就是苏锦。”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今日何故来迟？”
　　何故？一个不知名的娘娘叫走了我的领路太监？可我连这位娘娘的名号都不知。
　　我仍旧沉默。
　　太后见此，勃然大怒，掌心拍打向桌面，怒目圆视着我。
　　“哀家在问你话！”
　　我看了一眼震怒的人，心一横，刚打算说是旧疾发作，宫内却响起一阵低沉的男声。
　　“太后息怒，是孙儿见到苏小姐，便截下她浅聊两句。”
　　众人转头，说话的正是慧王。
　　太后望向慧王，看着他的眼神满是慈祥与怜惜。
　　也难怪，她倾尽一生也就为皇族添了两个皇子，一个是当今圣上，一个便是早亡的幽王。
　　幽王只有一个独子就是慧王，她自然是看得比萧君玉还重。
　　“原是这样……那你刚才为何不说。”
　　慧王既愿帮我，我便顺水推舟。
　　“臣女的身份本不该与慧王殿下多谈。”
　　正坐威严的妇人冷笑一声
　　“你也知道自己的身份。”
　　这话明显是提醒我，我与萧君玉走得太近。
　　“既是君平留你浅聊，迟到也怪不得你，就坐吧。”
　　“谢太后。”
　　我识相的找了偏西的位置就坐，低头不语。
　　戏文又开始唱起，厅堂内又恢复了笙箫欢乐。
　　耳边传来其他女眷的窃窃私语
　　“这就是勾引世子的那个狐狸精啊？这模样……”
　　“殿下也就看中她的那副皮相，亡将之女，要不是皇上特许，来参宴的资格都没有。”
　　“说不定早就失贞了……”
　　红莲听到这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便要与那些人争执，被我一把拉住。
　　“别生事端。”
　　她这才不情不愿的退回来，还不忘瞪了那些人几眼。
　　我喝了几口茶水，看着还很青涩的花旦在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
　　“这花旦唱的一般啊……”
　　座上人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几个太监便将那花旦轰下台，电光火石间又上来了个武生，唱起了另一出热闹的戏文。
　　女眷们又开始谈笑风生。
　　那花旦，估计是活不过今晚了。
　　没用的人，在皇宫，永远活不长。

　　晚宴就坐时，宫中的太监给我安排了靠西边的座位，因为靠后，基本没什么人看见。
　　不过这样也好，我本就不想生出太多事端。
　　等到所有人皆入了座等待皇帝时，那一刻，我却看到了一个我一辈子也不想见到的人。
　　谢云逍坐在慧王身边，不复以往白袍加身的装扮，换上了华丽的深蓝色长袍。
　　他端着酒盏，漂亮的脸上挂着笑，别人看来意气风发，可他神色中的疲惫却是瞒不过我。
　　我冷冷一笑。
　　看来，他近日过的很不好。
　　我盯着他看了很久，明明不想见到他，可视线始终无法移动。
　　而他好像知晓了什么一般，一转头，视线正对上我。
　　周围的笙箫喧闹仿佛停止，时间回到曾经梨树下，我与他久久的凝视。
　　良久，我对他冷冷一笑，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他也如陌路人一般，继续与其他人闲谈。
　　平静了一会儿，刚想伸手拿茶盏，手腕却被一个人抓住。
　　我抬头，见萧君玉皱着眉站在我身边。
　　“怎么坐在这？”
　　他这一句话，立刻引来无数目光。
　　我立刻起身，对他行礼
　　“殿下。”
　　他的手却仍旧搭在我的手腕上，如此一来，周围又开始响起了轻小的议论声，内容多半是说我“不知廉耻”之类的。
　　萧君玉似是也听到了，便立刻放下了我的手腕。
　　“跟我去前面坐吧。”
　　火上浇油的一句话，使议论声更加沸腾。
　　我有些无奈的抬起头
　　“不必了，这位置挺好的。”
　　许是因为周围人议论，他没有再问，只是嘱咐了我不要饮酒，便到殿上就坐了。
　　难为他还记得我有心疾，不可饮酒。
　　我看着他有些落寞的背影，淡淡的笑了一下。
　　突然间，周围的喧闹声停止，一个太监用尖锐的声音高喊到：
　　“皇上驾到！”
　　所有人立刻噤声，行跪拜之礼，宫女太监排列整齐在门口恭迎。
　　一双金龙靴缓缓踏入殿中，步伐虽有些乏力，却不失威严。
　　身着龙袍的男子分明已年过半百，容颜也略显苍老，但帝王之势，却仍旧震撼九州。
　　圣上走到最尊贵的位置，入座。
　　“都平身吧。”
　　所有人谢恩，重新入座。
　　“今日欢宴，诸位尽兴便好，都不必拘谨。”
　　殿中立刻歌舞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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