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赋词

　　元月，暮雪还未停，打在身上凉凉的。
　　恍惚睁开眼，想拭去身上的雪水，却发现窗外艳阳正好，根本没有下雪。
　　我垂头看向沉重发麻的左手，发现一个瘦弱的身躯正趴在床头安然的睡着，短小的胳膊紧紧抱住我的左臂。
　　我的动作吵醒了他，他伸起小手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的看向我。
　　见我从沉睡中醒来，他的眼睛瞬间多了一丝兴奋，但由于腼腆，他极力的掩饰着。
　　“你醒了……”
　　他软软的问。
　　我揉了揉他的头发
　　“身上的毒清干净了吗？”
　　他有些害怕，黑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垂下了头。
　　“嗯。”
　　我叹了口气
　　“你父母若还在世，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你只有十岁，以后得路还很远。”
　　他有些呆滞的望了望我
　　“我很想他们……”
　　接着，他眼中豆大的泪珠掉了下来，一个接一个。
　　“我还想我妹妹，她只有七岁，我答应给她买花灯的……”
　　他终于忍不住，抱住我的腰抽泣起来，最后变成痛哭。
　　他的哭声又使我心中一阵绞痛。
　　我僵硬的伸出手，轻轻摸着他的头发，除此之外，我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这孩子很脆弱，脆弱到无法保护自己，我心中愧疚，只是好吃好喝的供着他，却从来没有给过他关怀，目睹全家惨死，这样的痛，我又怎能让他一个十岁的孩子承担？
　　苏锦，你太自私了……
　　“想做我的徒弟吗？”
　　那一刻，我听到自己用颤抖的声音问
　　他的哭声戛然而止，抬起头，氤氲着水汽的眼睛望着我。
　　“我会照顾你，教你读书，教你做人，以后我便是你的师父，你的家人，这苏府，便是你的家。”
　　他呆呆的望着我，半晌，甜甜的笑了一下，之后用力点了点头。
　　我很高兴，自上元佳节送我花灯的那日，他再没像今天这样笑了。
　　“师父……师父……”
　　他低头轻声呢喃着，又微微笑了一下
　　一瞬间，我仿佛觉得那个在蜀都散落的家，又被重拾。
　　“你既做了我的徒弟，便更了姓氏，叫苏毅吧，以后我会唤你小毅，如何？”
　　“是……”
　　他起身站直，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头。
　　“苏毅一定不辜负师父再生之恩。从今往后，生为师生，死为师死，心存善念，堂堂正正。”
　　我会心一笑
　　“起来吧，以后，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很多年后，我以为他记住的是那句“心存善念，堂堂正正”，可他却只记住了前一句，甚至因前一句，辜负了后一句。
　　时光若可倒流，我宁愿从来没有收他做徒弟，而是给他一把忘忧散，让他在乡田村野，恍恍惚惚过一辈子。
　　总之，除了如今，怎样都好。

　　三日后便是皇帝寿辰，民间举家欢庆，张灯结彩，简直比上元灯节还要热闹。
　　萧君玉已备好了给皇帝的寿礼，我到世子府上求见时，便见一扇硕大精美的白玉屏风搁于院内，几个下人正小心的擦拭着。
　　“你来了。”
　　萧君玉从屏风后出来，急忙向我走近
　　“伤好些了吗？”
　　“劳殿下费心，已经好多了。”
　　他将手指轻轻搭在我的肩上
　　“我听说，你收了那个孩子做徒弟？”
　　“是，他现在叫苏毅，与王家已无瓜葛。”
　　他微微一笑，有些嘲笑的语气
　　“你自己都还涉世未深，能教他什么？”
　　我笑了一下
　　“只可惜我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然教他做菜还是有点用的。”
　　萧君玉爽朗一笑，点了点头
　　“玩笑话罢了。希望这孩子能明白你的苦心，早日成才。”
　　“我只望他心存善念，堂堂正正便好。”
　　我唇角勾了勾，向前一步望向院内的那扇屏风。
　　“这是给圣上的寿礼？”
　　萧君玉点点头，也向前一步，手指抚上那扇屏风。
　　屏风分四扇，白玉上镶的是春夏秋冬四时景，春时花开富贵，夏时百鸟朝歌，秋时叶落归土，冬时暮雪纷飞。
　　相连四个分扇的是一道秀丽河山，贯穿了整个屏风的背景，极是壮丽。
　　檀香木制成的屏风框典雅大气，幽香弥散，再镶金边，又使贺礼变得华贵。
　　“父皇爱赏景，更爱山水之美，我送他四时景，正是寓意着我大湘万里景秀河山。”
　　我看着他微微勾起的唇角，一瞬间失神。
　　至少，他懂得感恩吧，即使圣上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的所作所为也从未与“不孝”二字挂过边。
　　如果不是玉皇后，他应该会是一个好儿子。
　　萧君玉的目光又在屏风上流连一番，见下人已将其擦拭干净，立刻吩咐了人装入马车，看样子是十分爱怜。
　　他的目光转来转去，最后竟转到了我身上。
　　“明日入宫，你可备好了行装？”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裙子，没觉得哪里不妥。
　　“这身……不好吗？”
　　他蹙眉
　　“你是去参加寿宴，又不是葬礼，怎能着白色？会落人话柄的。”
　　我想了想，活了十六年，过了十六次生辰，我好像没有一次不是穿白的，到如今也活的好好的。
　　罢了，皇宫规矩繁琐人人皆知，不想身首异处，还是小心为妙。
　　但问题是，我所有衣服的色泽，不是淡青配白，就是白中点蓝，实在没有艳丽的颜色。
　　萧君玉似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无奈的笑了笑。
　　“走吧，你今日有福了，本世子亲自给你挑衣服。”

　　萧君玉领我去了京城的一家皇商，刚一进去，里面铺天盖地的花花紫紫撞入眼帘，晃得我眼角一阵酸痛。
　　几个下人见到萧君玉恭恭敬敬的行跪拜之礼。
　　萧君玉似是心情极好，命他们起来后，每人先打赏了一锭金子。
　　店掌柜是个打扮的十分花哨的中年女人，见萧君玉这阵势，立刻笑得合不拢嘴，忙过来接应。
　　“世子爷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下人熟练的砌好了茶，簇拥着萧君玉来到上座，在一旁点头哈腰。
　　“世子爷今个是来买布匹的吧！可巧！我刚进了几匹云丝锦，千金难求！我这就按世子爷的尺寸做几件最新的款式，明日给您送到府上去！”
　　萧君玉默然的看着一切，半晌，摇了摇头，望向我，说了自进门来第一句话
　　“去挑一件喜欢的。”
　　几个下人这才注意到被晾在门口的我，怔了一会儿，立刻陪着笑脸，一窝蜂的涌向我。
　　“哎呦！这是苏小姐吧！小姐这等容色，可怪不得世子爷魂牵梦萦了！快先坐！快先坐！我去拿布料来给小姐您挑选！”
　　我有一瞬间的惊讶，忙走向萧君玉
　　“她怎会知晓我姓苏？”
　　他放下茶水，看着我，淡淡一笑。
　　“皇都上下，还有谁不知道你我二人出双入对，相交恨晚？”
　　我一怔，随即头皮开始发麻。
　　我最近与萧君玉交往是密了些，可这点风流事，也不用闹得满城皆知吧。
　　店掌柜拿来了布匹，上等云丝锦在暖阳的泼洒下熠熠生辉，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萧君玉挑了一匹深蓝的云丝锦，轻轻抚摸了起来。
　　“殿下，这云丝锦太过贵重，我……”
　　“就这匹，拿成衣来。”
　　他没搭理我，命人拿了云丝锦的成衣。
　　“去换上。”
　　我有些无奈，看了他几眼，又被掌柜推着去换成衣。
　　我没法再推脱，于是便随了掌柜去成衣间，萧君玉则在外等候。
　　深蓝色的云丝锦上用金纹绣着图案，华丽而厚重，外面又套上一件雪白的狐裘，很衬肤色白皙，身材纤细。
　　店掌柜看着我，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顿了一会儿，又亲自来给我施了粉黛，理了墨发，看着镜中之人感慨道：
　　“苏小姐真不愧是大湘第一美人的女儿，您简直比令堂还要美上三分。”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听着掌柜的话，眼前浮现出我娘那张倾国倾城的脸。
　　一瞬间想起谢云逍妻子那句“红颜胜人多薄命。”
　　皮相再好又如何呢？最后不是成了祸水，便是红颜薄命。
　　还未坐定，那掌柜便急急忙忙拉我出去见萧君玉，似乎是急于炫耀她的劳动果实。
　　我出成衣间的那一刻，大厅不止萧君玉呆了，几乎所有人都呆了。
　　他们看我的眼神，很怪……
　　良久，就当我认为时间静止的时候，萧君玉起身上前，几大锭金子摆在了桌上，对着店掌柜说
　　“今日我心情好，这些全赏你们！”
　　店掌柜看着满桌的金子，笑得合不拢嘴，连忙道谢：
　　“谢世子恩典！谢世子殿下恩典！祝殿下与苏小姐早日喜结连理！”
　　我一听这话，耳根立刻红了大半
　　“休得胡说，我与殿下仅是挚友之交，无关男女之情。”
　　萧君玉却不说话，只是望着我笑。
　　我被他笑得发慌，于是便伸手推了他一下
　　“你笑什么？”
　　没想到这一举却被在场的人认成了寻常爱侣之间的打情骂俏，几乎所有人都笑了笑。
　　萧君玉含笑揽了我出门去，几个下人仍旧在后头点头哈腰恭送。

　　等回到苏府，我已十分疲惫，正想回房休息，可刚入院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我的小徒弟拿着一把小剑在胡乱比划，红莲和几个下人则在一旁忧心忡忡。
　　“毅少爷！别再玩了，会伤到你的！”
　　红莲高声喊到，小毅却像没听到一般，拿着剑又比划了几下，直到他望见不远处的我，才放下剑，低头叫了句
　　“师父。”
　　他这一句低吟，所有人都朝我看了来，接着他们又是一愣。
　　我没有理会他们炙热的目光，只是缓缓走向小毅。
　　他像做了错事一般低着头，双手绞在一起。
　　“你想学剑？”
　　他似是没料到我不会训斥他，抬头疑惑的看了我一眼，又重重的点了点头。
　　我转头对红莲吩咐到
　　“去把我的剑谱拿来。”
　　红莲和一众下人这才像大梦初醒一般回了神，点点头，跑去拿剑谱。
　　我转头对小毅笑笑
　　“你想学剑是好事，师父很高兴，但师父身上的武功已经废了，没法出剑给你看，你自己看剑谱，师父在一旁指导你，可以吗？”
　　小毅望着我嘴角含笑，又重重点了点头。
　　我揉了揉他的头发，他偷偷望了我一眼，微微一笑，嘴角挤出几个字：
　　“我……保护……师父。”
　　几个软软糯糯的字，如丝段缠在心口。
　　他自从来到苏府，是不爱说话的，笑容更是吝啬，这点我明白，我的初衷不过是想照顾他，可如今看着他的眼睛里，满是感激与敬仰，突然又有些贪恋。
　　我想看他忘却仇恨，无忧无虑的笑。
　　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苏锦，不过是一个孩子而已，他日若他知晓了身世之仇，定会一剑杀了你。
　　手下顿时一片冰凉，我移开放在小毅软发上的手，不再看他。
　　红莲拿了剑谱来，递给小毅，他很高兴的望着剑谱，有模有样的练起来。
　　院中飞着雪花，树下，一个孩童拿着短剑，划开一片片银光，正如那年梨花树下，一个少年白衣舞剑，翩翩潇洒。
　　人移事易，什么都变了。
　　我望着那个轻灵舞剑的小身影，唇角勾了勾。
　　无师自通，这孩子很聪明。
　　不管怎样，他如今不是□□，是苏毅，是我苏锦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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