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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话 责任01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叫做责任的东西吧。”
谁的声音呢，第一遍听起来的时候，似乎是钟乙的，可是后来又听到了一遍，女声，嗓音低哑，不会是钟乙。
是钟衍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经过千年光阴，到达她的耳畔。
“晓研，晓研。”
又变成了钟乙的声音，似乎有点担心：“你怎么了？”
对啊，她怎么了啊？
眼前一片幽暗，却又似乎看到莹白的光点在跟前晃动，起起伏伏，就像是水面上的花灯随着流水浮沉，又像是星辰陨落，长夜未央。
钟衍啊……她又想做什么？
这情形，有点像每次从周涛那里窥看钟衍记忆时的情形——因为周涛此时此刻也在他们附近吗……可是却又不太像。
以前的时候，也没有像这次这样，感觉到痛楚。
从大脑深处传来的疼痛，好像是灵魂被撕裂后的痛感。
“疼。”看不见，钟晓研只感觉到自己疼得落了泪：“好难受。”
好疼，疼得所有的思维都停止，所有的感知，除了疼痛之外，再无其他。
“怎么了？”薛蓉的声音，带着几分焦急：“马上去医院。”
钟晓研想要睁开眼，可是却是无力，被放到谁的背上——肩膀厚实而温暖，是钟乙吧？
还有双手搭在她背上，似乎怕她会后仰摔下来一般，应该是薛蓉——其实她的担心完全没有道理，此时的钟晓研根本无力做任何的动作，除了软瘫瘫地伏在钟乙的背上，再也不能动弹——只是，莫名的，感觉到了心安。
迷迷糊糊间，还听到薛蓉跟人在说话：“啊涛子你醒了？怎么起来了，是我们动静太大了吗？我们送晓研去医院，你先继续睡——还要上课呢。”
“我也去吧。”周涛的声音淡淡的：“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薛蓉还在那里和他说着什么，钟晓研却似乎听不见了，意识彻底陷入混沌之中，再也没了知觉。
青川之畔。
其实钟晓研并不知道所谓的青川到底在哪里，只是当发现自己有意识的时候，便已经站在了河边，河面微皱，场景似乎熟悉又似乎全然陌生，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那就是青川。
此刻钟晓研正站在水边，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不对，应该是钟衍站在水边，看着水面上钟衍的倒影。
这情形与每次窥探周涛记忆时的情形很像，可是又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对了，那个小男孩呢？每次窥探周涛记忆的时候，都会出现一个小男孩，而这一次，却没有。那个小男孩应该是周涛的真身，因为是他亲身所经历，所以钟晓研才能够从他那里，知晓那些已经发生过的过往。
而这一次，周涛不在。四野空旷，风声绵长，只有钟衍一个人。
这不是周涛的记忆！钟晓研猛然醒悟过来，这是钟衍的记忆！钟衍最直接的记忆。可是……即使是言灵，一旦死去之后，记忆也跟着消散，没有周涛那样的介质的话，钟衍的记忆，又是如何让她直接感受到的呢？
水面上的那个人面容姣好而沉静，应该是钟衍最好的年华，不是上一次钟晓研见到的大腹便便的模样。这样的钟衍，才是她想象中的钟衍的模样，自信、美好、强大……到让人自惭形愧。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站在那里，就足以让钟晓研生出强烈的自卑感。
即使钟衍是自己的前世，即使一直都知道，自己比不上钟衍，可是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感觉这般明显，仿佛她们正面对面而做，仿佛岸上的人是她，水面上的那个人，是钟衍。她们相对着，彼此观察着，打量着对方。
“看够了吗？”
钟衍的声音突然响起，岸上的人对着水面上的影子说的，但是钟晓研有一种错觉——钟衍其实是在和自己对话。
水面上的人嘴唇也在动着，声音在钟晓研耳边响起：“不知道千年之后，你会长什么样呢，我的……来世。”
钟衍，果然是在和她说话！
可是没有周涛，她是如何做到的？
“当你看到这段记忆的时候，或许，我已经死了很多年，或许，我已经湮灭在钟家的历史里，更有可能的是，或许我一直被钉在钟家历史的耻辱柱上，成为钟家千古的罪人。”钟衍的声音低低的：“只因若不是我，钟家的血脉不至于变得污浊，若不是我一意孤行，钟家后人也不必带着不纯净的血脉行走世间——作为降妖伏魔的钟家之人，身体里流淌着的，却是来自于妖魔的血脉——何其讽刺啊，对不对？”
“这个时候的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呢？一定是怨恨而且讨厌的吧？”钟衍似乎苦笑了一番，接着却道：“即使被人怨恨，可是，接下来我想做的事情，我还是要做的。”
钟晓研眼睛看着水面上的那人，耳边听着钟衍的话语，很想问——“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是要去做？”
这时候的钟衍，应该还没有做出那样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在她的计划中而已，钟晓研看着水中的倒影，心里发急，想要阻止她，可是她此刻并不能动弹，钟衍的身体，不是她能够控制的。
“或许你会想问，为什么明知道结果，却一定要去招惹后人的怨恨是吧？”钟衍轻轻一笑：“知道你为什么能触到这一段记忆吗？”
“如果你能触到这段记忆，那么一定是有人对你说出‘责任’两个字，而且，那个人应该是你至亲之人，和你一样，身上流着的，是钟家的血脉，”钟晓研看到水面上的钟衍闭目，可是自己却还是一样看得到的，并不因为钟衍的闭目而受影响，钟衍的声音许久之后才继续响起：“我作为言灵，作为钟家后人，作为你们的血脉之源，对自己的血脉下了言契，当我再度转生到钟家，当钟家的后人对我——也即是你说起‘责任’二字之时，便是该让你想起一切的时候了。”
“钟家的责任到底是什么呢？”钟衍的声音幽幽的：“其实说来说去，不过是两件事而已，降妖伏魔，以及血脉延续——这两件事，我都没有做到尽善尽美。”
“作为天生便该是与妖魔作对的钟家后人，我却偏偏爱上一只妖，以我的能力——将要成神的我，其实完全可以直接杀了他，让他灰飞烟灭——可是我做不到。”钟衍对着河面上的人一笑：“你是不懂这些的……待我死后，会将自己的灵魂毁灭重生，断了情根，这样作为我的后世的你，便可以不受人间情爱所苦——这样的你，才不会像我一样为情所困，这样的你，才算是一个称职的钟家后人——才能够延续钟家的血脉。”
“我知青川对钟家的血脉甚为执着，其实我对钟家的血脉，也一样执着，”钟衍似乎是迟疑了一会，方才继续道：“可是我亦知人生在世不称意，求不得为世间极苦——人与妖尚且殊途，何况半神与妖——可是若是让我就此放弃——我不甘心。”
“若我没有遇见他，或许我真的会如青川之所愿，他日寻一个寻常男子，成亲生子，延续钟家之血脉——青川待我，如父如师，我敬他重他，自不愿让他失望——可是情爱之事，若不能遂心所愿，终究是有所缺憾，”钟衍面色突然变得坚定：“而我，不愿意屈就，不愿给自己留下缺憾。”
“降妖伏魔之事，我做不到尽善尽美，为钟家延续血脉之事——若我的孩子不是与我所愿之人生的，我宁愿钟家的血脉就在我这一代断绝也不愿随意寻一个男子诞育后代——”钟衍的声音幽远：“而我，也不愿钟家血脉真的在我身上断绝，故而想出这折中之法——”
“即使天地不容，我也要达成所愿——”
“即使青川不允许，我也要达成所愿——”
“即使放弃成为神的机会，我也要达成所愿——”
“大概，我是天底下最自私之人吧，可是若是不能如愿，即使真的成了神，又怎样呢？心中怀着缺憾，即使成了神，也只是把缺憾一遍遍叠加，千百年只能靠着舔舐缺憾而活而已，而我，不愿意成为这么可悲的神灵。”
“即使这世间之人都道我有可能成神，可是我却是一直都知道——我注定无法成神的。”钟衍的声音幽远：“我有太多的欲求，太多的不甘心，太多的放不下——这样的我，如何能成为神？”
“何况，如果我真的成了神，这世间，便不可能再有你了，”钟晓研感觉钟衍的眼睛仿佛看到了自己，隔着千年时空，就那么着，注视着自己：“如果这世间再不可能出一个你，我犯下的过错——谁来帮我善后呢。”
“可是，你完全可以不犯错，你若是成了神，那么这世间有没有一个钟晓研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可惜，她的心声，似乎是无法传达给一千多年前的钟衍的，时间便是这样一种不对等的秩序，沿着固定的轨迹而行，可以探知来路，可是找寻去路，却无法回溯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无法更改，钟衍可以把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通过这样一种方式传达给她，可是无论如何，钟晓研却无法将自己的不甘不愿告知钟衍——就算她不甘心又怎样，钟衍做都已经做了，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即使她不赞同钟衍的所作所为，她也不可能跑到一千多年前，跟钟衍说“你这样做是不对的”而且以她对钟衍的了解——即使她真的跑到一千多年前，跟钟衍那样说话，钟衍也是不会听的吧？何况——这事情，本身就无法成立。
钟衍若是选择成神，那么一千多年后便不会有钟晓研，那么也就无所谓钟晓研的认同与否——其实，钟晓研想要表达的是，她宁愿自己没有这个机会来到这世间，也不愿意让钟衍犯下那样的过错然后让钟晓研来善后——钟晓研是钟晓研，钟衍是钟衍，即使是今生前世，但到底是两个孤立的个体。
而她既然成为了钟晓研，成为钟家的后人，或许无论钟衍是不是她的前世，她知道了这些过往，便不可能视而不见，她知道钟衍想要她做什么，她不可能拒绝——钟衍一开始，似乎也就没打算给过她拒绝的权利，钟衍似乎……很了解她，知道钟晓研不可能会拒绝，所以才敢如此堂而皇之地无所顾忌吗？
“我知你不会拒绝我，因为——”钟衍的声音顿了顿——
“因为，这或许是作为钟家后人对血脉的执着吧。”
“因为，这或许是作为钟家后人对血脉的执着吧。”钟晓研喃喃开口，每一个字，都恰好落在钟衍的声音上，她想说的，果然也是钟衍想说的，钟衍想要做的，果然是认定了钟晓研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就像钟乙就算完全不知道自己是钟家的人却还是记得钟家的责任一样，钟晓研想如果她一辈子都不知道那些所谓的真相或许便罢了，知道了却不去努力，不试着去改变现状，她做不到——即使她自己的能力是那么的弱小，人若不知尚且可以安乐，若是知晓真相还能视而不见——钟晓研自认自己是做不到的。
可是，她要怎么做呢？
“也许你会好奇为什么我知道那么多，明明我对你而言，相隔了千年的光阴，哪怕有预知之术，又能探知多少呢？”钟衍想了想道：“即使我觉得作为我的来世，你帮我善后本是理所当然，可是我明了我们本是不同的两个人，作为交换，我告诉你如何使用言灵之术来达成自己想要的结果。”
“你知道我预知的能力是如何来的吗？”钟衍的声音仿佛来自空谷：“不管你信不信，其实这世间从未有什么未卜先知的能力——所以所谓的预知之术，根本就是骗人的。”
“但是我还是能够‘知晓’前后一千年之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先哲说‘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其实人的心念，是最难捉摸的，当你想要做一件事的时候，念头生出之时，便可能会衍生出无数个结果，所谓的历史，其实并不是注定是这样的，只是许多人的心念，导致人们做出那样的选择，所以造成了我们熟知的历史，而若当初不作出那样的选择，一念之差，可能我们熟知的历史，便会大不一样。”
“当然，即使我自认强大，我也没有能力改变整个国整个世间的历史，因为那其中要牵扯的东西太多，我唯一能做的，只是试图去改变去影响钟家的历史——”钟衍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其实，一千年后到底有没有那么一个你，本来只是未知，可是，即使不可能出现那么一个你，我也会运用自己的能力，造出那么一个你。”
“所谓的预知之术，其实只是推演之术的延续——”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我推论出所有可能的路径，推论出钟家后人每一世可能生出的‘一念’，找到我想要的路径，用言灵的能力，加之血脉的羁绊，影响后人所做的每一个重要的、可能与你的出世与否相关的决定，”钟衍叹道：“所谓预知，便是用言灵的能力，在生出的无数个推论中，让人摒弃掉那些你不想要的、错误的选择，只选择你想要的、对的路径，最终经历无数年的光阴，达成你想要的结果。”
“如果你能看到今日的记忆的话，那么，我所有的努力，便已经算是将近成功——”
“你不会知道为了达成你一定会出世的结果，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连青川……都设计入了局。”
“大概，我是天底下最不可饶恕之人了吧？”
“以一己之力，改变历史，当我生出这念头的时候，我便为自己设想了无数条退路，而你，是我最后的退路——也因为如此，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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