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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话 神侍02
“你知道什么是青川吗？”
周涛的声音自轻柔而悠远，仿佛来自云端。
“你知道什么是青川吗？”
——这句话，是今天第几次听到了？
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啊。
问起一个人，难道不该是这样问的——“你知道谁是青川吗？”
“你知道什么是青川吗？”钟衍的声音好似从天际而来，幽远而飘渺、虚无。
脚仿佛踩在了云端之上，软软的，这种感觉很怪异。
钟晓研睁开眼，看到自己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层浓雾，她想要拨开那层雾气，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浓雾——抑或者说浓雾穿过了她的手，未动丝毫。
“什么是青川？”
孩子的声音清脆而稚嫩，如同一阵风吹开了眼前的雾障，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吹过她的身体，去往不知的所在。
她的身体……
钟晓研将手伸到自己眼前，细细打量——明明看起来如此真实，可是为什么却好像根本不存在呢？
“我们眼前所看到的，并不是真实的，只是记忆的幻影，”似乎是明白钟晓研的疑惑，周涛的声音解说道：“我们所见所闻，皆只是过去曾发生的事情在记忆之中留下的影像。”
“什么都不必做，什么都不能做——”周涛的声音低低的：“只看、只听便好。”
钟晓研沉默，许久之后方才问道：“钟衍呢？”
为何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钟晓研向四周望去，他们此刻所处的，是一处河滩，春草初生，青翠喜人，河面平静而无波，水汽氤氲，风过无痕。
“青川啊——”
钟衍的声音轻叹，钟晓研仿佛听到有人正向他们走来的声音，踏着芳草而来，环佩叮当。
她想回头，可是身子无法向后看去，只能静静立在原处，等钟衍走近。
细碎的脚步声越走越近，钟晓研甚至能感觉有人走到自己身后——下一刻，一道白色的身影穿过她的身躯，依旧向前走去。
在那人身后慢了一步，是一个小小的男孩，头发分成两半，在头上扎成两个结，虽然看不懂前边，但是从侧脸来看，大概也是个粉雕玉琢的孩童。
钟晓研身子不能动，只好用余光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周涛——那个小男孩，应该是周涛的原身吧？
她把目光移向钟衍，从背面看，看不出什么区别，钟晓研有些懊恼——原以为能看见钟衍的模样，不再是之前那样只是看到衣袂，谁知也只是看到背影而已。
似乎是感应到什么，钟衍终于侧过身来——
预想过无数次钟衍回事什么模样，却从未想到过，钟衍会是这般模样。
钟晓研曾在狐晏那里见过钟衍的样貌，也曾在周涛记忆中窥见过钟衍的衣角，他们都说钟衍很厉害，在钟晓研心里，钟衍该是一身的灵气与正气，英姿飒爽的模样，可是此时此刻所见，却出乎钟晓研的意料之外。
她的脸微微有些肿，浓重的黑眼圈，嘴唇白得吓人，皮肤看起来也不是很好，最主要的是——她的小腹微微隆起，不过走了一会，便觉得疲累，站在那里，微微顺气。
钟晓研默然看着钟衍，虽然钟衍的模样与自己预想的有很大的出入，可是这人她是钟衍没错，即使她的样貌与她之前在狐晏处所见有天差地别，可是钟晓研知道，她是钟衍。
是来自于血脉的共性抑或者是来自于灵魂的共鸣，钟晓研不知道，她只是看着钟衍，看得忘了神，看得屏住了呼吸——仿佛她的实体此时此刻也在等待着什么似的。
她看到钟衍身子完全转过来，不知道看向何方，眼神有些怔忪，钟晓研却觉得她是在看着自己，她看到钟衍收回目光，低垂下眼帘，声音很细，可是钟晓研听得很清楚——
她说——
“这里，便是青川。”
“这里，便是青川。”
明明钟衍的声音那么小，钟晓研所听，却如同被无限放大了一般，声声震耳。
青川……原来并不是一个人名。
“我的主人，我的仇人，你的血脉之缘。”
明明……那人的言语之间，是应该有青川那么一个人的，可是钟晓研的爷爷不叫青川，没有那么一个叫青川的人，只有……一条叫“青川”的河。
“川者，河流也。”钟衍的目光移向河面，沉默良久，方才道：“青川既是河流之名，亦是其中的河神之名。”
钟晓研觉得心下里一松——有“青川”这个“人”的存在，总算解了几分疑惑。
“只可惜，在很多年以前，青川被钟家的先祖收服，成为钟家世代的神侍，”钟衍顿了顿，看向那小男孩：“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吧。”
钟晓研屏气凝神，想要听下去，那两人却沉默下来。
后来的事？
钟晓研想起自己听到的只言半语，他们都说，后来钟家的神侍——青川背叛了钟衍背叛了钟家……
“我是钟家千古之罪人，”钟衍将手放在隆起的小腹之上：“不仅仅是因为钟家的血脉……自我腹中的胎儿起，便不再纯净，更因为自我伊始，钟家……将不再有神侍。此后，钟家的血脉将更为艰难，或许在哪一辈时，会断掉也不一定。”
“一旦钟家的血脉断绝，这世间，钟家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也将会被湮没被抹杀，”钟衍的目光移向钟晓研所在的方向，笑容明艳，却偏生让人觉得十分凄凉：“那么，钟家世世代代降妖伏魔的职责，将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钟晓研有种错觉，仿佛钟衍说的这些话，并不是对着她身边的人说的，而是对着她说的，可是，钟衍应该是看不到她的吧？即使她留下暗语，也未必就能猜到这一刻周涛是以这样的方式让她知晓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更何况，即使她猜到周涛会这样做，又怎能将钟晓研所站立的地方知晓得如此清楚。
钟衍……真是一个可怕的存在。
“你与我说这些作甚？”小男孩的声音冷淡：“你们钟家的事情，与我无关，待我将答应你的事情做完，你我的契约也将达成，之后你将再也无法禁锢我的自由，钟家的死活，与我无关。”
“更何况，本来便是你犯下的过错，凭什么让别人帮你善后？”
“钟衍，你想做什么，你犯下的过错，可是想要我帮你善后？”
那小男孩的声音与钟晓研的心声重叠，钟晓研听到他继续道：“你明明可以悬崖勒马，为何偏偏执迷不悟？”
“啊，是啊，”钟衍只是将手放在小腹上，轻轻摩挲着，神情哀戚：“我决定这样做的时候，便已经看到了此后钟家的结局，可是……依旧不悔。”
“我知在许多人眼中，我该是悲天悯人该是嫉恶如仇该是人妖势不两立的，”钟衍突然笑了：“可是世人都忘了，钟家的人虽是半神之体，但归根到底，依旧还是人类，我们不是神，做不到无欲无求，我们有人的七情六欲，有所求，便想有所得，若得不到，只能成为心魔——那样的话，才会带来更多的苦难吧？”
“谁敢与你争辩什么？”小男孩嗤笑道：“如果不赞同你的行为——你会让钟家的血脉在你这一代便断绝了吧？”
“是啊，”钟衍幽然道：“用千年不纯净的血脉换来钟家血脉的延续……其实，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你怎知只是千年？”小男孩依旧不齿：“也许是千千万万年，直至这世间被毁灭，钟家也将永远背负着这不纯净的血脉，以妖怪血脉后裔，行着降妖伏魔之事——何其讽刺！”
“不会的，我既然说了千年便是千年，”钟衍淡然一笑：“你忘了，我不仅是言灵，还能窥探前后千年之事，千年之后，我会再度转生于钟家，我做下的罪孽，由我的来世帮我善后，千年之后，钟家的血脉，将是纯净的半神之体，再无一分妖性。”
“像我们这样的人，对人类的前世与今生看得太过透彻，”小男孩讽刺道：“转世之后的你，不复拥有你的记忆，更何况，那应该是另外一个人，拥有别样的人生，你凭什么擅作主张决定别人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
“因为，她是我的转世啊，”钟衍依旧淡然：“有些事情，是根植于灵魂的执念，即使转生多少世都无法消弭的执念，我是她的今生，她是我的来世，我想要做的事情，她一定能够帮我达成——何况，还有青川啊。”
“世人只知青川是钟家的神侍，他们都说钟家的神侍背叛钟家之主——”钟衍的笑容突然变得讽刺：“其实说起来所谓的钟家之主……其实除了我之外，再无其他人。”
“钟家的血脉始终太过于艰难，世世代代，一脉单穿，从无例外，”钟衍长叹道：“一代一代的传承，稍有不慎，便是个死局——若是没有青川，在过去那么多年里，也足够钟家灭亡无数次了吧？”
“青川于我来说，从来就不仅仅是神侍而已，”钟衍目光迷离：“若是没有青川，我根本不可能会来到这世间不可能活到今日让我做出这样任性的事情，他们都是青川背叛我，其实不是的，是我先背弃了青川，我的自私我的固执，让青川对我彻底绝望，他守护了钟家那么多年，不忍看钟家的血脉毁在我手中，所以选择背弃，所以选择离开选择视而不见，说到底，错在我，我本没有资格说出我愿意原谅他之类的话来——可是我还是要说，只要他肯归来，我便原谅他——因为他于我来说，是亦师亦父亦友的存在，我知他即使恼我，可是到底是看着我长大的，他终有一天会原谅我，虽然也许那一天要等上千年，可是，他终究会谅解我，而我，要你千年之后告诉他，我一早便已经原谅了他，如果他也原谅了我，那么，便让我再度转世到钟家，再度成为他看顾长大的钟家后人吧，而我所犯下的过错，他亲自来修正，这样，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你说……对吗？”钟衍的目光再度移向钟晓研所在的方向。
是在问她吗？
钟晓研想要回答，很想回答，她的世界仿佛崩塌了一般，想要大声喊叫，偏偏无能为力——
她想象着自己的身体是能够动弹的，若是可以，她想上前去问钟衍——
“你告诉我，爷爷自小疼爱我，是因我是他的孙女，抑或者是因我是你的转世？”
许是这意念太过强烈，钟晓研发现自己的身体终于能够动弹，向前走去，想要拉住钟衍的衣摆，却是抓了一个空，还来不及感受扑空摔倒的感觉，眼前光影变换，四周的风景已是变了模样，她抓着周涛的领口，有些失神。
钟晓研连忙把手收回，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有些失魂落魄。
总以为自己是无可替代的存在，总以为这世间最纯净不过血脉亲缘，却在那一瞬间突然发现，原来别人对自己的宠爱并不是无缘无故无条件的。
天地苍茫，我独伤悲，钟晓研宁愿自己从未曾窥探周涛的记忆，从未知晓钟衍所欲何为，只是已经太晚。
“青川，是爷爷真正的名字对吧？”钟晓研无措地停下，看着眼前的车水人流，回头看向周涛：“我的爷爷……不是人类，是吧？”
“我的爷爷，与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之所以愿意抚养我——”钟晓研觉得很难过：“只是因为我是钟衍的转世是吧？”
不是因为她是钟晓研，而是因为她是钟衍的转世，所以才会愿意留在她身边。
“非人应该是不死不灭的，所以其实爷爷并没有死——”钟晓研捂上眼睛：“他的‘死亡’，是因为发现我永远都无法成为钟衍那样的存在，所以决定放弃我再度离开……是吧？”
“即使是作为钟衍的转世，也永远无法达到钟衍的能力，”钟晓研觉得很难过：“他愿意回到钟家，是因为钟衍再度转生到钟家，他疼爱我，并不是因为我是他的孙女，仅仅是因为我是钟衍的转世而已，当他发现作为钟衍转世的我也一样无法完成钟衍想要完成的事情的时候，他失望了，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
“钟家，连自己的神侍都背叛自己的钟家，真的是一个笑话。”
“钟衍一定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把？即使看到了后来预言了后来又怎样呢？转世之后的人，与前世，只不过是不同的两个人，拥有同样的灵魂又怎样，始终不是同一个人。”
“我不知道钟衍到底要做什么，”钟晓研闭目：“我只知道，不管她要我做什么，都是太高估我了。”
“我讨厌钟衍，明明已经死了那么多年，却影响着钟家世世代代的血脉，我讨厌她什么都好，连爷爷的亲情，都是她施舍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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