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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话 告别03
四周的光雾渐渐消散，院子里开始变得暗淡下来，钟晓研抬头看不见钟乙的表情，不知道他此刻该是怎样的情绪。
那声音听起来，应该是无奈吧？
蛛儿打开一盏昏黄的灯，两人坐到客厅里，看着蛛儿勤奋地在一旁倒茶，谁都没有先开口，钟乙似乎是想斟酌着如何说，钟晓研却只是一味的等待。
“你爷爷去世多久了？”许久之后，钟乙的声音方才响起。
太长久的沉默之后突然想起的声音让钟晓研没有防备，被吓了一下之后回过神来——虽然这话题没在她的预料之内，不过既然问起，她还是回答：“有十年了吧。”这样一想，好像快到了爷爷的十周年祭了吧？
“你爷爷这个人……”钟乙想要开口说什么，语气却是很迟疑，许久方才继续道：“是有些奇怪的人。”
钟晓研抬眼看他——虽然爷爷这人的奇怪应该是公认的，可是从钟乙——她的父亲——爷爷的儿子嘴里说出来，总是感觉有些怪异和不安。
如果爷爷这样的人，即使在至亲的眼里，也依然是异类一般的存在，那么在普通人眼里会妖化到什么地步，钟晓研简直想都不敢想——那么她呢？她在别人眼里又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越是不寻常的人越是向往寻常的生活，却往往是事与愿违，就像她无法让自己看不到一样，只要还能看到，所谓的平凡，就注定远离。
“其实爸爸你是可以看见的对吗？”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为什么要装作看不到呢？”
“因为看不到是我最想要的结果啊。”钟乙笑笑，面容却是悲伤的：“如果看不到的话，就无所谓关心，也无所谓难过了。”
“我小时候，和你一样，对这个世界十分的好奇，”钟乙看着依旧漆黑的夜：“我与你一样，也是在这老房子里长大的——甚至，比你在这老房子里的时间还要长，我是后来出去求学之后，才离开这里的，从我离开这里的那一天起，我就发誓，以后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让别人知道其实我是看得见那些奇怪的东西的。”
“我甚至做好了决定——原打算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里的，可是到最后，却还是回来了。”
“为什么要装作看不见呢？”钟晓研只是执着于这个问题：“看得见便是看得见，既然看见了，如何能够装作看不见？”她不想用“自欺欺人”这样的词，虽然她的意识里，钟乙就是在“自欺欺人”，可说到底，他终究是她父亲，太过于尖锐的词语，说出来，总归是伤人的。
钟乙不理会她，只是径自道：“而我的确做到了，读书、升学、工作、游历、结婚、生女——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真的没有再回来过。”
“再也没有人会觉得我奇怪，因为我再也不会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走路的时候不会再一惊一乍的，我和我所认识的大多数人一样，忙碌而简单的生活着——”钟乙面色有些神往：“我想你应该明白，这样的生活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是有多难得。”
见钟晓研点点头，他这才继续道：“或许就像那些长在森林里的妖怪难以割舍与森林的联系一样，就算我再怎么想要远离这地方，到最后，终究还是回来了，因为你。”
“我原本以为，我这样的情况，只是特殊情况，找一个普通的人结婚，我的孩子便也应该是个普通人——”钟乙闭上眼睛：“你没有出生之前我对这件事报以很大的期望，可是从你睁开眼睛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失败了。”
“你和我一样，是能看见那些不该看见的东西的。”钟乙面色苍白：“在你还只是婴孩的时候，那几年里，我几乎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我害怕自己不知道应该如何教导你，害怕你和我一样，被别人觉得奇怪，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决定把你送到你爷爷身边，因为他人虽然怪了一些，可是对于照顾这样特殊的孩子，他该是比我有经验的，而且这边的话人比较少，人也比较淳朴善良，我不知道如果把你带在身边会怎样，但是我知道若是我来照顾你，应该是很危险的——我无法保证我能好好的保护你，除开看得见以外，我几乎没有任何能够保护你的能力，你爷爷那样的人又不可能离开这里去到我们身边照顾你——何况，以我所看所知，外边的非人，比这里的那些，要凶狠恶劣得多。”
“你自己或许不记得，你刚开始会说话，就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里和非人们对话，也有不少非人对你虎视眈眈，那几年里，我放下我手上所有的工作，生怕一个不留神，你就没了，你妈妈说那时候的我每天神经兮兮的，她看不到，根本无法想象你的生活是有多惊险。”钟乙叹气：“若不是我能力不够，我也不想让你和我们分开，我也想亲自护着你，经历你成长的每一刻——只是没办法，如果你在我们身边的话，能不能长大我是真的无法保证，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让你爷爷来照看你——你妈妈讨厌这里讨厌你爷爷，就是因为我执意要把你送回来，却又没有给她一个合理的理由。”
“我原本的打算，是让你每一年都尽量地多与你爷爷接触，直到你长大，直到你可以接受这个与别人不一样的世界，”钟乙有些感慨：“只是没有料到，你爷爷会熬不到你长大的时候。”
“唯一庆幸的是，你爷爷将你照顾得很好，那些我不想让他教会你的，他都没有多做，他唯一教会你的、也是我最希望他教会你的，便是不要让自己在人类中太显眼——”钟乙别过脸：“我不想知道也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情，他都没有说，也尽量不让你与非人接触，即使是去世，他也做好了足够的准备，能够护你一生无虞。就这些，就已经够了。”
“其他人怎么看你爷爷的，我不知道，只是无论如何——”钟乙点了点头：“做为一个父亲作为一个祖父，他是绝对称职的。”
“对了，”钟晓研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奶奶是长什么样子的？”
钟乙愣了愣：“我也不知道，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就没有见过她。”
“去世了吗？”钟晓研叹气：“连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呢。”
“谁知道呢。”钟乙摸了摸她的头：“这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说起来，这样的话还是你爷爷和我说的呢，”钟乙似乎在怀念着什么：“当初我问他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和我说的——‘这事情，你就不用管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问过你爷爷关于你奶奶的事情。”
钟晓研耸耸肩，把这事情揭过，将话题转回来：“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装作看不见呢。”
“我从小在这里长大，这个镇子有多少年的历史我真的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这镇子上奇怪的，不只是你爷爷一个人。”钟乙回过神来：“你知道你林婆婆一家，为什么会那般……不幸吗？”
钟晓研打起精神：“林婆婆怎么了？”
“她应该是看不见这些东西的才对。”钟晓研回想平日见到林婆婆时的样子，摇头又点头：“她看不见。”即使她说她曾经见过河神，可是说到底，她并不像他们一样，是能够看见的。
“林婆婆告诉过你她小时候溺水的事情吧？”钟乙不等钟晓研回答，径自道：“因为小时候我和你林叔叔关系很好，所以经常出入他们家，她家里，常年都有些奇怪的‘人’进入，我曾经和那其中的一个人提起过林婆婆的事情——她小时候的那次溺水，可不是巧合，是‘人’为。”
“在你爷爷还没有带着我搬到这地方以前，这里就已经有许多非人存在，平时他们都老老实实轻易不到人类中来——因为大多数的人类是看不到他们的，”钟乙的眼睛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可是林婆婆的爷爷是看得到的。”
“你林婆婆的岁数应该与你爷爷差不多大，她的爷爷是什么岁数什么辈分我也分不清，总之在我们还没有搬来这里之前，他就已经去世了。”钟乙闭上眼睛：“他……应该是和我们一样，可以看见的。”
“那时候的我，年少无知，以为只要能看见，就能够交朋友，我非人的朋友比我人类的朋友还要多，我虽然知道这样不太好，可是其实，对于这样的情况，我挺兴奋的，以为这样是与众不同——”钟乙叹气：“可是林婆婆一家的经历告诉我，与众不同，真的不是好事。”
“林婆婆的爷爷曾经与一个非人建立了很深厚的友情，具体的经过那个‘人’并没有告诉我，只是知道他们一起经历了几十年，林婆婆的爷爷长大、老去，他们一直都在一起。”钟乙闭上眼睛：“可是，在林婆婆的爷爷去世的那一天起，所有的事情都变了。”
“林婆婆的爸爸还有林婆婆甚至你林叔叔，都只是普通人，都是看不见的。”钟乙的声音有些沉重：“林婆婆的爷爷死后，曾托他那个‘朋友’保护他的子孙辈，那个朋友也的确是想遵守承诺的，可是，他们不是林婆婆的爷爷，他们都看不到。”
“非人们其实都是一种十分害怕寂寞的存在——若只是一直的寂寞、永远一个人或许算不了什么，就怕的是得到之后再失去。”钟乙顿了顿，又继续道：“遵守承诺守护了友人的儿子直到成年，直到结婚，直到生儿育女，几十年里，他们都看不到他感受不到他，没有人和他说话，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他的朋友已经不在了，他想找人说话的时候，永远得不到回答。”
“所以，他难过了，然后……愤怒了。”钟乙叹气：“林婆婆的爸爸就是因为他去世的，后来他又想溺死还只是小女孩的林婆婆，可是听说被河神救下，河神惩罚他，不让他再乱来，可是他并没有离开，依然还是停留在人类之中。”
“你林婆婆身体一直不好，和他脱不了关系，”钟乙闭上眼睛：“那时候我和他聊了三天三夜，想要劝说他离开，可是反而惹恼了他——若不是你爷爷出手，恐怕你也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上了，因为我可能那时候就死去了。”
钟晓研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话，皱了皱眉头：“又扯远了。”她是言灵，她最害怕的，便是别人口中偶尔开玩笑诅咒自己的话不小心一语成谶，何况这人是钟乙，她更是不能掉以轻心。
钟乙笑着摇摇头：“这事情给我的感触很大，那时候虽然我年纪不大，可是我不想也不希望我以后的儿女也和林婆婆他们一样，那时候起，我便明白，人和非人，是真的不一样的，终究是有区别的，既然有区别，便不应该有太多的接触。”
“我很害怕，就算我一直能看见，可是人类的寿命毕竟是有限的，非人们太执着，生命太长久，我害怕那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的子孙身上，我想了很久，避免这种事情的方法，或许便是一开始便不要和非人有太多的牵扯，无论是什么情感，总应该将它消灭在萌芽状态。”
“来自于非人的太深厚的情感，人类是无法承受的，无论是爱，抑或者是恨。”
“从我离开，到送你回来，十几年里，我再也没有回到过这地方，”钟乙叹气：“后来因为你在这里，我们经常要回来，可是每次回来，都不会做太长久的停留，因为我害怕和他们有太多的牵扯最终会连累你——虽然你和我一样能看到，可是谁知道以后的事情，也许继承了你爷爷能看得见的能力的只有我和你呢？也许以后你的儿女孙辈再也不能看到呢？我不能冒这个险。”
钟晓研红了脸：“想得太长远啊——还有，你离开的时候和我这时候差不多大吧……居然就已经想到那么长久的事情了。”
“没办法，换了你是我，也不得不想。”钟乙伸出手摸了摸她头发：“我是被迫成熟的，我希望你不会像我这样。”
“可是，似乎已经晚了呢。”钟晓研叹气：“白羽一直记得你和它的约定呢。”
“是啊，”钟乙也有些无奈：“我也没料到，我以为只是小孩子间的玩笑，没想到他记挂了这么多年。”
“也罢，事情总要解决的。”钟乙笑笑：“明天我便和他说清楚，可是我还能看见的这事情，你要记得为我保密。虽然他和那个‘人’或许不一样，可是未来的事情，谁能料得到，早些解决了也好——何况……要他永远记得这个承诺，对他来说，也太残忍了些。”
“嗯。”钟晓研听到他话语里的唏嘘，不知道怎么安慰，只是转移了话题：“对了，这些天晚上，你都在做什么啊。”
“我在修补这院子里的结界，”钟乙倒是没有隐瞒，见钟晓研一脸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轻易说出口的样子，微微一笑：“别那么惊讶，对了，我从来没有告诉你，我的能力是什么。”
“我的能力便是我的长处——”钟乙将手摊开在钟晓研面前，神情颇有些无奈：“经过我的手画出的东西，都是带着某种我也不知道的力量的，用得好的话，可以拘鬼封妖——”
见钟晓研一脸兴奋，钟乙拍拍她：“别想多了，这能力除了能自保以外，一点用处都没有，连你都护不了。”
他叹了口气：“你爷爷知道我无心，只是教了我制作符咒，能够自保便足够了，还有就是——他希望他离去之后，我能够帮他修补这院子的结界。”
“本来这结界可以撑好多年的，可是我回来却发现不知道为什么结界开始出现裂缝，”钟乙无奈地喝口茶：“原本想要瞒着你的，没想到还是被你逮着了。”
“裂缝？”钟晓研想或许是那什么叶先生的杰作，有些不好意思：“我怎么看不到。”
“没事的，你的能力……不在这里。”钟乙迟疑了很久，终是开口：“如果可以，你是言灵这事情，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你知道我的能力是言灵？”钟晓研看着她：“那这些年来——”
钟乙摇摇头：“没事，我知道你自己不知道，我也知道你的出发点是关心。”
钟晓研眼睛发酸：“那你就是一直都知道却还是拿自己身体开玩笑承受言灵的能力了？”如果他要是出了什么事的话……钟晓研咬了咬嘴唇，不能乱说，不能乱想，乱说会成真，乱想若是也有效力的话怎么办。
“没事的，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算不了什么，”钟乙笑笑：“一直不告诉你是不想打击你，以前你还小，有些事情不想让你太早了解，现在你慢慢长大了，该知道的，也应该告诉你，你爷爷已经不在，我的能力就那样，肯定不能好好保护你，原本以为不让你知道是对你好，现在想想，跟你说清楚让你心里有个底也好，至少这样的话，真的有事突然发生，你至少还能应变一下。”
“无论如何，你总是我女儿。”钟乙叹气，看了看天色：“天快亮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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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
大树下，钟乙，钟晓研，白羽，站在一处。
钟乙的眼睛四处晃着，好像真的没有看到白羽原形的白色大鸟就在他身前不远处扑腾着翅膀一样：“谢谢你还记得我小时候说的那些话，那些都是玩笑话，你便都忘记了吧。”
“谢谢你还记得我。”钟乙微微一笑：“可惜我再也无法看见你了——若是让你觉得难过了的话，那么，对不起。”
明明它在左边，可是钟乙的目光却是移向右边的：“永别了。”
说完，他便拉着钟晓研回去，钟晓研回头，身后的白羽化作小男孩的模样，朝着他们挥手：“再见。”
钟乙拉着她的手明显缩紧了一下，可是他面上没有任何的变化，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
直到回到钟家，确定不会有人听得到他们的话，钟晓研这才轻声问他：“他应该不是坏人吧？”
“他不是，他心性纯净，没有一丝污垢，”钟乙回答：“可是，既然不是同类，本来就不该有太多的交集，既然不能长久的陪伴，还不如本来就不要开始——这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现实的无奈，长痛不如短痛，早些了结了，对谁都好。”
“告诉他我看不见了，总比让他跟着我，亲眼看到我的死亡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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