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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话 告别02
“你真的还要回老房子那里去吗？”钟晓研抬头看了看无星亦无月的天空，想着那晚上自己看到的光究竟是什么：“妈妈可是说了——”
“反正她又不在这里。”钟乙耸耸肩：“你们两个回去之后别告诉她就好了。”
“周叔叔和周阿姨呢？”钟晓研微笑，觉得钟乙莫名其妙的坚持有点奇怪——他可是从来没有反驳薛蓉任何的“指令”的：“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翅膀扑扇的声音响起，钟晓研回头，看到白色的大鸟跟在他们身后，默然随行。
再度看向钟乙，他面色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
钟晓研摇摇头，听钟乙道：“过了中元节我们就回去了。”
“中元？”钟晓研愣了一下：“中元节是什么时候？”
“还有十多天这样。”钟乙倒是不打算解释下去：“所以这段时间，要瞒住她了——你周叔叔他们那里，我会处理好的。”
见钟晓研面色还是不怎么好，钟乙开玩笑道：“怕什么，要怪下来，有我挡着呢。”
“我不是怕，”钟晓研沉默了一会：“妈妈说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没事的。”钟乙笑笑：“到底谁是长辈啊。你越来越像她了，这可不好。”说着摇头感叹的样子。
倒是把钟晓研逗笑了：“你是想说我和妈妈一样啰嗦吧。”
“我可没说。”钟乙一本正经：“再说我可从来不认为你妈妈啰嗦来着，都是你说的——等我们回去了，我要告诉她你背后说她啰嗦，看她怎么收拾你。”
钟晓研愣了愣，佯怒道：“我是你女儿啊，怎么可以陷我于不义！”
“当与自己切身利益冲突的时候，女儿就是用来出卖的啊。”钟乙耸耸肩：“这样好了，如果你被她训话的话，之后你就可以跟我提一个要求，怎么样？”
这是他们一家一贯的相处方式，每次钟晓研被薛蓉逮到，好好训斥一番之后，钟乙都会有补偿，满足她任何的要求——虽然钟晓研大多数的要求要是被薛蓉知道了的话，定然又是一通新的训斥，倒也是乐此不疲。
钟晓研想了想，突然看向钟乙：“那我可不可要求提前兑现？”
“这次又换了新的啊，”钟乙愣了愣，还是笑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钟晓研停下脚步，看沐冰在前边稍稍走远，回头看身后跟着的白色大鸟，压低了声音：“我想知道爸爸你现在是真的看不到还是怎么的。”
“还是怎么的呢？”钟乙喃喃道：“那么晓研我问你，你想要的答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钟晓研捂住耳朵：“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可是我不希望你骗我。”
“你是我爸爸，是这世界上唯二的与我血脉最相近的人之一，”钟晓研声音低下：“如果连你都骗我的话，那么这个世界该是有多虚假。”
“怎么会是虚假的呢。”钟乙不赞同的摇摇头：“就像你眼中所看到的世界，别人或许看不到，可是不代表着它便是不存在的、不代表那便是虚假的——就像你是我们的女儿这个事实，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假。”
“那么答案呢？”钟晓研不依不饶：“爸爸你的答案是什么。”
钟乙迟疑了一下：“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理由的。”
钟晓研不肯接受这不清不楚的回答：“那么你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
“曾经看见，”钟乙顿了顿：“现在，看不见。”
“这是你想知道的结果吗？”钟乙耸肩：“如果是，那么你便是亏了，你应该换个更实际一些的要求——物品总比一个回答来得有用得多。”
“这不是我要的回答。”钟晓研叹气：“可是我想要的回答我也猜到了。”
“它们说你看不见了忘记了，”钟晓研看向他：“可是现在至少证明，你的‘忘记’是骗人的，其他的，我会慢慢找到答案的。”
“骗‘人’的啊，”钟乙不置可否：“你到底想要证明什么呢？”
“我不知道，”钟晓研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希望你都是在说谎还是希望你说的至少有一半是实话，我不知道我是否希望你与我看到同样的风景，其实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很害怕。”
“害怕别人会觉得我是异类，害怕有一天自己会离普通人的世界越来越远，害怕突然有一天你会告诉我——”钟晓研顿了顿，还是开口：“害怕你们会告诉我说其实我不是你们的女儿，因为你们从来没有让我觉得你们是可以理解我的——我害怕有一天会发现其实我们根本没有关系，因为我们眼里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所以你不想卖掉爷爷留给你的老房子是不是？”钟乙摸了摸她的头：“你害怕若是没有爷爷的羁绊，你那些担心都会成真对吧？”
钟晓研不答，钟乙却笑了笑：“别怕，无论如何，血缘关系无法更改，你是我们的女儿，你妈妈十月怀胎生下的你，总不会有假。就算你妈妈那个人平时再怎么严厉，出发点都是为了你好——虽然我也不怎么赞同她的方法——可是就像我说的，这世界上，每一个人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理由的。”
“还有——”钟乙揉了揉她的头：“我和你一样，也不希望这房子卖掉的。”
“因为那个人是你爷爷——”他顿了顿：“也是……生养我的人。”
“所以别害怕，即使看不到同样的风景，至亲就是至亲。”钟乙拖着她跟上沐冰：“还不快回去，走夜路可不好玩。”
是啊，无论如何，他们的血缘关系总不会有假，钟晓研安了心，却依旧叹气，看向身后慢慢跟着他们的白色大鸟——
钟乙是真的看不到呢。
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家，沐冰早已经推开门走进去，钟晓研跟在钟乙后边，慢慢把门关上。
门外的白羽无法进入钟家的院子，在外边徘徊了一会，落在地上，变成小男孩的模样，朝着钟乙的背影挥手：“明天见。”
莫名的便觉得难过，追上钟乙：“爸爸你是什么时候突然看不到的呢？”
钟乙愣了愣：“成年之后突然便看不到了。”
“成年啊……”钟晓研不知道自己是期待还是恐慌：“那么我成年了之后……会不会和你一样？”
算算时间，也没有几个月了呢。
钟乙突然变得严肃：“你最好还是……不要有期待吧，因为也许每个人的体质是不一样的……我成年了之后看不到，可是或许你不是呢。”
“无论如何，既然能够看见之后又看不见，那么说明这种能看见的能力并不是永久的吧？”钟晓研叹气：“如果有一天我突然看不到了，不知道有没有‘人’会想我，不知道若是没有来得及道别的话，会不会留下遗憾——”
“爸爸，你有没有来不及道别的非人呢？”钟晓研看向外边，那里已经没有白羽的身影：“你有没有和别人约定了什么，却连一声再见都来不及说的呢？”
“或许……”钟乙眼神愣了愣：“或许有吧。”
他很快摇头：“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再说了……不一定非要道别，反正……看不见了便是看不见了……就算道别，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晓研，”他伸出手扶住钟晓研的肩膀，表情严肃：“不要和那个世界有太多的牵扯……不要和那个世界的‘人’发生任何的纠葛——哪怕能看见，也要记着我们和它们是不一样的。有时候忘记和看不见有什么呢……相比于它们来说，我们的生命是多么的短暂而脆弱，非人们都是很寂寞的，而我们的百年也许只不过是相对于它们的一小段光阴，如果不能永远陪着它们，就不要让它们记住我们甚至爱上我们，如果它们不曾得到再失去，那么或许就不会难过了。”
“可是——”钟晓研低头，转身回去：“似乎已经晚了呢。”
“嗯？”钟乙愣了愣：“你爱上了哪只非人吗？狐晏？狐艾？我告诉你哦，人类和非人是绝对不可能的啊——还有，你还未成年呢——成年之后也不行，人和非人怎么都不行——我是你爸，我可不准以后有个几百岁的‘人’跑过来学你一样叫我爸爸……那情形，怎么想怎么怪异。”
钟晓研叹气：“你知道的不少啊，谁告诉你——还有，你想到哪里去了。”
“不是我，”不等钟乙回答，钟晓研叹气：“是你啊。”
“我？”钟乙似乎不解：“我有什么事。”
“在你还能看到的时候，是不是曾经与‘人’有什么约定呢？”钟晓研偏头：“后来你看不见了，是不是便忘记了那个约定呢。”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啊。”钟乙故意曲解她的意思：“这话你可别让你妈妈听到。”
“白羽。”钟晓研念出那个名字，长叹道：“我现在相信你是真的看不到了……否则它每天跟着我们，你不会没有半分反应，此刻也不会完全想不起。”
“他一直跟着我们吗这几天？”钟乙一脸想起了什么似的的表情：“他还记得啊。”
“是啊还记得，”钟晓研叹气：“可惜你再也看不到它了。”
“他刚刚还在和你说‘明天见’呢，”钟晓研眼睛有些发酸：“幸好我并没有和它们有太多的交集，否则若是换了我是你，没有来得及说一声道别……怕是心中永远都放不下。”
“我记起来了，”钟乙叹气：“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陪过我一段时间，后来我离开了这里，再后来我看不见了，就把他忘记了，他这些天一直跟着我们吗？妖怪们就是这样，太过于执着，所以我才不希望你和它们有过多的接触，更不要和它们有任何的约定……人类是善忘的，妖怪若是也能善忘该有多好，活得越是长久，越容易感觉到悲凉吧。”
“可是我已经看不见他了，”钟乙看向钟晓研：“你今天一天都很怪……你到底希望我做什么呢？”
“至少——”钟晓研思量了一下：“至少和别人说一声再见吧，他等了你那么多年。”
“没有用的，已经看不见便不如再无任何关联，做越多的事情只是会增加更多的烦恼，还不如就这样算了，”钟乙的声音有些无奈：“反正……我最多还能再活几十年，而这几十年对他而言，其实算不了什么。”
钟晓研却只是道：“可是，他一直在遵守承诺呢。”
“好吧，你究竟要我做什么？”钟乙看了她一眼，叹口气：“明白了，明天他再出现的话，你告诉我一声，我和他说说话。”
“嗯。”钟晓研终于如愿以偿：“明天它再出现，我便告诉你。还有——”
“嗯？”钟乙叹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坚持，明明这不关你的事。”
“可是我看到了就不能装作不知晓啊，还有——”钟晓研顿了顿：“我其实很感谢它，它让我知道了爸爸你小时候的样子。”
“知道了。”钟乙面色稍红：“还不快去休息了，又说这么多的话还说你不啰嗦！”
“你才啰嗦呢！”钟晓研感叹道：“你小时候长得真像我啊。”
“说什么呢！”钟乙拍拍她：“没大没小的，你像我才对的吧。”
周叔叔之前说钟晓研可能是睡眠不太好，却也不建议她吃药，只提醒她睡前记得喝杯热的牛奶，比较有助于安眠。
喝过钟乙帮她们热好的牛奶，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反正钟晓研和沐冰倒是觉得很困，早早便休息了。
原以为会一夜好眠，谁知到了半夜，却还是醒来。
沐冰抓着她的手，睡眠正香，无知无觉。
钟晓研却无法入睡。
时间显示此时是凌晨三点，外边本该是漆黑一片，可是，外边却是亮的。
和昨晚一样的亮光，柔和，却又无比真实。
一次可以当做只是自己看错了、梦游了，可是第二次呢——钟晓研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是会痛的。
她此刻是醒着的，痛觉无比之真实。
虽然还是夏夜，云梦镇临近河流又临近森林，夜间和白天比起来，已经开始微凉。
小心地将沐冰的手放回，帮她掖好被子，钟晓研思量了一下，没有穿鞋，就这样起身。
小心翼翼地开了房门，尽量不弄出声响，房间里铺着地毯，光着脚倒也没事，房子是木质的结构，脚踩在房间外木质的地板上，虽然不冷，可是从光着脚走路，终究是有些不习惯。
她不敢开灯，摸着墙慢慢走着，脚下也不敢使力，其实是有点提心吊胆的。
说来也奇怪，房子按道理说年代应该挺久远了，这里的气候环境并不算是干燥的，但是房子除开古旧一些以外，并没有老朽腐坏的痕迹，不只是这房子，其他的老房子似乎也是这样的。
不过此刻并不是思量这些的时候。
外边虽然有光，但是那光和月光差不多的亮度——甚至不如月光明亮，即使透过窗子折射进来，也不足以视物，钟晓研基本上还是属于摸黑向前的。
好在，她对这房子，足够熟悉。
经过钟乙房门外时，照例听了一下，没有任何的声息，不知道他是睡着了……抑或者根本不在房间里。
大门处依旧是洞开着的，钟晓研倒是不敢光脚踩到外边，一边找着鞋子，一边打量院子里的白色光雾。
摸到了一双拖鞋，钟晓研想都没想便套上，循着昨晚上的记忆，眯着眼睛往光雾之中跑去，很快便来到了光雾的中心。
披着爷爷的外衣，可是钟晓研知道那是钟乙，想要上前，他腿边的蛛儿却回了头，看向钟晓研，轻轻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钟晓研瞪了蛛儿一眼，没记错的话白天的时候蛛儿还在睁眼说瞎话骗她说是她看错了呢——不对，是联合钟乙一起来骗她——钟晓言觉得有些头大，她好不容易劝服自己说钟乙是个普通人，昨晚只是她的幻觉，今夜便又看到了这一幕，顿时有些无所适从。
又朝着蛛儿点头示意自己不会打扰，她这才上前，站到了钟乙的另一边。
近了，方才有心情打量钟乙在做什么。
左手执笔，右手执卷，那笔看起来没有什么新奇的，只是比较精美的毛笔而已，那卷轴原本应该只是一方白绢，随着钟乙的落笔，渐渐地多了一些鬼画符——真的是鬼画符，因为说是画的话完全不像，说是字的话即使是狂草也不似这般没有章法——有点像是小孩子的胡乱涂鸦，兴之所至，没有逻辑可寻。
然而钟乙却是全神贯注，一丝不苟，仿佛他笔下的，是他一生的心血杰作。
钟晓研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丑这么没有章法的画。
钟乙是画家，虽说不是大家，但是也算是小有名气，至少可以说明他的画技不至于太糟，可是此刻钟乙面前的画，说实话钟晓研真看不出他在画什么。
钟晓研不明白钟乙到底在做什么。
不明白他为什么是半夜在此地。
不明白那白色的光雾是因何而起。
不明白……钟乙为什么会有意瞒着她，误导她。
即使是此刻，她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的，想起睡前喝的牛奶，那时候还觉得说味道稍微怪了一点，钟乙还笑说她想多了，现在想起来，那里边应该有些安定睡眠的药物。
她站到钟乙身边的那一刻钟乙似乎便已经察觉，但是他只是略微停顿了一秒钟，便不再理会她，甚至都没有分神看她一眼。
更没有任何的解释。
钟晓研也不打扰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边，盯着那卷轴看。
那上边的痕迹并没有变化，可是映着四周柔和的光——钟晓研揉揉眼睛，感觉那上边的奇怪符号竟似会动一般，慢慢浮起，在光雾里晕开，虽然还是看不出什么，可是渐渐的，却生出熟悉之感，眼一错，看到那卷轴上画的赫然是这个院子的模样。
钟晓研惊醒了一下，再看去，那上边依旧是鬼画符而已，毫无章法，仿佛只是她眼错而已。
钟乙今天的动作比较快，钟晓研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落下最后一笔，随手将卷轴扔到光雾之中，卷轴上的笔迹隐隐放出光华，随即连同卷走一同消失在光雾里，无迹可寻。
她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可是第二次看到钟乙神神秘秘的举动，她不想再被钟乙忽悠过去——
“爸！”
钟乙终于回过脸，看向她的时候有些无奈：“我以为你今晚不会再醒来的。”
这是间接的承认了他的确是有事故意要瞒着她的吗？
“有什么事是我不应该或者不能知道的吗？”钟晓研不解地问他。
钟乙将身上披着的外衣拿下，让蛛儿叠好收起，看向钟晓研，长叹一口气：“不想让你搀和进来，却还是让你又一次看到，想来这事情与你也有关系，算了，我就索性告诉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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