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

　　两人赶紧到隐曲石窟，蔺采南仍在给蔺独生运气。都过了这么多时辰，也试尽了各种方法，也不见师父转醒，而三师弟全身早已大汗淋漓，再撑也不过一柱香时间。蔺采城起疑，伸手搭了蔺独生脉门，一会儿松了口气，笑道：「可以放心了。多亏你给师父运气，我本以为待师父转醒才算脱离险境，不想师父修为极深，采南师弟运气只需给得足，师父即便不清醒也能自行运转这养气心法。再过上一个时辰便无性命之忧了。」蔺采莲原本着急，哭得梨花带雨，一听二师兄如此诊断，便欢喜得破涕为笑。
　　四人暂时留在隐曲石窟一个时辰，才又回去。那时师父房外早已聚了整杏林谷弟子，神色焦虑自是不在话下。蔺采风见着那四人把师父带回来，便着急上前道：「你们方才是哪里去了？让我好找呀！」蔺采城道：「师姊，是我仓促，没来得及通知。」苏冥接话道：「我和采风姊可担心极了！那些人要是找上你该怎么是好？」这事有些蹊跷，蔺采城示意三师弟扶师父回房，便奇道：「找上我？」苏冥看了蔺采风一眼，点头道：「是啊，我原本和采风姊也以为他们的目标是师父，却没想到他们发号施令的头头说：『抓住蔺采城，要活的。』不知采城兄是怎么得罪了那帮刺客？」
　　蔺采莲抢话道：「这不太可能啊！先不说采城师哥脾气多么好，就是他身子不行，师父这么多年来也没准过他下山行医去，哪来机会跟这些江湖刺客结怨呢？」那大侠道：「许是在杏林谷结仇也不一定？」蔺采风道：「那也不太可能。大侠或许不知道，我二师弟医术高明，有目共睹，谷里除了师父外便没有人比他更好。若说他都能结仇，那么我和采南师弟早已树敌满天下，不可能今日这帮刺客寻得是二师弟，而不是其他人了。」
　　蔺采南「咿呀」一声推开师父房门，向守在房外的众人说道：「各位，师父清醒了。」杏林谷上下登时欢声雷动，几个蔺老谷主的亲传弟子更是松了口气。不过，蔺采城见三师弟似是还有话要说，便问：「师父可还有什么话要交代？采南师弟一并说说吧！」蔺采南点头道：「师父虽清醒，但气息仍是不稳，我本想让他好好调理，但他坚持要见采城师兄，说是今晚一定要见。」众人面面相觑，均想这蔺老谷主此刻急召蔺采城，定是晓得一些缘由。
　　蔺采城道：「采南师弟，师父要见我便见，不打紧。你替我给师父备上一壶温水就行。」蔺采南点头称是便去取水。而众人此刻眼神都盯在蔺采城身上，只见他向众人示意后，推门便走入师父房里。
　　躺在床上的蔺独生见着自己的徒儿，便急欲起身招手道：「城……城儿，快过来，让为师看看你有没有伤着？」蔺采城一个箭步前去搀扶，说道：「师父，徒儿没事。徒儿在这不走，您有话慢慢说便是。」平时蔺采城卧病在床时，也不见师父有这等反应，此番无事反倒让师父担心至此，实是令人大感意外。
　　蔺独生像疼孩儿的父亲一般，又是摸脸、又是摸手，确认蔺采城真的无事，才道：「为师在山道上碰到贼人时，和他们交上了手，谁知那人下手狠辣，我竟也不是对手。」蔺采城说：「今夜有人趁着师父受伤，派了刺客突袭杏林谷，想来他们是事先早有谋划，只是没想到我们这有两个外人在场帮忙，师父也不必气馁。」蔺独生叹道：「不是气馁，为师是后悔自己过于大意。城儿，你去取我搁放你师娘遗物的盒子，今晚得把这些年没跟你提过的事儿，好好说一遍。」
　　蔺采城依言去取柜上一只雕花檀木盒，双手奉给蔺老谷主。只见蔺独生「喀喀」两声开了盒子，对蔺采城说了句：「手来。」接着取了只「冰白祥龙珩」，交在徒儿手上。这玉珩蔺采城小时候见过，晶莹通透一如当年所见。然而此刻师父取玉的用意，蔺采城一点也看不明白。
　　蔺独生道：「记得这是什么吗？」蔺采城道：「弟子记得。小时候弟子常染风寒，高热不退时，师父便会将这『冰白祥龙珩』浸了凉水搁在我额头上，想办法助我把烧退了。」蔺独生追问道：「还有呢？记不记得我说过这是何人之物？」思来想去，蔺采城这么多年，确实没听师父提起过，便摇头。
　　蔺独生又道：「记不记得小时候你问起你爹娘，为师都跟你说些什么？」蔺采城道：「弟子自小是个孤儿，自然时时会烦着师父问爹娘的事。小时不懂事，胡言乱语总令师父答不上话，至今仍汗颜不已。」见蔺独生不断摇头，聪明如蔺采城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问道：「好端端的，师父怎么会想问起徒儿这些前尘往事呢？」
　　蔺独生顿了口气，又道：「为师当年答不上话，不是因为你胡言乱语，却正是因为你提问犀利，句句正中为师的痛处。但你当时才这么大点人儿，为师不忍你小小年纪就要听得前一代人的恩怨情仇。如今你即将成年，为师却依然视你作那时的孩儿一般，以至于错过种种和你谈事的时机，使得你们今日担心受怕。」蔺采城诚恳道：「依师父所言，若今日之事与徒儿身世息息相关，以至于连累他人，那徒儿今日定须听得师父说完自己的身世，必不让自己的无知成为众人的拖累。」蔺独生道：「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为师才犹豫再三啊！很多时候，无知无觉才最是幸福，知道一切便是痛不欲生，恨不得只当从没听过。城儿，你明白吗？」蔺采城又道：「此事已然危及师门众人，弟子此时若要装作恍若未闻便是不义之举。请师父放心，徒儿身子虽不中用，但心还是很结实，没那么脆弱的，无论您说了什么，徒儿一定承受得住。」蔺独生长叹一声，说道：「傻孩子，如今为师就是想护着你，也没法子不说了。」便开始往下说。
　　蔺独生道：「城儿，你可知这『冰白祥龙珩』是何人之物？」蔺采城踌躇了会，便摇头道：「还请师父赐教。」
　　蔺独生便道：「此物原为前刑部尚书文一泰所有，乃文氏家传重宝。文尚书为人刚正不阿，从不趋炎附势，元帝在位时也赞其为贤臣良佐，命之兼任太子詹事。然而老尚书这一生就那么一个宝贝女儿，疼爱备至，待她出嫁时便将此玉珩传与她，愿她得祥龙护佑，保一生顺遂平安。奈何这女子生得漂亮嫁入帝王家，受尽痛苦，最终也为了自己的身分赔下性命。城儿，你可知这女子是谁？」蔺采城明知师父所言之女子与自己关系匪浅，却仍摇头不敢猜测。蔺独生道：「这女子便是孝哀皇后，也是你的母亲，文璇君。」
　　蔺采城脑中彷若有声音轰然巨响，不断对着自己说：「这绝无可能！这绝无可能！」接着他便以求助的眼神，向蔺独生颤声问道：「师父，那么我的父亲……？」蔺独生只是点头，却不回应，默认蔺采城便是孝哀皇帝李准之子。
　　蔺采城强捺住内心咆哮，故作镇定地问：「那么后来呢？我父母又是怎么死的？」蔺独生道：「元丰二年三月，当时的郑王李薪联合其他二王举兵长安，你父皇就是那次死在郑王剑下。然而截至目前，没人知道你母后究竟是怎么死的。」蔺采城闭上双眼直摇头，似是不信，又像不肯接受。
　　蔺独拿起那「冰白祥龙珩」，说：「你母后死前说道：『愿吾儿心清似玉，德才更胜楚白珩。』便群珩』字为你命名，将『冰白祥龙珩』交给你，盼你勿要辜负你母后的期待。」然而蔺采城已无心再听，恍若未闻，只是心里道：「我做了十几年『蔺采城』，如今却道我实是先帝遗子『李珩』。然而这么多年，我已认杏林谷为家，可今日我却再也不能像往常一般，那么往后我又将何去何从？」思及此处，痛苦难堪好比噬心，却欲哭无泪。
　　蔺独生叹道：「城儿，为师明白这些平日里绝口不提的话，如今一夜之间便要你知晓一切，实是残忍。为师不求你其他，但求接下来所言，条条句句，务必烙印在心。」蔺采城正要说「师父教诲徒儿自当谨记」，但话只说出前二个字便如鲠在喉，心里又道：「只怕今天知晓一切后，也不便再赖脸当杏林谷门人，否则不晓得又将伤害多少师门兄弟姊妹。既然离开是迟早的事，今夜我便再做个好徒儿，否则往后也没机会见着师父。」转念便起身，「啪」地一声下跪对蔺独生说道：「弟子蔺采城，定当遵守师父教诲！」
　　蔺独生看懂徒儿心思，便道：「傻孩子，你这是……？唉，罢了。」接着扬声对门外道：「风儿、南儿、莲儿都进来吧！为师有要事交代。」三人果然都在外头待着，迟迟不敢离去。只见蔺采城端跪在地上，三人错愕又慌张，还道这位二师兄到底是犯了什么大错，竟要这般向师父谢罪？蔺采风更是急得想立刻开口求情，话头却给师父堵上。
　　蔺独生道：「城儿就快成年，为师想让他以杏林谷名义，独自下山行医历练。」任那四个徒儿，哪一个听得不是浑身一僵？四人异口同声都叫「师父」，那三人想的均是蔺采城这么多年来未获准出山是因他有疾在身，望师父念他不适合在外奔波，收回成命。而蔺采城自己却想：「我已不愿再累及杏林谷诸位，师父只需点头承认我不再是杏林门人，日后再无瓜葛便好。师父为何又给自己留颗绊脚石？」
　　蔺独生对四人暂且不理会，又道：「你们四个是为师亲手调教的徒儿，此刻你们每个人心中想什么，为师再清楚不过。为师自然有为师的道理，你们知道也罢、不知也罢，当需记得杏林谷门人无论何时、何地、遇何艰难，虽无血脉相连，必然心永连心，亲胜至亲。明白吗？」四人此刻齐声划一，道：「是，弟子谨遵师父教诲。」蔺独生微笑道：「很好、很好，你们都是我的好徒儿。」
　　蔺独生转头又对蔺采城说道：「城儿，此番下山前路茫茫、凶险非常，你可明白？」蔺采城应道：「弟子明白。」蔺独生又道：「为师指望你独当一面，不再是嗷嗷待哺的雏鸟，所以非要事、非走投无路，都不再回谷里，能做到吗？」蔺采莲听师父给采城师哥如此严苛的条件，又忍不住要出声唤「师父」，被蔺采南一把拉住才又作罢。事实上，蔺采南自己也十分担心二师兄，更别提蔺采风更是强忍着，才不质问师父。三人却见蔺采城垂首，神情释然，说道：「弟子当不负师父期望。」蔺独生欣然微笑，师徒二人至此，心意已通，毋须言语。
　　蔺独生说道：「为师尚有一事嘱咐与你，此后你便独立成人，未来遇事当需自行决断。」蔺采城应道：「是！」
　　蔺独生朗声道：「我杏林谷『清心诀』乃静心修身之心法化自《清静经》，入门极其容易，能诵口诀便能修习。凡人只道修行此法能强身健体，更甚者羽化为仙。若要到达此心法上乘之境，需得明白此心法不单是内功之法，更是为学处事之道，以达最终『清心真静』之境。
　　「然此『真静』所求境界非同凡常，正所谓『静中静非真静，乐处乐非真乐』，从前你在杏林谷种种修炼只是教你牢记了心法，却考验不了你的心性。世间之事有无相生、难易相成、是非相见，初识俗世纷扰，若心无定力，此关碍将使你终难破茧，甚至走火入魔。不堪纷扰之时，为师盼你能记得『清心诀』中只字词组，持静守柔，早日悟得『真静』之意。」蔺采城道：「是，弟子戒慎恐惧，永不敢忘。」蔺独生轻声叹道：「『天下理无常是，事无常非。』城儿，你聪明，但为师盼你此番历练更长智慧。为师已无他事，你收拾好行囊，明日便即刻启程吧。」过了一会便扬手，将四弟子赶出房外，不再见人。
　　时候不早，蔺采城正要回房，蔺采莲却一把拉住二师哥，泪眼汪汪，道：「采城师哥，师父方才那些话什么意思？明明是你救得师父，为何他却要赶你走，不让你待在杏林谷？」小师妹此言正中蔺采风与蔺采南心事，只是二人不方便说罢了。然而方才他们三人没听见蔺采城与蔺独生秘密谈话，只道师父于今日之事责备了这位二师哥，因此对蔺采城毫不分辨的作法既疑惑不解又替他好生委屈。蔺采城心里升起一股暖意，他们四人打小一块儿长大，吵闹里培养出的情感很是真挚，见他们如此替自己打抱不平，心中初晓身世的迷惘因而去了好些。只是他心思弯绕，心中又道：「若他们知我身分，还会待我如初吗？」
　　蔺采城当下勉强笑道：「师父只是命我下山历练，又不喜我依赖成性、盼我独立，别总处处巴着谷里的好。你们几个又何必如临大敌一般？」蔺采莲道：「二师兄不惜身子，我们可怕了！万一……万一……」蔺采城疑惑：「万一？」怎道蔺采莲说及此处，又自顾自地开始伤心垂泪，说不出话来。
　　良久，蔺采南才缓缓道：「不会的，师父说过，如有要事，二师兄是可以回来的。」蔺采风即刻接话道：「对对对！而且二师弟不能回来，师父也没说咱们不能找他去，不是？」蔺采南点点头，又道：「『虽无血缘，心永连心，亲胜至亲』。」
　　此刻看着杏林四弟子说来说去，苏冥一旁听了好一会，终是有些受不住气，便笑道：「你们没见过几个世面的神仙，还道这世上只有你们杏林谷算得好地方是吧？告诉你们，外头有我苏冥在，包管采城兄下了山，这辈子就不想再上来啦！」蔺采莲一听急得跳起来，追着苏冥打骂道：「就你最坏！就你最坏！」脸上却是破涕为笑。那大侠本也是在旁淡然瞧着众人，苏冥这一逗，也逗得他嘴角松了，索性也说自己届时与苏冥一道，与蔺采城同时出发。
　　蔺采城拱手对那大侠道：「方才时间紧促，未能请教大侠姓名。」那大侠还礼道：「在下贱名姚未起，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江湖客，还请蔺大夫不必多礼。」先前疏忽，但此番蔺采城却听出那人压低了嗓子，也不知是天生如此或刻意为之，不过其他人似乎并未注意到。然而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蔺采城索性也不当一回事。
　　蔺采风笑道：「怎么说姚大侠都救了师父，是我们杏林谷的恩人，往后咱们都是朋友，年纪看起来又近，平辈相称便好。」蔺采莲道：「是呀！未起哥哥，听说你方才还救了采城师哥，我要谢谢你呢！」生性爱胡闹的苏冥又插话道：「唉，这回我没功劳也有苦劳，你们这就将我晾一旁，怎么不也来谢谢我呢？真是伤透人心。」蔺采莲道：「冥哥哥，回头我让采城师哥给你做上一大袋枣泥核桃糕，你说好不好呀？」蔺采城正欲出声道：「我又……」那「不会」二字却给苏冥夺了声，抢道：「好啊！好啊！采城兄你可不许抵赖！」最后蔺采城只得叹了气点头答应，众人嘻笑一阵，便都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是夜，四下漆静，蔺采城房中烛火已熄，他却辗转反侧，不得成眠。他举手卧看师父交与他的「冰白祥龙珩」，月光照射下熠熠生辉，通透白亮，却寻思：「师父虽将身世告知于我，但隐隐有些话仍欲语还休，不知是何用意？这玉珩不似其身形那般冰清洁白，背后应尚有故事，却非今日之我所能参透。」又想：「这『冰白祥龙珩』为母亲之物，又以之为我命名，却不知她是怎样一位女子？」
　　蔺采城将玉珩搁在额头上，同儿时一般。忽闻外头有人唱起歌，不过在夜里只得压低了声音，朦朦胧胧、若有似无，融在风声摇曳的夜里，虽不畅快却也可略作慰藉。
　　「怀旧事，
　　纷乱似烟尘。
　　怕把那心思入梦，
　　自前晌至夜牵魂，
　　总忆杏林人。」
　　蔺采城本想下床探查歌者何人，却不想那歌声早把他脑袋哄得昏昏沉沉，困倦渐生，终是抵不过浓浓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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