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幽]道阻且长

　　（十七）

　　不怕被笑话的说，姜云凡觉得他这十余年来，从未见过如此特别的女子。

　　抛开从不知晓——现在连存在与否都说不清楚的儿时不论，他自幼在狂风寨长大，所见不是粗豪的山贼兄弟，就是寨中随和却简朴的妇人，纵有采薇，也年纪尚幼，连轮廓都未长开，自然也不可能起什么欣赏的心思。

　　故而眼前女子着实令他惊艳。然而……然而却是不同的。

　　不同——他索尽枯肠，一时竟也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她诚然清丽秀美，但在容貌之外却有一分亲切感，更加迫切而清晰，和容貌乃至身份都无关，是穿透了血脉，自心底冥冥呼应的熟悉。

　　那丝缕暖意，也正是由此而来。

　　他不由去想，却越想越是不解，直到撞入一双带着浅浅疑惑的清透眼眸时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想出了神，还……这么盯着人家看了半天？

　　“……不不不！我是说，不晚，天也快亮了，雨柔姑娘不用这么客气。”他立刻闹了个大红脸，连忙岔开，“呃，雨柔姑娘是来找我的？”

　　“……是。”他这一番举动唐雨柔自然看在眼中，但只恍做不见，微笑道，“听闻姜公子和两位朋友要去神降密境，那里遍布迷雾毒瘴，很是危险，故而师尊派我前来相助一二。”

　　“哦，这样。”原来是蜀山的。思及之前和龙幽的一番谈论，刚起了不回蜀山的念头，就被前来相助的蜀山弟子找到门前，这令他多少起了几分心虚感。姜云凡挠了挠头，不由放低了声音，“我们已经去过回来了，小蛮从巫月神殿借了五毒珠防身，一路上还算安全。”

　　“小蛮妹妹？原来如此……有她援手，确实可保几位平安。”唐雨柔轻轻一点头，姜云凡诧异道，“你们认识？”他忽然福至心灵，“雨柔姑娘，我是说，你该不会也是……”

　　“……”唐雨柔微微愕然，随即明白过来。“忘记姜公子还不知道自己身份，这件事，是雨柔疏忽了。”她重又敛衽一礼，“小女唐雨柔。又名，青荷镇。”

　　“你就住在？……不对，你就是山脚下的那个——”姜云凡半张着嘴，却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预料中那么惊讶。他仿佛意识到，那份熟悉感究竟来自何处。

　　——

　　天光欲曙。

　　一层层褪去的夜色下，灵气氤氲而成的朦胧光晕正渐渐清透起来，由浓转淡，终至丝缕不存，仅余灵珠周遭似有若无的一环。而这残存的些许，也在第一缕日光映入二人眼中时，随身周寒水一并消隐不见。

　　如龙溟所料，这一场术法运转，也终究到了尽时。

　　“如何？”

　　“热度退了几分。若我没有估计错，数日内，当有一场好雨。”龙幽摇头，不去借力龙溟伸出的手臂，自顾一撑地面站了起来。他顿了顿，一窥龙溟神色，方又续道，“不过是些许小伤，我现下魔力已经恢复，并不妨事。……你腿麻了？”

　　他本就是顾及此事方才急于起身，然而见龙溟仍坐着不动，便知那几个时辰所造成的影响仍未完全消退。龙溟无所谓的一点头，道:“如此便好，你我至少可有月余空闲。且不提这些，你之后有何打算？”

　　“打算？……暂时还没什么。我得到的线索到哥你这里就全用完了，之后的现在想也不迟。”龙幽眨了眨眼睛，一摊手笑道，显然并不认真。龙溟望着他这副显是刻意为之的惫懒样子不禁好笑，正想接口，又见他神色一整，“不过，哥，你这么说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你先前所认识的人里面，可有一个是姓姜的？”

　　“虽不甚多，也不算少。怎么？”龙溟闻言神色微不可见的一凝。他语调却平稳，故而龙幽只一瞥，恍若未觉。“也许是和你我同样的‘人’，也许不是。重要的是，他应和魔族有关。”

　　“若是这样，我确实有几个人选。”终究不过一瞬，转眼龙溟的神色已恢复如常。他抬眸望向龙幽，“是为你那个姓姜的朋友？”

　　龙幽微微讶然:“……我不过提了一次，你居然记得。”见龙溟已然猜出，他一点头，索性也不掩饰，“他手中有一把短剑，不知为何，保留了一段声音，其中便有你说的几句话，涉及到一位‘姜兄’。”

　　“而这位‘姜兄’，和你的朋友有关？”龙溟听到这里一挑眉，龙幽不知他又想到了什么，只应了一声，神色有些异样，“不知为何，他认定那位‘姜兄’是他的父亲。”

　　自他到人界，所遇之事无论顺悖，大多能凭着自身所能应对得宜，唯有这一桩，不仅毫无头绪，更是见所未见，无法可解，所知的便仅有龙溟和此事有关。

　　然而不知为何，即使龙溟和此事丝毫不相干，他也毫无道理的笃信，兄长能够给出令人信服的见解。

　　——大抵上，即使分隔数十载，早已接过夜叉之责，夜叉化身自幼而起的，对其兄长的信任与依赖仍未改变。

　　龙溟却并不知他又想到了何处。他抱臂微微后倾，指节抵着下颔，似在凝神思索，俄而他眉间刚刚舒展，龙幽已先问道：“哥，你想起来了？”

　　……倒是心急。

　　龙溟并未立即接话，他撑着身后基座起身，沿石阶下行，龙幽不明所以的跟在他身后，迈下几阶他方道：“有了些头绪，不过还要见过你那位朋友才做定论，眼下先依小蛮姑娘之约。——怎样，这其中缘由，是我亲自告知与他，还是你代为转告？”

　　他之前才说不能早做定论，此时这一问，反倒出奇。龙幽紧跟几步，眼神若有所思的转了转，只一笑：“那自然还是劳烦老哥你辛苦一些。我啊，就省得麻烦，在一边听着就好。”

　　“嗯。”龙溟亦一语带过，仿佛真正只是无心。二人皆步履轻捷，不过片刻便来到小径边缘，到了此处，女娲神力已不足以构成阻碍。他停步转身，忽地一勾唇角，“……看来，是我担心的多余了？”言罢，他并指下落，荧紫法阵瞬息浮现，只一刹，二人身影便无迹可寻。

　　……

　　几乎就在他们离开神降密境的同一时刻，巫月神殿中，化身们的会面也终于迎来了第三个参与者。

　　“小姜，你起的好早啊……咦，是雨柔姐姐？”小蛮揉着眼睛走过来，一句有气无力的话未完，看到姜云凡身畔的黄衣女子，就化成了欢喜的音调。

　　“你不是回来就睡下了，怎么还这么困？”姜云凡诧异道，小蛮闻声向他横过一瞥，抿了抿唇，神色微微黯然，“躺了半天睡不着，就去找师父聊了会。……算了，不提这个。雨柔姐姐，你怎么会来？”

　　见她竭力维持着欢快的样子，唐雨柔虽有些担忧，但仍笑着接话：“是师父听师叔伯们说，姜公子和龙公子、小蛮妹妹要去神降密境，担心你们被毒虫所伤，因此派我来帮忙配些药物。”

　　“外公就会使唤人。”小蛮撇了撇嘴，“我可是‘苗疆’，就算没去过神降密境，只不过是些毒而已，怎么可能伤得到。”

　　“小蛮——”姜云凡顿觉不妥，这样一说，倒像是唐雨柔不该来一般。他忙开口阻拦，却见唐雨柔侧身，对着他微不可见地摇头，笑意仍旧柔和，“有备无患，总是好的。”她抬手抿了鬓发，向周遭几间客房望了望，又道，“听姜公子说，你们已经从神降密境回来？怎么不见龙公子？”

　　“龙公子……是说龙幽？他还在秘境里，龙溟哥哥说，今天一早再过来找我们。”小蛮丝毫未觉不妥，眨了眨眼睛，又笑起来，“不管了。雨柔姐姐，小姜，难得过来一次，一会等龙幽和龙溟哥哥也过来，我带你们好好玩几天怎么样？”

　　……她这是想散心吧。姜云凡本就无可无不可，当即点头，唐雨柔却显得有些为难。“这，师父那边……啊。”她忽然掩口，低低呼了一声。

　　“凌音师叔？”

　　三人一同望去。绕过神殿前长阶转角，一名着水蓝色道服的女子正缓步行来。她墨黑长发以碧玉梳挽就，眉目清雅，神色疏淡，手中一管青玉长萧，与天青色纱衣相映，恰如天光水色，淡泊悠远。

　　“唐师侄。”女子颔首应道。随即转向姜云凡，“这位可是姜少侠？”

　　“是我。”……怎么又来一个。

　　姜云凡挠挠头，还是老实应答，凌音目色一闪，又归于沉静，道：“如此便好。姜少侠，一贫师兄托我转达，在你走后，他又想起些旧事，希望能尽快告知于你。若你现有闲暇，可否立即启程？”

　　“呃……”姜云凡正不知如何回答，小蛮跺了跺脚，已先抢道，“音姐，我刚说好了要招待小姜去玩的，别这么急嘛，就让外公等等。音姐你也留下来，等龙幽他们回来，过几天就是爬坡节，我们一起热闹一下。”

　　“……”凌音微微摇头，口气稍有缓和下来，“师兄的意思是最好不要耽搁。你若是想玩，让唐师侄，还有那位龙少侠留下来陪你。”似乎是极为了解少女心性，她不再与小蛮纠缠，视线移回姜云凡身上，神色复归淡漠，“姜少侠，事不宜迟。”

　　这回姜云凡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进退两难。他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唐雨柔又看看小蛮，后者虽然不太高兴，但对凌音如此并没什么好的办法，而前者见他望来，唯有回以一个为难的笑容，显然也是无能为力。

　　……罢了，去就去，也不会少掉一块肉。疑虑归疑虑，事到眼前，姜云凡并不是会犹豫不决的个性，况且既然说是有事情相告，那么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值得闯一闯。他心意已决，正要开口答应，蓦然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人未到，锐意已至。

　　“事关他人，道长擅自决断，只怕不好吧？”

　　龙幽！

　　姜云凡立时转过头去，身后碧树浓荫里穿行而来的一前一后两人，当先者正是龙幽。在他之后半步的——

　　他还未来得及细看，身后凌音已变了脸色。她攥紧手中玉萧，骤然厉声道：“你……龙溟？！”

　　二十余年淡泊平和，尽化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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