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幽]道阻且长

　　（十八）

　　一时间风烟止息。

　　龙幽讶然止步，还未及反应，便觉身后气息浮动，随即肩侧被轻轻一按。他立即会意的退后半步，眉稍微微挑起。

　　龙溟随即上前。越过龙幽，他视线略做逡巡，将周遭情境尽收眼底，而他本身虽仍身处浓荫遮蔽之下，形貌却较之之前分明许多，除却话中略做停顿，神色可算得上并无波澜:“凌音道长？”

　　“不错。”凌音闻言颔首，目色愈寒。龙溟微现讶色，旋即复归从容，拱手一揖，“暌违二十余载，道长风采更胜往昔。”他略一顿，“令姊近来可好？”

　　仅此一句，平地兀起波澜。

　　“风采？我不过一介凡人，如何能与你等相较？”清雅女子瞬间忿然失色。她周身仙气如失控般暴涨而起，纱衣无风自动，言语间一字一顿，如有昆玉崩碎之声:“龙溟，二十余年前姐姐正是应你之邀下山远行，至今未归，我苦寻你们踪迹不得，而今倒要你来问我，她好是不好？”

　　如此失态，放之凌音身上本是极为少有，然而二十余载，即使对于修仙之人，也非弹指可以轻抛，更兼生死难料。在场诸人虽皆非常人，乍闻此事仍难免动容，小蛮更是已叫了出来:“音姐的姐姐？我怎么从来没有听外公说过？”

　　“小蛮妹妹，先别说了，师叔她……”唐雨柔温声阻道，目中亦难掩惊讶。姜云凡闻言望向龙幽，却只来得及捕捉到他面上尚未来得及消散的一抹讶色，随即归于沉静，唯独唇角弧度微妙的一挑，意味难明。龙溟眸色微微凝沉，只道，“至今未归？道长此言何意？”

　　他如此姿态，更令凌音忿怒不已:“那年你随姐姐来我蜀山拜访草谷师姐，不过半日便匆匆离山，不久后姐姐说与你有约，也随之而去。我当时年幼不能随行，怎知姐姐那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多年来我与草谷师姐日夜悬心，你倒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原来……如此。

　　龙溟眉峰微皱，指尖有意无意的虚点臂弯处，只做沉吟。凌音见他神色有所变动，只道是终于理亏，不禁冷笑一声，又增出几分恸意来，眸中一点寒芒闪动，蓦地锋锐如刃:“时至今日，你为何还要隐瞒姐姐下落？果然是……”

　　她一时只觉多年来日夜忧惧之事终于成真，不禁攥紧掌中玉箫，几乎深陷肌肤之中。俄而萧管泠然一声轻响，唐雨柔神色微变，踏前半步道：“师叔……”言罢却又犹疑，龙幽见状默然上前，长枪虽未擎出，隐约亦是回护之势。

　　境况陡转险恶，姜云凡环顾左右，几番开口欲言，又苦恼的沉默下来。眼前状况并非言语可以扭转，若说可以，也只有……他猛然想到长久缄然不语的另一个焦点，连忙望过去，龙溟果然不负他期待的抬眸开口道：“凌音道长，可否听龙某一言？”

　　“……”凌音自然并未回应，然而龙溟此问亦非为了得她允可，只一顿，便权作默许，径直续道，“当日我确曾与凌波有约，但其后便困于此地，并未再与外界有任何讯息勾连。凌波不曾回山，我亦是今日方才得知。”

　　“……此地？”

　　“苗疆祀奉女娲之处，名唤神降密境。想必道长也有所耳闻。”龙溟颔首，神色略见几分诚恳，“道长若是不信，也可问过小蛮姑娘。”

　　“啊，我？……”小蛮咬了咬唇，半晌方道，“……音姐，是真的。当年我娘在这里遇到了龙溟哥哥，还托他带给我一本书，就是这本。我和师父对过笔迹和内容，的确是我娘留下来的，不会错。”

　　她从怀中取出前夜龙溟交予她的那本书册，历经多年，书页边缘依旧平整如新，字迹清晰可见。凌音侧身回望，目光在其上游移而过，终于定格在某处:“……确是她的字迹。”

　　先代“苗疆”虽已消逝许久，毕竟相距龙溟与凌波失踪时过了十年有余，况且有此书为证……凌音终究已经不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即便心伤，却未丧失理智，念及此处，神色虽未缓和，周身气势到底不似片刻前那么凌厉迫人。然而……

　　“一面之词。”她回转身，“前代苗疆已逝，你是否被困于此地不得出入，口说无凭。若是实情并非如此，旁人又如何得知？”

　　一言方落，龙幽神情古怪的动了动嘴角，似要出言辩驳，但随即又按捺下去。龙溟难于察觉的一摇首，只含笑道：“是否取信在于道长，龙某无能为力。那么，道长意下如何？”

　　几合之后，终又复归沉寂。然而空气凝沉如浸水重帛，凌音凝眉不语，其余如唐雨柔，姜云凡更是无从置喙，就连小蛮也只是抱着娘亲遗物默然。

　　仿佛短暂又仿佛漫长，却又似乎一触即裂。

　　唯有龙幽貌似平静的阖上双眼，随即龙溟眉宇微微一轩。电光火石之间兄弟二人似乎达成了什么外人难以言知的默契，继而只听凌音缓缓道，声线终归平和清冷。

　　“时隔多年，我也无法擅自决断。龙溟，当年之事，草谷师姐所知较我更多，若你问心无愧，可愿和我同回蜀山，在师姐面前叙说分明？”

　　……等等等等。姜云凡不禁头皮发麻：虽然他与龙溟接触不多，但之前谈论到他是否还要回蜀山时，从龙幽的态度里他也能分辨出，这兄弟二人对蜀山并非全然信任。而以他当山贼多年的经验，这等自投罗网的事怎么可能……

　　“敢不从命。”龙溟却并不惊讶，只援臂前引，“还请道长带路。”凌音亦只简略点头，并指捏诀唤出所御长剑，踏定转身，又对尚且愕然的姜云凡道，“姜少侠。”

　　“啊？……我明白。道长请放心，我随后就到。”只是一瞬间茫然，随即省起在龙溟到来之前凌音的目标本是自己。姜云凡虽不甚热切，但还是如先前约定的答复道，凌音闻言颔首，神情中略带一丝歉意，“烦劳少侠。”

　　她不再赘言，望向龙溟。龙溟见状会意，只略一闭目便踏上凌音身后剑身，凌音随即催诀，一刹间便登临九霄，再一刹已不见形影，与姜云凡等人御剑来此时相比，其间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还真快。姜云凡随口喟叹一声，又看向龙幽。被留在原处的青年微微仰面，仍旧望着兄长离去的方向，神色却并不非常凝重，几分深思几分无谓，更多是难以辨明的平静。左右自己无法猜到，他索性不去深思，走过去一掌拍上龙幽肩膀：

　　“想什么呢？”

　　“小姜？……没什么。”被从思绪里唤回，龙幽摇头敷衍过去，又半皱起眉低声道，“倒是你，真的要去蜀山？”

　　大略是顾及到相隔不远的小蛮和唐雨柔，他声音压得极低，姜云凡知道他是有意转移话题，但依旧无意深究，只叹了口气道：“还能怎么样？没人跟过来也就算了，现在凌音道长亲自过来，又受过借神农鼎的情，不好随便反悔。况且那个凌音道长的意思是小蛮的外公想起来些事情要告诉我，不管是真是假，总要听了才知道。”

　　是突然想起，还是有意为之？瞬息之间已有决断，龙幽无谓的一摊手：“也罢，既然老哥被蜀山的事情缠身，你也推卸不掉，我自然只有奉陪了。”他随即话锋一转，尾音轻快上挑，“说起来，那位姑娘是？”

　　姜云凡随之望向身后。越过十余步的距离，唐雨柔虽正在和小蛮轻声交谈，却并非没有关注他们这边的动静。见他望来，女子轻柔一笑，垂首又去和身旁少女低语，两人目光交接虽只一刹那，先前那份莫名的熟悉感却再度袭来，他不由怔住。

　　“不过一夜的工夫，你居然就……”他这一失神立时被龙幽察觉到，龙幽微微讶然，转即一挑眉戏谑道，“所谓真人不露相，不愧是小姜，佩服佩服。”

　　“呸，想什么呢？”姜云凡微窘，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接道，“唐姑娘是蜀山弟子，听说是她师傅草谷道长知道我们要去神降密境，特意派她来帮忙的。还有，她另一个身份是青荷镇……你怎么看？”

　　虽说事到如今，原本对“化身”这一概念一无所知的姜少寨主已经在接二连三的冲击下对友人乃至自己的身份有了良好的接受能力，但毕竟时日尚浅，他对自己的眼力还没有足够的自信。龙幽闻言投去一瞥，点点头：“确是‘化身’不假。不过……”

　　不过什么？龙幽这一句断得突然，姜云凡不禁疑惑，然而随即他便意识到龙幽为何突然噤声：想来是言谈告一段落，唐雨柔携了小蛮的手信步行来，到得身前数步处停住，敛衽一礼，微笑道：“搅扰二位谈兴，雨柔冒昧。这位想必便是龙公子？”

　　“在下龙幽，幸会。”稍后再说——来不及留心姜云凡是否领会到自己眼色含义，龙幽还以一揖，亦笑道，“在下已听小姜说过姑娘来意，尊师盛情，铭感在心。”

　　“……雨柔来迟一步，并未帮上忙，龙公子无需如此。”唐雨柔摇首，“适才师叔所言……二位公子，在苗疆可还有未完之事？”

　　凌音既已与龙溟先行离去，忝为蜀山弟子，唐雨柔亦须完成师长托付。心知如此，姜云凡无心为难，抢先接话：“我没什么事，现在就可以走。”

　　“我也一样。”龙幽随之应和，小蛮闻言笑起来，“那就好了——我和雨柔姐姐商量过，既然要去就宜早不宜迟，那么……臭龙幽，交给你啦。”

　　“……”当初果然是太草率了。念及唐雨柔身份，本想在其面前遮掩一二，但既然小蛮已经知晓，那么强行掩饰也……

　　“龙公子……可是有为难之处？”唐雨柔轻声问道。

　　……算了，反正惹老哥生气的事已经足够多，也不多这一条。龙幽盘转一番心思已定，干脆应下，“无妨，在下所学有一门越行之术，可瞬息千里。小姜，小蛮，唐姑娘，站近一点。”

　　他随即并指捏诀，见三人已依言站定，指尖利落划过半圆，法阵随之明灭，只一瞬一霎，耳畔草沙虫鸣已换了清越长唳。他足下微不可察的一晃，旋即站稳。

　　“这里距离山门还有一段距离，法术隐秘，唐姑娘请勿见怪。”龙幽收手回袖，“还要请教唐姑娘，去往一贫道长和草谷道长所在，该如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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