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幽]道阻且长

　　（十一）

　　御剑破开云层，视域之内唯见茫茫晴海，辽阔无垠。然而并非预想中寂静，除去衣袂当风的猎猎声响，更有振翅高飞的云雁振声长鸣，清亮入耳。

　　“景天兄弟——还有多久能到——”

　　姜云凡半眯着眼避开剑身映射的刺眼强光，鼓足中气大声喊道。并非二人间相距遥远，然而高空风声本就尖戾，再加之他初学御剑术驭使不稳，颠簸动荡之下，不用说稍远的景天，就连近在身旁的龙幽的声音都几乎听不见了。

　　“往下看——”景天也以同样方式回应，可看两人神情他就知道丝毫不起效果。他唯有无奈地摇头，挥舞手臂奋力向前一指，随即一头向云层下方扎了过去。姜云凡跟着照做，视线里乍暗乍明，陡然一亮——

　　青山巍峨，殿阁林立，足称气势恢弘，山体竟是悬浮于半空中，间或三两道子御剑掠过，虽是人间修行门派，气意已凛然若仙。

　　“怎么样，漂亮吧？”坐在景天身后的小蛮拍手笑道，龙幽亦颔首，“素闻蜀山派乃修仙门派之首，今日看来，仙家盛景，果然相称。”他不动声色地暗自与祭都作比，两者形制虽然天差地别，但论及禁卫法度，比起王宫也不遑多让。

　　人界重地，想来可贵的不止一个神农鼎。如果能够……

　　他在这边抱臂思忖，小蛮却不知他心里所想，见龙幽答得爽快又来问姜云凡:“小姜，你怎么不说话，不会是看呆了吧？”

　　“……怎么可能。”姜云凡挠了挠头发，虽然否认，但显然没什么底气。景天见状“哈”地笑了一声，“御剑过来也有小半天，再晚一会恐怕不好找人。姜兄弟你跟上我，咱们从剑台下去。”

　　他向山门中眺望一眼，粗略确定了方位便在前引领，姜云凡紧随其后，乍见生人身影破空而来，四人方甫在剑台上落足，便早有驻守锁妖塔附近的弟子过来查问。

　　“在下景天，麻烦两位道长通报徐长老。”景天从袖中掏出不知什么在两名值守弟子面前一晃，饶是龙幽眼力过人也丝毫没看清，只发觉那两名弟子见了那物事后神色便是一正，想来是要紧的信物。

　　“徐长老眼下和另外几位长老在太清殿议事，贫道这便去禀报，还请几位稍等。”当先年纪稍长的弟子一语道毕便御剑离去，余下那位只一句自便，随即立在一旁守候，言辞虽客套，却无分毫放松。

　　“……怎么好像做贼一样。”小蛮不满撇嘴，景天却不以为意，他回过身来，眼神在四下里晃了晃，“我也有几十年没上过蜀山，他们认识我才不正常，等徐大哥过来就好说。——咦，红毛你怎么来了？”

　　“哼，我不能来？”

　　龙幽愕然，他迅速回身一瞥，只窥见远处断柱后一道黑衣红发身影迅速闪过，只一晃，又不见了，若不是那一句话，几乎便要以为是幻觉。

　　景天却是习以为常，全不理会，只安抚着要去找外公的小蛮，间或再和姜云凡说几句，看似寻常，实则周全，在习惯了魔族恣意行径的龙幽看来实在是难得的好性子。

　　……尤其是与那位尊上相较而言。

　　他近乎无意识地打量起景天，额发掩盖下的纤长眉峰微微蹙起，同为神魔之井化身，这位飞蓬和魔尊的关系却同自己和兄长完全不同，性格形貌姑且不论，便是力量来源也迥然有异:从教授姜云凡御剑术，又一路行来来看，他身周的力量不染半分魔气，倒是和小蛮有些相似。

　　果然是源自神界……么？他心下一沉，虽然神魔之井理应超脱于六界，但和重楼难免倾向于魔界相类，飞蓬站在相反立场也是理所当然。即使他眼下失忆，但又与人界亲厚，能有多少善意分与魔族也尚未可知。

　　既然如此，他会帮助身带魔气的姜云凡前来蜀山的用心，也着实值得怀疑。

　　思及此节，龙幽不由一顿，戒备之心愈重。他回过神，正欲向三人处走去，却蓦然一惊:景天虽和两人谈话，目光却一直投向这边，不知已看了他多久。见龙幽望来，他咧嘴一笑，随即头不易察觉地点了点。

　　……他知道了？

　　龙幽陡生几分被看穿的心虚与紧张感。正不知如何反应，忽见数道寒光自山间高处直射而来，当先落地的是两个道人，在前者年约而立，一身赭黄道袍，长剑之外唯有额上一条发带装饰；他身后之人则要沧桑许多，灰白道服或破或补，鬓发也见斑驳，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也非仙品。

　　想来所谓“徐大哥”就在其中？龙幽暗叹一声，不知他们此时出现算是解围，还是隐患。而另一人的身份很快也得到解答，小蛮欢呼一声，高跳起来:“外公！”

　　“……龙幽，你告诉我，小蛮她外公是不是‘化身’？”姜云凡退后一步，扯了扯龙幽衣袖，低声问道，龙幽莫名地看他一眼，也压低声音，“不是。怎么了？”

　　“那她为什么叫他外公？”姜云凡不解，龙幽嘴角抽搐，“小蛮说了一路，你不会刚想到这个问题吧？”

　　而另一边的两人早已各自攀谈起来，徐长卿含笑:“小天，你怎么来了？”景天竖起拇指划了个圈子，“反正也是闲着，送小蛮姑娘还有那两位少侠来蜀山——他们还挺有意思的。”

　　“哦？这我倒是要问问，是不是你又惹了什么祸？”一旁的老道闻言笑道，目光便往姜云凡和龙幽这边瞥来。小蛮跺了跺脚，扯着他衣襟要他过去，“哼，才没有呢。小姜，龙幽，这位就是我外公一贫道长。外公，他是小姜，这个是龙幽，他们是我这次出门认识的朋友。”

　　“见过徐道长，一贫道长。”两人拱手还礼，徐长卿颔首，目光便也向这边移来。“两位少侠前来蜀山拜访，可有要事？”

　　龙幽按捺下激动心情，字斟句酌:“在下龙幽。家乡干旱，苦寻解救之法不得，听小蛮姑娘所言，蜀山有一至宝神农鼎，能给出天下所有问题的答案，因此来请求借用。”他一欠身，露出身侧的姜云凡，“而这位姜兄弟，则是为询问他身世而来。”

　　“这……蜀山至宝，不好轻易外借。”徐长卿正要拒绝，突见景天一眨眼，他心念疾转，再开口已是换了口风，“……不过两位与我门中弟子交好，也不是不可变通。”

　　“外公，你说句话嘛。”小蛮忙抓着一贫的衣袖摇晃。

　　一贫嘿然笑起来，他取下腰间葫芦灌了一口，看似不经意地向身后一挥手:“去吧去吧，徐师兄都准了，老道还有什么话说。神农鼎文字你不认得，去天权宫，让玉书陪你。”

　　——

　　二人随着小蛮在天璇宫找到玉书，这位道长看起来年纪更轻，听小蛮说完来意，他狭长双眸转了一转，却也满口答应。此行看似极为顺利，唯有临别时先前与玉书对弈的那名道人抬目望来，虽眸光黯淡，却看得人遍体生寒。

　　“师兄性格就是如此，几位莫要介怀。”玉书轻掩了门笑道，七宫之间甬道狭长，三人来时先至天权宫，走得极为不耐，所幸在天玑和天璇之间有阵法可直通摇光，省了许多工夫。从摇光宫前阵法便可至御风台，龙幽一只脚踏入阵中，忽觉如芒在背，仿佛有人在背后窥探，待他想回身查看，阵法灵光浮升，已然是错过了。

　　是谁……？他心中疑惑一掠而过，转瞬便抛之脑后，神农鼎近在眼前，比起唾手可得的线索，什么都不再重要。

　　……

　　“玉小书，神农鼎现在在哪里，还在三皇台？”一路上姜云凡和龙幽均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小蛮无聊地四周看了看，唯有缠上玉书。

　　“正是。神器不可轻动，既无意外，不必更换位置。”玉书引领着他们穿过太清殿，三皇台虽在太清殿后方，但若无阵法沟通，即便知道这一点，也是无从寻觅。

　　拾阶而上，极高处云丝如缕，炽烈日光蔽空而下，映照在三皇石像前，泛出炫目神彩。右方老者身前，一只铜绿色大鼎悬浮于半空中，灵气四溢，夺人心神。

　　“两位少侠，容我事先提醒一句，神农鼎并非全能，它所能探知的，不过是来人心底最深处的愿望，二位来问询之前，可要想好才是。”

　　只能问一件事？

　　龙幽摇了摇头，退后一步。他与姜云凡对视一眼，掩去心底的纠结为难，面上已换了往日的洒脱笑容:“小姜，你先。”

　　“哦。”姜云凡亦不推辞，他仰头望着斑驳鼎身，凝神良久，方欲开口却又硬生生一滞，“我……我想知道，该怎么找到他？”

　　神农鼎表面金光如蛇纹游走，片刻后幻化成晦涩难识的文字。玉书正待开口，却见姜云凡皱眉，一字一字，竟是读了出来:“源起……之……地？”

　　……这可奇了。玉书挑眉，陡觉一贫此举另有深意。他望向姜云凡，目光中趣致之色更浓，接过话头道:“此是上古文字，贫道粗略识得一二。这上面写的是‘源起之地，前因早存。欲寻其人，先寻其迹’。”

　　“源起之地……先寻其迹？”小蛮翻来覆去念了两遍，仍然不得其解，“什么啊，模模糊糊的，好难懂。玉小书，能不能解释一下？”

　　“这却为难。神农鼎有灵，所给答案往往也只有问话人本身能够体会。我想，姜少侠还是问过自身才是。”姜云凡点了点头，少年面上有沉思之色，“我再好好想想，多谢道长。——龙幽，该你了。”

　　“我……”龙幽转过身来，步伐却一迟疑。

　　“哎呀，都到这里了，怎么反而婆婆妈妈的。”小蛮已不耐催促，龙幽苦笑，唯有无奈应了声好，便走上前，站在神农鼎下。

　　他仰目望去，鼎身金光变幻，交织成杂乱不堪的纹路又迅速晕散开。只能一个愿望……待到此刻，他扪心自问，陡然不知自己最渴望的，究竟是修复水脉之法，还是龙溟的所在。

　　若是为家国，为自身存续，乃至为那人的期望，都应是前者，然而后者，却是他自己一分私心，不愿舍弃。

　　……老哥若是知道，免不了一顿揍。他闭目定了定神，正要开口，却听身后小蛮惊呼:“咦，怎么出来了？”

　　什么……！

　　龙幽大惊看去，片刻前还游移不定的光纹不知何时已凝着下来，却只寥寥数字。他回身望向玉书，道人执着书卷轻击掌心，语意里几分玩味:

　　“神降密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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