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幽]道阻且长

　　（十二）

　　玉书踏入太清殿的时候暮色将至，几点余晖映着茶盏中清冽水光，晃出几许暖色。与之相较，几案旁围坐的几人脸色就难看得多了。

　　“小天，这件事你还是欠考虑。”徐长卿正说到这一句，看见他进来，不知为何却转过不提，只召玉书近前。自有弟子奉上清茶，待玉书浅啜过一口后方才续道：“那两位少侠的事情，已经问过了？”

　　“是。那位姜少侠得到的信息模糊，龙少侠则问出了地点，当即就要赶去，我派了弟子护送他们，眼下应该已经到了。”

　　玉书放下茶盏，“两位师兄愁眉不展，想必和此事有关？”

　　“唉，那丫头。”一贫长叹一声，不欲在同门面前掩饰，“难得出门一趟，怎么偏就能让她碰见两个魔族，还当成朋友带了回来。”

　　景天摸了摸后脑勺，他知道一贫话里并不含对他的责怪，盖因此事并非结交异族友人那么简单。“魔族是魔族，不过可不是普通魔族。徐大哥，如果是寻常妖魔，我当然不必送到蜀山来，可这两个确凿无疑都是‘化身’——人界哪来的这么多魔族聚居之地？”

　　“若说的话，也不是没有。”玉书挑眉，“二十年前一役，蜀山上下，都还记忆犹新。”徐长卿和一贫对视一眼，都知他指的是覆天顶一战，彼时谈者色变的净天教，起初也不过是由遗留人界的魔族聚集发展而来。既开了话头，索性也不避讳，一贫仰头灌了口酒，沉沉一叹:

　　“这正是我眼下担心的。玉书，你可还记得，当年净天教教主的姓名？”

　　“自然。其人姓姜名世离，骁勇善战，世所罕见，于覆天顶一役后不知所踪。——值得一提的是，虽然不知出身所在，但是是‘化身’无误。”言己至此，三人都非心思蠢钝之辈，已然猜到几分，徐长卿蹙眉道，“师弟的意思是，怀疑那位姜少侠和魔教有关？”

　　“不错。他身带魔气，又与姜世离姓氏相同，如今净天教流亡在外，若说已有了新的据点，甚至暗中壮大起来，诞生了这个孩子，也不足为奇。”

　　“养虎为患。不如……”

　　“不可。”

　　一贫臂肘搭在膝上，旁人饮茶，独他饮的是酒，未增颜色，徒添愁绪。可到底不曾郁结于怀，他抬眉，目中剑光内含，仍有昔年胆色。

　　“师兄，我以为，堵不如疏。”

　　“何谓‘堵不如疏’？”这回率先发问的是景天，一贫将葫芦抛回腰间，“姜云凡其人，如果他身份真如我所猜测，那么此事疑点诸多。——玉书，这里除了景兄，就只有你和他们接触过，你怎么看？”

　　“坦白说，怕是很对一贫师兄的脾气。”玉书玩笑一句，随即正色。“从这半日看来，姜少侠的目的似乎只是寻人，我试着与他攀谈，神色应对，称得上磊落。而那位龙少侠口风甚紧，心机呢，也深沉得多。”

　　“这和他对我所说的也对的上。”景天摸了摸下巴，“以我看，姜兄弟不像是会说谎的人。”

　　景天素来精明，这点在场三人都是知道的，既然他如此肯定，那么想必做不得假。徐长卿叩了叩桌案，“那么那位龙少侠……”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对我防备得很，一路上话都没说几句。”景天摊手，随即安慰似的笑起来，“不过徐大哥你放心，我已托了朋友看着。”

　　“既然如此，他的事就先揭过不提。”一贫当即转了话头，“倘若我们都判断不错，那么此事就说不通。当年魔教虽损失惨重，但重要人物都得保全。如果他是为净天教寻人，那寻的是什么人？又何必派他深入蜀山，打草惊蛇？”

　　“这也未必。”玉书道，“净天教众四散，若有重要人物失踪，只要还图谋再起，必要寻回。神农鼎乃蜀山重宝，寻常人纵使前来，也难于相借，这次他们是得了小蛮应允，机不可失，就是冒险也算值得。”

　　一贫摇头:“我也想到此节，但姜云凡既存，则姜世离必死。他们既然当年能将身为‘化身’的姜世离奉为教主，那么于情于理，对姜云凡不可能轻视。如果此番是魔教的手笔，他们就不怕丢了新教主，人心沦丧？”

　　“若是他主动请缨……”徐长卿沉声，话说到一半，景天一摊手，“那就是我看走了眼。”

　　“事已至此，胡乱猜测也是徒劳。何不先做准备，再观后效？”玉书拈着书卷在掌心轻轻一击，一贫浓眉微皱，颔首。

　　“暂时也只能如此，我一会就去写信给欧阳庄主和皇甫门主，请他们多加留意。玉书，你回去路上将此事转告给草谷师姐，请她从旁询问唐师侄，不要过于直接。”

　　玉书应下，又问:“那么对这位姜少侠，师兄作何打算？”

　　“等他们回来，再做定夺。”

　　——

　　蜀山与苗疆相距不远，加之蜀山派御剑之术天下独绝，又有小蛮引领，几人抵达附近村落时，落日也不过刚刚敛去了最后一丝光辉。

　　与中原景象不同，此地水土丰茂，奇花异草众多，虽然夜色渐起，但月光清朗，丛草间游萤飞舞，幽幻朦胧之间，别是一番动人心旌。

　　饶是龙幽一路悬心于神降密境之事，乍见满目新奇风景，也不禁略分了心，脚步为之一顿。

　　“嘿嘿，苗疆和蜀山不一样，不过景色都是一等一的漂亮！”小蛮得意笑道，回到自己生身之地，她也越加活泼起来，待龙幽和姜云凡察觉时已跑出极远，站在桥畔遥遥挥手，“你们两个在这等着，我去找师父借五毒珠——”话音未落，身影一闪，又不见了。

　　“……这丫头。”龙幽无奈耸肩，收回视线，落到姜云凡身上。“还在想神农鼎的事？”

　　“嗯。玉书道长让我自己多想想，可我怎么想也不明白，要说是源起之地，难道还是要回家找？”姜云凡面色凝肃下来，龙幽拍拍他肩膀，“人界有句话，船到桥头自然直。如果真是这样，回去就到覆天顶看看，也许真的有线索。”

　　“我想回蜀山再问问，也许道长们还有别的看法。”姜云凡点头，他一时摸不清头绪，索性不再多想，转而把话题抛给龙幽，“话说，你问的到底是什么？”

　　龙幽搭在他肩上的手乍然失了力度。他摇摇头，面上泛起苦笑:“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心思翻覆，辗转难定。神农鼎文字显现那一刻，他反复回想，终究也不知是停在了哪一边。思及他得知小蛮身份那一刻的初衷，若是苗疆，大抵便是水脉之事。可若真是这样……

　　龙幽幅度极大地晃了晃脑袋，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失望和懊悔甩出去。国事为重，左右龙溟还活得好好的，之后再找也不迟。

　　……对，国事为重。

　　“你也别太紧张，总归有个确切的答案，就算不是，大不了再找。”却是姜云凡看他神思不属，反过来安慰他。龙幽回过神，虽知对方不清楚他心中所想，仍有些许感动。他收回手，“……谢了，小姜。”

　　“……都叫得一句兄弟，这么见外干什么。”姜云凡略不自在地转过头，龙幽一笑，也不去挤兑他，“那丫头怎么还不回来，该不会又在哪贪玩了吧？”

　　“……”姜云凡神色古怪地努了努嘴，龙幽顿觉不好，还不及反应背后就挨了一击，小蛮怒气冲冲地收回彩环，叉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才这么一会就听见你编排我。哼，小心本姑娘反悔，不带你了！”

　　“……”龙幽干笑，忙追上去赔罪，“小蛮姑娘大人有大量，就饶过我这一回吧……喂，等一下！”

　　姜云凡摇头，也只能加快脚步:麻烦是麻烦了点，不过这样，也挺好。

　　……

　　神降密境，相传为苗民世世代代供奉女娲之地，其间毒瘴四散，妖兽遍布，极深处更有守卫相护，凶险异常。

　　姜云凡挥剑斩落，一击便将眼前蛾妖打飞出几丈远，他趁着妖物逃走的间隙回身喝道:“小蛮！你确定是这个方向？”

　　“别吵！我在看。”小蛮烦躁地捂着耳朵，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膝前的绢帛上，龙幽挡在她身前亦是且战且退，很快最后一只参草在他枪下消散，他抹了抹额上的汗水，回过身无奈摇头，“我说，这可是你自己家，还需要看地图？”

　　小蛮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给他，将绢帛叠起:“不懂就别乱说，神降密境虽然在苗疆，但它不是我的，是女娲娘娘的地方，有娘娘神力守护，即使是我，进来以后也没办法‘看’到路。”她站起身，四处望了望:“好啦，就是这边。——秘境很大，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不过重要的东西应该都在娘娘神像附近，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到了。”

　　“嗯，事不宜迟，我们加快些吧。”龙幽点头，另一边姜云凡喘匀了气，也走了过来，为防突袭三人都没有收起武器，如此一路边打边行进，虽然对他们而言这里的妖灵并不难对付，但还是颇为耗时。龙幽有些心焦，他自来到这里本就不知为何的惴惴不安，此时越发强烈起来，他不自知的越走越快，待到发现时已是小蛮的一声惊呼——竟走出了五毒珠的庇护范围。

　　“龙幽你冲那么快干嘛，有没有中毒？”小蛮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查看一番，讶异地睁大眼睛，“好像……没什么？”

　　龙幽停了步，亦是惊异，“没有，我没事。……你们看，毒瘴是不是消失了？”姜云凡闻言环顾四周，周遭草木虽仍如进来时一样诡丽妖异，但弥漫四处的深紫色厚重毒雾不知何时已微薄得几乎看不到，拜其所赐，道路也变得清晰起来。他正要开口附和，小蛮却摇头:

　　“不是没了，是不知道被哪里来的水化了进去。你们看地上，这些水洼是不是很古怪？”

　　狭长小径之上，原本零星散布的水洼果然已和先前所见大不相同，不仅浑浊，更是泛着黯紫的气泡，水面更是扩大许多——样子便和毒瘴一般无二。

　　确实和小蛮说的一样，可是水从何而来？

　　龙幽蹙眉，他能够察觉到身周毒雾并非彻底消散，而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硬生生抑住，沉坠于地面。面前的未知直让他觉得危险，可此刻无暇顾忌，他干脆利落的截过:“小心些不要踩到便是。小蛮，这里距离女娲神像还有多远？”

　　“快了，转过这个弯就是入口。听师父说，前面还有守卫，我们要小心些。”小蛮应道，龙幽回过身踏出半步，才发觉姜云凡趁着这几句话的工夫已当先走了过去，此刻正站在拐角处。他语气犹疑:“小蛮，这是你说的……守卫？”

　　“怎么了？”龙幽莫名。他走到姜云凡身侧，顺着他视线望去:半座庭院环抱之中，一条巨蛇横卧于地，时日久长，早已只余白骨。蛇头正中则被一杆长枪直贯而过，枪身当中折断，半截不知所踪，周遭柱石上痕迹斑驳，可想而知当年一战的激烈。

　　“好像死了好久的样子……这样就方便了，我们快走吧！龙幽，你怎么了？”

　　龙幽面色已是惨白。

　　“那是……我送给他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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