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幽]道阻且长

　　（十）

　　一道朱漆铜门之内，巨木荫蔽之下，既有山石耸立，亦有碧潭深水，虽嫌逼仄，但胜在静谧无人，自成天地。

　　两人在景天劝说下随他一起来到后院——虽然因重楼已经控制力度，景天室内陈设尚自完好，但终究门户洞开，尘埃满目。一时尚且无妨，若要长谈，自然不甚适合。

　　好在此时春分光景，地处川渝，即便是室外，气候也算得宜人。

　　小蛮踢着脚下石子：“好啦，到都到了。你要讲什么？”她不甚信任地看着景天，“从刚才起你的样子就怪怪的，该不会是想糊弄小姜吧？”

　　“唉，我说，你才刚认识我吧，这么戒备我会不会太夸张了点？”景天无可奈何地一耸肩，“好吧，明人不说暗话。姜兄弟，我拿我那一大家子担保，接下来要给你讲的这个故事里面字字句句，绝无虚言。”

　　“……洗耳恭听。”

　　三人席地而坐，景天随手揪了根草捏在指间把玩，他清了清嗓子：“从哪里说起呢……大概好几百年前，我最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就是在眼下这座渝州城里。十七八岁的当铺小伙计，最爱的就是古董宝贝，只当自己是个人。”他迎着姜云凡和小蛮诧异目光笑笑，“嗯，就和姜兄弟你现在差不多。”

　　“不知道自己是‘化身’，明明生活在渝州却不是‘渝州’……嗯，果然很像啊。”小蛮支着下颔点头，“小姜也是这样。”

　　“哈哈！那就是说果然有缘？”景天笑一声带过，“不过不一样的是，当年我可没姜兄弟你这么幸运，有朋友带着找线索。——我是为了帮一个被追杀的朋友才逃出城去的，要不是遇到徐大哥和紫萱姐，只怕就是到现在，也最多以为自己是个不老不死的怪物。”

　　他朝着小蛮点点头，随即目光又转回姜云凡身上:“徐大哥和紫萱姐也是一眼就看出我是‘化身’，却同样不知道我的身份，苦无对策之下，徐大哥便想到动用他门中可知天下任何事情的秘法，探问我的出身之地——可惜结果也是失败。”

　　姜云凡被他看得极不舒服，禁不住半挺起身，摆了摆手:“那么后来呢——呃，无缘无故，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跟我没关系的话就不要一直看着我好吗。

　　“别这么急性子，马上就到关键。”景天欲待继续，小蛮却忽然握拳掩口，随即板起脸:“你认识长卿哥？——我是说，你和蜀山派也有关系？”

　　“咦，小蛮姑娘你也？”景天诧异的眨眨眼，又摇头，“先不提这个，我们继续，继续。——那时候徐大哥和紫萱姐都一筹莫展，过了几天，又忽然来了一个红毛怪人冲出锁妖塔，一看见我，就把一柄紫色重剑丢到我面前，他说……”

　　——

　　“他日寻得兄长，必不负与尊上今日之约。”眼见事情终于暂告了结，龙幽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拱手执意，重楼早感不耐，转身便大步向城内走去。

　　龙幽紧随其后。

　　“尊上请留步。”他维持着口气的平和，“恕在下冒犯，尊上在人界一留数百年，可是有何难处？”

　　“神魔之井”似乎并不像传言中那么难于交涉，虽然不耐在言语上耗费工夫，但远非不近情理。趁此时机，若是能……

　　“魔界水源之事我不会插手。”重楼却仿佛能看透人心一般，停了脚步冷冷道。“纵是魔族，如果不能以自己的力量求存，也如蝼蚁一般。”

　　“……在下明白。”龙幽暗自苦笑，却也不再继续下去。“神魔之井”虽然被魔界部众奉为至尊，但归根究底，却是不受魔界束缚的，他若不愿出手，即使不甘，也……无从指摘。重楼冷哼一声，又再次开口，龙幽听了几句才诧异的发现那竟是在回答自己之前的询问。

　　——或许也是憋得狠了吧。

　　“你可知道，神魔之井本连通神魔两界？”龙幽点头称是，重楼脚步不停，“数百年前，伏羲为免大地浊气侵入，封锁神界入口，从此神魔不再相通。”

　　“那尊上您……”龙幽讶异，通路被封，对神魔之井而言大抵类似于寻常国家失去大片土地，受创非同小可，然而重楼实力与龙溟所述并无差异，甚至更在当年之上。

　　难道……？！

　　“‘神魔之井’化身本就是两个。”重楼哼笑一声，“他失踪日久，本座遍寻各界不得。哼，自然只有在人界。”

　　——

　　“‘神魔之井’飞蓬。”景天点头，“当年红毛对我说的就是这个名字。他还说，并非他主动攻击，而是魔剑感应气息，自行认主。就算我不承认，这事实也无可辩驳。”

　　他视线扫过因“神魔之井”之名而大感好奇的小蛮和面带茫然的姜云凡，微微垂首，语气细听是带些微感慨的:“‘神魔之井’，我当时还没听懂，徐大哥和紫萱姐却脸色都变了。”

　　“等等。”姜云凡无奈地出声打断，“我也没听懂。那是什么？”

　　景天看着他笑起来:“我当时也是这么说的。诶嘿，你都想不到，红毛脸色本来就够臭的，听我这么问他，居然还能再难看一点。——神魔之井，简单来说就是上古时就存在的神魔两界间的通道，又有缝隙连通各界，六界共知，强盛无比。”

　　“听起来挺厉害的嘛。”小蛮托着腮，“可那样的话，你不是应该很老了，为什么会在人界？还有，还有……”

　　“……还有，为什么他知道你是谁，你的武器怎么到了他手上？——你是不是想说这个？”姜云凡叹了口气补充道，小蛮用力点头，“嗯，就是这样。”

　　“两位真是问到了点子上。”景天心领神会地一扬眉，“原因很简单。神魔之井虽然是神魔两界通道，但神魔之间却不希望自由通行，于是各派重兵把守。经年累月下来，就出现了两个‘化身’，近神的一半是飞蓬，近魔的一半就是重楼。他是飞蓬的半身，知道飞蓬的事情自然不足为奇。”

　　“他说的是‘飞蓬’，可是你叫‘景天’？”景天话里话外把自己撇的干净，就连愚钝之人也感受得到，更不必说姜云凡。他禁不住问出口，就见景天面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那是当然的。”景天平平板板地一摊手，“虽然红毛拿了那么多证据由不得我不信，但我一点记忆都没有，叫我怎么把自己当成那个叫‘飞蓬’的人？”

　　和重楼不同，他不笑的时候也不显得可怖，然而气氛无端便沉重起来，让人觉得这个问题问出就已经是错。姜云凡试图说什么，景天却只微一摇头:“他说我是飞蓬，或许我的确是，可我对‘景天’的生活很满意，做做生意，收集古董，再帮像你们这样的人鉴鉴宝，最多隔十几年换个地方。飞蓬再威风八面，和我也没有关系。”

　　像是终于要进入正题，他吐出一口长气，终于毫不掩饰的直视起姜云凡来，“我很喜欢红毛这个朋友，但作为‘飞蓬’，我恐怕只能让他失望。姜兄弟，我不知道你要找的是什么人，但听起来也应该是个‘化身’。——我想问你，如果你要找的那个人最终和我是同样的情况，你也坚持要找下去吗？”

　　姜云凡一时愕然。

　　他望向手中握着的短剑，十几年，对生父的想象几乎寄托于此。他猜测过父亲是怎样的人，也忧心过他的生死，然而从来没有想过父亲会从不知道他的存在，亦或者毫不在乎他的有无。

　　他与殷其雷的关系太亲密，对所谓“化身”又实在了解的不多。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姜云凡眉头紧皱，景天默默观望着他，并不催促，小蛮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着，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要真是这样，我……”他手指捏紧剑柄，沉默了极长的一段时间，景天几乎以为他要放弃:然而姜云凡最终抬起头，目光极其坚定，“不，什么都不做我才会后悔——我还是要去。”

　　“……”

　　三人一时都静默无言，忽而几声清脆声响打破了寂静。仪容昳丽，身量颀长的青年拍了拍手，缓步走来，面上笑容赞许:“说得好，不愧是小姜。”

　　他站到姜云凡身侧，眨了眨眼，“既然决定好了，怎么能轻言放弃。——小蛮？你看着我干什么？”

　　仍半坐在地上的女孩用极其缜密的眼光打量了他一番，随即泄气地一撇嘴，话便是对着景天说的:“看起来没什么事的样子。……算你守信用。”

　　景天失笑，“算我运气好，免了姑娘一顿揍。”——龙幽嘴角一抽:我还来得及告诉他们其实我还带着内伤吗？——他轻咳一声，“既然姜兄弟心意已决，那不妨说说下一步的打算？我也能帮忙做个参谋。”

　　“这就不劳这位……”/“嗯，去蜀山，借神农鼎！”

　　……告诉他做什么？龙幽小声反对，却收获小蛮一个不以为然的眼神。少女爽快应答后随即同样悄声回答他道:没关系的，他认识蜀山的人。

　　——自然是没人注意到景天面上一闪而过的惊喜之色。他握拳轻砸掌心，笑道:

　　“既然这样，今天休息一晚，明天我送你们去蜀山。”

　　tbc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