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言少年行

　　风清欢笑眯眯地摸着小风行的头，星眼笑成月牙儿。风行看着笑得像只狐狸的风清欢，轻轻挣脱那只温暖的大手，夏日里这般握着早已出了汗，他自己又出了冷汗。心里寒津津的，上前一步，第一次抬头看了自己的父亲。“父亲，您这是要把我过继给二叔吗？”
　　风清欢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块白色丝绸擦擦自己汗津津的手指，笑眯眯地站着。息兮姐姐的孩子，真是个慢性子，姐姐那么个急脾气怎么孩子如此温吞。
　　“哼，大人的事小孩少插嘴。”对于风行，风相一向没有好脸色，“你二叔喜欢你，你就跟他去。”
　　“父亲，可……”娘让我陪在你身边啊！那个曾经侠义无双，热情如火的女子，在岁月中磨平了所有峥嵘，化为一汪平静的清潭。仅仅的遗愿不是他这个儿子，而是负了她的丈夫。
　　风相皱眉看着风行，“莫不是跟你二叔去还委屈了你不曾，你二叔虽未入仕，但身家是极丰厚的。”
　　风行脸上浮现灰败之色，原来在父亲眼中自己竟如此不堪。默默地行了一礼，“阿行多言了。”娘，不是阿行不想做，只是父亲不需要而已。
　　风清欢摸着少年的发丝，“那多谢大哥了。”这孩子，这么委屈？
　　吴老慢慢地看着风行后退，不由叹了口气，二少爷给了二老爷，脱了庶子。但，士农工商，商为末流，一个商家的嫡子怎比得上风相家的庶子。前程毁矣，毁矣。息兮那丫头在九泉之下也没料到老爷会这么对待她儿子吧 。
　　风行慢慢地摩挲着息兮给他留下的玉坠，温润冰凉的感觉随着指尖传入骨髓经脉，透骨凉意，丝丝绕绕地缠在心头，勒进血肉。父亲一向不喜他，他知道的，一直知道的。父亲喜欢的，是大哥。
　　风行想起进入风府前那个和尚和自己说的话。和尚说，自己不知生辰，只知降于荧惑乱星之年，命格带煞，乃亲离友叛之命。需入佛门，青灯古佛一生方可化解。
　　他自己当时只是点了点头，心里却是不信的。若不是和尚对他有恩，他连这些话都懒得听。
　　后来和尚又说，若要进风府，须得谨记四字，求过舍得。他说，自己进了风府必然有两件事，求不得，舍不得。求不得怕是风相，舍不得怕是这锦衣玉食。自古就是从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自己当时对这话并无反应，自己进风府只是遵从母意，自己想过的，从来都是浪迹江湖的日子。至于风相，他害死了母亲，对自己不管不顾，岂会求他的父爱。
　　只是终究低估了父子天性，天地人伦。自己就算再怎么厌恶他，终究还是希望他能看自己一眼，能像对大哥一样对自己。
　　少年的嘴角微微笑了笑，和尚，你还是算错了一点，自己求不得的确实是父亲，但是舍不得的绝对不是这锦衣玉食。而是……他抬起半垂的眼帘，朝门口张望着。
　　一直在注意风行的风清欢也立即朝门外张望去，倏然，他眯了眯眼睛。
　　随着玉佩环鸣之声，从槛外踏进一白衣公子。刺眼的阳光下只看到他身姿欣长，长发如瀑，整个人温润地紧，像一块上好的玉石；又气质不凡，如同临凡谪仙。进来屋子，才看见进来的少年面色如玉，浓眉星目，玉鼻薄唇，鬓如墨染。本是个峻美清冷的样子，又偏偏他眼角带笑，生生化为温润公子的模样。穿着一袭白色苏锦暗花长袍，袖口下摆细细缀着无数细小梅花，栩栩如生，腰间是九寒梅花腰带，一枝寒梅怒放，清冷高傲。腰带上仔细挂着一个荷包和一块方玉，古朴温润，刻画细腻。风清欢一眼看出那是风家传家之物。
　　瞅了瞅身边一身简单豆青长衫的风行，简直像个小厮，不由感叹，人要衣装，这话果然不错。
　　“父亲，二叔。”十四岁的少年已是半个大人，温润的声音清脆如玉珠相迸。礼仪良好的风大公子一施礼，动作漂亮优雅的不像话。
　　“吴老，二弟。”风言直起腰微笑着招呼。
　　风行愈发觉得自惭形秽，上前施礼，“大哥。”
　　“许久不见，二弟长高了些。”风言浅笑，示意跟着他的小厮过来，从小厮手中接过一块食指大小的方块，用白色烫金宣纸裹着，“二弟正在启蒙，这石松墨给你写字玩。”风行不知石松墨价值，可风相和风清欢深知，就这一小块，也抵得上寻常人家一年开销。给弟弟启蒙，着实贵了。
　　风相眉头一皱，却没有说什么，看着风行怯怯地伸出小手去拿那洁白如玉手中的墨块。
　　才发现相比风言的洁白无瑕，风行的手多了许多细碎的伤口，浅浅的，有的露出粉粉的肉色。更多的是狰狞外翻的皮肉甚是骇人。
　　风行刚要抽回手，冷不丁被这只无瑕的手抓到了。“二弟，这是怎么弄的？”语气温柔，一如抓住他的那只手温柔。
　　风行瞄了眼，唔，这不是自己今天砸了那小子的书桌弄得嘛。也不是什么大事，自己在车上就把那些木屑给拔了出来。不过阿雅都没发现，而大哥却……“大哥，不妨事，已经好了。”
　　风言还想说什么，看见风相暗沉的脸色，便拍拍风行的头，“去玩吧。”
　　“言儿，才从宫里回来怎么不歇一会儿，你母亲那儿去过没有？”风相满意地看着自己这个儿子，语气温和，不复刚才。
　　风言微微一笑，“刚回府时便歇了半日，母亲那方才我已去过了。”
　　“这是你二叔，你还记得吧。”
　　记得，是自然的。他记得初见二叔还是两年前祖母六十大寿，自此再也没见过这个二叔。听闻二叔是做生意的，可是，这双手，却实实在在不像做生意的。
　　那双手修长有力，隐隐覆着薄茧，是剑客的手。
　　不过，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二叔这次来……他看着站在二叔身旁的二弟，心下隐隐有些怪异。
　　“自然，小侄见过二叔。”风言又是一拜，被风清欢扶起，仔仔细细得地打量了，“是个聪明孩子。”伸手从腰间摸出一个普普通通红木盒子，“君子如玉，气质如梅。这东西倒是配你。”红木盒子被打开，透出一缕清冷梅香，莹莹的白光洒出，温润如水。风清欢修长的手执起那片温润，带着丝丝缕缕的清冷梅香。
　　巴掌长的雪白色簪子通身温润，隐隐华光流动，笔直流畅的簪身尽头几瓣泠泠清冷的梅花，香气清冷。仔细看来，竟连着花瓣枝桠一笔刀锋，接连不断。
　　“二叔，这可是齐大师的大作？”饶是风言性子一向淡定，也不禁欢喜，看了眼父亲，见风相点点头，才弓身施礼，“多谢二叔。”
　　“你受得起。”风清欢摸摸风行的脑袋，唔，果然是那孩子的头发手感好些，毛茸茸的，好似无衣养得那条狮子犬。
　　“言儿，让你弟弟和二叔呆着如何？”微红的嘴角划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看着风言愣怔的样子，坏坏的笑起来。“大哥，言儿也是个孩子。”
　　风相见状也大笑起来，“来，言儿。”多年执笔的手指圆润干净，接过儿子手中的玉簪，扶着风言柔滑黑亮的发丝，抽去原来的犀角缀银茶蘼簪，代替的是绕着丝丝缕缕清冷梅香的玉簪。风姿无双的风大公子更加温润通透，气质泠泠如梅，恍若谪仙下凡。
　　风清欢仔仔细细打量了风言，不由笑道，“大哥这个孩子着实生的好。”
　　“呵呵，言儿确实争气。”风相是极满意自己这个嫡子的，又想起了自己的另一个儿子，眉头不由皱起，“清欢，阿行……”
　　风清欢极喜欢揉风行的头发，“大哥，放心，我很喜欢阿行。”
　　风行还在想父亲亲手给大哥簪发的场景，男子温和俊朗，少年恍若谪仙，就像一幅画，满满的父子亲情萦绕，温暖的让人妒忌。恍惚间粗糙的大手落在自己头上，那人面目俊朗，声音清朗坚定，他说，他喜欢阿行呢。
　　很多很多年后，风行还记得，这个血缘上的叔叔，感情上的爹，在那个夏日，带着自己走向另一片天地。
　　风言皱着好看的眉毛，“二叔，阿行还小。”果然，是冲着二弟来的。
　　二弟，是自己从土地庙里捡回来的，是自己从佛门中抢了回来，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给了二叔……
　　就是小才好养啊。风清欢眯了眼看着风言，你老子都不说话，你倒护犊。“大哥，这兄弟俩感情倒好。”
　　风相端着白底青花的茶盅，吹吹浮在浅浅碧水上的碧绿幼茎，微抿了一口，笑道，“兄弟么，亲厚些也是正常的。对了，言儿，三日后就是放榜了，可有把握？”
　　风言自小就被称作神童，自然是有些真才实学的。若干年后，他这个年幼的弟弟给他的评价是“谪仙临凡，生而知之。”
　　风言自去年起大大小小地考了三场试，都是得了魁首，前几天又考了会试，若是会试与殿试拔得头筹，那获得的荣誉可是古往今来的读书人梦寐以求的。
　　状元三年现，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间无。
　　六首状元，才是这个生而知谪仙临凡的风家公子的目标。自靖朝开国以来，连中三元的人不过三人，六首更是一个虚位。
　　少年恍若谪仙的脸上缓缓绽出一抹自信的微笑，更添几分光彩，恍惚间令人不可直视。“父亲还是静等三日吧。”
　　“老爷，夫人在花都里里摆了饭。”吴老轻轻走向风相，对着风清欢一点头。
　　风清欢微笑着偏头，“大哥，吴叔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让他给你跑腿？”
　　“呵呵，”风相一愣，继而笑了起来，“你可真冤枉我，问问吴叔，我何尝使唤过他了。”
　　吴叔缓缓地摆手，笑着说，“二老爷还和以前一样爱玩。”
　　风清欢笑而不语，摸着风行的头，看出风行的挣扎，“怎么？”
　　“父亲，二叔，阿行尚有功课，想先回去了。”小少年低垂着眼，看不清的光华闪动。
　　风相听得此言略想了一回，“如此，那你就回去罢。不过功课倒不用做了，收拾收拾。”
　　少年身形一僵，慢慢地低下身子，“阿行告退。”
　　风清欢看着少年僵直的背影，这孩子，出乎意料的温吞性子一点也不像息兮姐姐。回头笑着看着风言，“小言儿，你弟弟走了，你家可只有你一个喽。”
　　风言好看的眉头微皱，继而舒展，“还有三叔叔家的永儿和菲儿，我妹妹唯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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