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言少年行

　　竹楼外，锣鼓喧天，歌舞不断；竹楼内，一灯如豆，惨白凄清。风行盯着那一抹嫩黄，他再想不到真相竟是这个。想要爆发的狂怒被拾舒压抑下去后，只觉得置身于寒冰之中，冰冷彻骨。
　　他想去温暖一点的地方，暖暖身子，不要再想这些东西。
　　“拾舒，我会忘记么？”
　　“大约会的。”
　　“那就好。”
　　拾舒是个性子很冷的人，一心扑在医药上。他像风行这般大的时候，性子虽说不太活泼，但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冷的。他看着这个孩子，仿佛看到从前的自己。对于这个难得出现的，与他有着共同语言的小兄弟。于是，拾舒做出来上半辈子他就是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干的事。
　　“啊！”风行先是一惊，继而极为惊喜地叫道：“好高！我可以看好远！”
　　拾舒将风行的腿并了并，让他乖乖地坐在自己左肩上。“阿行，坐好了。”说着纵身一跳，身姿矫健如虎，眨眼间朝人声鼎沸中快速掠去。
　　清凉湿润的夜风吹在脸上，带着衣衫呼呼作响，风行有种腾云驾雾的晕眩感。原本郁结在心中的怨气怒气似乎渐渐消散。
　　拾舒停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上，见到少年面露疑惑。他将少年放下，牵住他的手。今夜天朗气清，正是十五，月大如轮，恍若咫尺。拾舒仰头对月长啸，啸声浑厚，震动山林，飞鸟登时飞起，四处奔逃。莹润月色之下，男子的身形被勾勒出来，强壮有力，蓄势待发。
　　啸声持久不歇，飞鸟迟迟不还。拾舒只觉得心胸开阔，连日来研究月光的郁气一扫而光。他双目炯炯看着风行。
　　风行闭目仰天长啸，啸声清越稚嫩，直指苍穹，盘旋而上。犹如初生鲲鹏展翅高飞，青云直上；又似雏凤盘旋天际，气势轩昂。这一啸，啸出了他心中所有悲苦怨恨；这一啸，啸尽了他往事种种；这一啸，才真真正正地让他消去内心晦暗不明，只留霁月清风。
　　大白一声长唳，引百鸟在风行上空盘旋，鸟啸与啸声呼应，竟越传越高，直达九重天。
　　远处载歌载舞的蛮人，听到啸声无不伫立。只见远处月大如斗，百鸟跟着一只恍如真凤的鸟缓缓盘旋上升，发出清越鸟啸。
　　“神迹！”百越女王用蛮语大叫，婀娜的身姿缓缓向月拜倒，引得所以蛮人争先恐后地拜月。
　　无止一身白衣，站在众多蛮人之间。风姿绰约，身形飘渺。月下仙佛不过如此，他仰头看月，微微一笑，低声呢喃：“真是为师的好徒弟。为师今日多谢你的成全了。”
　　一身潇洒青衣的风清欢坐在篝火旁的青石上，橘黄的火焰映得他俊朗的面容忽明忽暗。他仰头看月，发出苦涩一笑。每次儿子有事，他都不在儿子身边，真是枉为人父。就连拾舒那个变态，都能把儿子勾走了……
　　风行直啸得头昏眼花，四肢无力才停止。他一停，大白跟着一声长唳，百鸟四散，没入森林。
　　“好小子！”拾舒拍了拍风行的肩，他没想到风行尚未习内力，却气息悠长。“大丈夫就该如此，才痛快！莫像你爹学，他这个人，痛快都是假的。他有大牵挂，潇洒也是假的。”
　　“拾舒，我想飞。我们不如飞下去吧。”风行羡慕地看着大白直冲云霄，盘旋而下。看着身高数十丈的梧桐树说道。
　　“咳，”拾舒轻轻一咳，面色微红，他慢慢说道：“我是个学医的，学轻功只是为了上山采药方便，而内力是为了更好更准确地施针。不比他们学武的内力深厚，轻功高超。刚刚又发出一声长啸，所以……”
　　风行奈着性子听他说完，一张小脸不由僵了，“所以说，我们现在别说飞了，连下去都困难？”
　　“是的，没有错。”拾舒一本正经地说道。
　　风行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突然看见不远的山上到处都是火把，拉住拾舒的衣服，就要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他从来没有坐在别人的肩头上，以前出门见到有父亲肩上坐着的伙伴，说不羡慕是假的。风清欢最多只背过他，而拾舒的这一举动在他知道了下蛊真相之后不得不说是极大的一个安慰。
　　拾舒身子微微一僵，等风行爬上来之后他重重地在孩子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还坐上瘾了！”风行“哇哇”怪叫了两声，身子有些摇晃，拾舒用手扶着他，“坐上了还乱动。”
　　“拾舒，那是什么？”山上灯火通明，无数火把蜿蜒移动，如同一条红色蛟龙。晚风中传了蛮女动听的歌声。
　　“那是在请山神，看来今天有人要娶山鬼了。”拾舒眯眼看去，漫不经心地说道。
　　“真有娶山鬼这回事？我曾在书上见过，没想到确有其事。”风行很是激动，竭力探出脖子去看，“那她们在唱什么？”
　　“那个是《九歌·山鬼》。”
　　“怎么解？”
　　拾舒声音低沉，富有磁性，他缓缓念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阴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好听！”风行乐得拍着拾舒的肩膀，“你这声音不比对面的歌声差！”他转念想了想，“这女方是个绝色又痴情的人儿，不知男方是谁才能配的上？”
　　远处山下，一袭白衣的圣僧缓步走上由桂枝搭建的梯台。动作优雅，庄严无比，仿佛他登上的西天雷音寺的阶梯。他随着火把走向大山深处，嘴角噙着一抹温和怜悯的笑意，每隔七步就从身姿曼妙的蛮女手上取石兰洒水于道，动作一丝不苟，虔诚无比。
　　自先秦时期流下的青铜编钟在祭司的手下缓缓奏出古朴的乐声，少女们甜美的歌声再次响起，十二个妙龄少女围着无止跳着曼妙的舞蹈，不时向他抛洒馨香扑鼻的花瓣。强壮的汉子□□着精壮的上身，双手持锤，以肉身的精壮阳刚之美与鼓点的铿锵有力的节奏共演一舞。
　　“好大的排场！”风行叹为观止，他这才了解到夫子常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意思了，果然是妙！“等等，拾舒，娶山鬼的那个人是不是要被十二个女子围着往山上走的？”
　　“当然了，娶山鬼可是十年都没有的盛事。是的，这个叫作‘引新郎’。中间那个……咦……”拾舒慢慢转过头，对上同样惊讶到呆愣的风行，俩人同时“啊”的一声大叫。
　　“是我在百越呆的时间太长了吗？这才几年啊！和尚竟然能娶妻了？”拾舒目瞪口呆之下一字一蹦地说道。
　　风行托着下巴，“果然和尚都是风流的，真是奸x淫x私x奔x嫖x娼x偷x情，女人首选。”
　　“为何？”拾舒不明白。
　　“这古往今来，多少已婚女子都是与和尚勾搭上的。比如那前朝的女帝，比如那深宅的妇人……多着呢。”
　　“嗯？这……有什么必然关系吗？”
　　“因为……我也不大明白，鸨母说什么潘驴邓小闲……”风行脸上微红，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不耻自己不知道的。亏得是晚上，也看不出他面上发烧。
　　“哦，原来如此。寻常男子需支撑家业，在外劳作。而和尚只需念经度日，又吃得好。平时不破戒，身体自然也好。长此以往，必然精水充足……”拾舒恍然大悟。
　　“阿行，你说对不对？”拾舒颠了颠肩膀，风行坐着上面一晃一晃的。
　　“对……”风行晃着双腿，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牛乳糖来。小心地剥了一粒放在嘴里，顿时浓郁的奶香从嘴里化开，介乎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风行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白色的月下仙佛。
　　他剥了一粒塞到拾舒嘴里，拾舒一僵，浓郁的奶香扑鼻而来，“牛乳？多大的孩子，还吃这个？”他含着奶糖，含糊不清地说道。
　　“拾舒，我觉得师父大概要走了。”风行盯着无止很久很久，直到眼睛酸痛不已才闭了闭眼睛。
　　师父，他人很好。和尚，本来就是仁慈的。师父，和其他的和尚都不一样。
　　爹曾说过，和尚是个富贵人，他自己说，不过富贵闲人而已。
　　娘曾说过，没处可去时可以跟着和尚。
　　师父，是和娘一样的人，他们说谎时眼睛漂亮不像话，很漂亮很漂亮。
　　娘说，一个人骨子里刻的东西是抹不去的。她，抹不去的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名字，那个人——空灵。
　　而师父，抹不去的是他骨子里的尊贵气质，抹不去的是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恨意。
　　“你多想了。你师父虽然不像江湖人，但是，他是你师父。”拾舒话说得很慢很慢，几乎一字一顿。他看向那个白衣佛陀，身形飘渺，不似凡人。这个僧人，他从第一眼见到就有种莫名的不安。本是济世渡人的佛陀，为何汲汲于权利之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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