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客正传:满身风雨你从海上来

作者:无影罗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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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8、乞食风情拳头师


      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郑燮《沁园春·恨》

      对于陈大同这个大舅舅,卓旗扬一直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还以为是个摆谱的,到他真的亲自上了门去,却又发现这是个和气得不像长辈的传统武人。
      走进天然门的时候,陈大同正带着子弟们在天井里跳拍胸舞,一群精瘦的汉子赤着上身边舞边呼喝着。
      跟其他人家厅堂前刻姓氏郡望堂号或主人家名字不一样,天然门前厅石柱上明晃晃刻着两句门规:“修身修性谦为本,学法学艺一气成。”前厅到天井的石廊上,一队乐师忘我地吹拉弹唱,曲调悠扬悲戚,正是南音名段《三千两金》:三千两金费去尽空,今旦流落只苏州,元和为乜一身来落泊,千辛万苦,朝思暮想,只都是咱为着风流即行来。十年窗前,十年守窗前勤苦读,三年一望,三年一望我爱卜京都去赴试,所望,所望求功名;去到苏州遇亚仙;因只上我贪恋伊新鲜,即将只许多钱银尽都花了一尽空。心念念,念念思想我有日返家乡,我厝爹妈那知,打骂一场来往不得,思量无计,姑将且忍住卑田院;今旦读书障无志,沿街沿巷,但得来求乞……
      唱词卓旗扬听得不甚清楚,但这个曲子和曲子里所讲的故事,他是了然的。小时候在南洋,家里的西席老先生最喜欢的便是这首《三千两金》,点了南音师傅一遍又一遍地哼唱,他每次一嫌弃说真难听,老先生总是瞪着眼睛说:“怎么会难听?这是你们家乡的南音,怎么会难听?”末了不让他离去,让师傅多唱两遍给他听,听完还让他背郑板桥的词《沁园春·恨》,老先生自己也跟着念,念到“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又会神叨叨地大呼“难得糊涂!难得糊涂!”
      卓旗扬曾经受不了跑去跟大哥说不要这个先生了,当时被卓旗裕狠狠揍了一顿。直到几年后他离家去欧洲前,大哥跟他讲了老先生的故事,他才为自己的无知感到后悔。老先生本是清朝尾巴上有名的才子,因为笔端的风波,不得不远走他乡,在南洋被同乡骗走了全部身家,沦落街头,专门帮人写侨批,有一顿没一顿地熬了几十年,熬白了头,熬花了眼,每次帮人写完信,资费少计,只求对方顺带帮他捎一封侨批回家,结果年复一年一直跟家人联系不上……转眼已是老迈,终于有一天昏倒街头。卓旗裕救下他之后,好不容易帮他联系上了老家,却只得到几十年前一夜之间人去楼空的传闻。几十年下来,旧屋已经几易其主,破败荒置了,旧人的行踪哪还寻觅得到。从那之后,老先生除了卓家,再无去处。
      跟许多传统戏曲一样,《三千两金》讲的也是才子佳人的故事,荥阳公之子郑元和带着三千两金赴长安赶考,结果逛妓馆遇到了名妓李亚仙,被迷得七荤八素,直接放弃了应试,终日与李亚仙厮混。一年后,三千两金散尽,郑元和被妓馆老鸨逐出,沦落街头,不得不当起了歌郎,受佣于凶肆,为丧家唱挽歌……
      《三千两金》曲子所唱的便是这样的半段故事,连配曲的拍胸舞都是被称作“乞丐舞”的,听上去看上去皆是悲戚戚不甚美好,但此刻这原汁原味的音乐和舞蹈,却让卓旗扬感受到了久违的亲切,那是他漂泊了半个世界之后,第一次体会到家乡文化的感召,好像老先生又坐到了自己面前,拿着戒尺打着盹,逼着他背《大学》《论语》,每次都说当日事当日毕,背不完当日的课程不准吃饭。结果又默许阿强送包子过来,自己找借口离开,让他大快朵颐……他也有很长时间未见老先生了,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身体是否还硬朗,打手心的时候是否还那么有力。
      卓旗扬思绪飞得正远,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跌跌撞撞跑过,撞在他身上,噗通边跌倒地上了。他下意识地去扶小男孩,不料男孩利索地爬起来便接着跑,然后另一个身影擦身而过,从背影看是个瘦高的女孩子,手中执着长长的竹条,喊着:“何大炮!你跑,你还敢跑!”
      男孩一边跑一边哭喊着:“阿姊,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
      两人你追我赶,穿过走廊去了,声音渐渐淡去。厅中的音乐,天井中的舞蹈,一拍也没有停下,一切都是稀松平常的样子。
      卓旗扬随口问陈钟壁:“刚刚那个打小孩的,是家常便饭吧?我看大家手上的事情都没停,司空见惯的样子。”
      “是啊。隔壁家的小子,特别皮,每天都要照三顿打才行。”陈钟壁说,“对了,就是何腰治和她弟弟啊,没认出来?”
      卓旗扬怔了一下,会心地笑了:“刚刚一晃就跑过去了,还真没认出来。”过了一会儿又纳闷了:“那个何腰治不是跑得跟飞一样,怎么就追不上她弟弟?”
      陈钟壁哈哈大笑起来:“哪里追不上,是故意让着他的,不敢真的打。腰治要真打了她弟弟,还不让她老母给打死。”
      “为什么?”
      陈钟壁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卓旗扬:“这不是很正常嘛?谁家不是男孩子更金贵呢?”
      卓旗扬愣住了,抓了抓脑袋:“我不是问这个,我是想问,腰治今天为什么要打她弟弟?”
      “逃学呗!”陈钟壁道,“何大炮那小子贪玩得很,腰治每天到处打小工赚钱给他上学,他可好,上学途中就拐出去玩,根本不去上课。”
      两人聊着天,没注意到陈大同已经退出舞阵到了身边:“大炮那孩子还是很聪明的,知道惹不起躲得起。他不去上学是因为路上要经过曾坑和洪厝,两个村子老打群架,路过的人也遭殃。他上学路上都被拦下好几次了,能不怕嘛?”
      “我们村不是有自己一个陈坑小学吗?他上学干嘛要到外面去?”卓旗扬更不解了。
      陈大同扫了他一眼:“阿歹是吧?不先叫阿舅就提问题啊?”
      “二舅好!”卓旗扬呵呵笑了两声,“想见阿舅一面还得上门求见,多不容易。所以就赶紧多问几个问题了。”
      陈大同乐呵呵揽着他进厅:“逗你的。走,跟阿舅喝茶去。”歪个头喊陈钟壁:“钟壁,去,把我那罐特制铁观音拿过来!”
      一边泡茶,陈大同不忘把前面的问题给解了:“咱们村立的学堂是卓家陈家联合办的,所以就学的名额都留给两个家族的子弟了。何家是外来户,投亲长住下来的,不是自己族里的人,只能去镇上的公办学校上学。”
      “这样啊……”卓旗扬若有所思,“外来户不多吧?既然都在一个村子,就不能照顾一下吗?二舅,这个能不能跟学校提一提呢?”
      “看把你笨的,你是学校的理事,你说了能算!”陈大同一边泡着功夫茶,一边口气稀松地点拨着。
      “真的?”
      “阿舅骗你还有好处?”
      “呵呵……”
      厅外,伴奏音乐渐起,乐音袅袅,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甥舅第一次见面,在功夫茶中熟悉了彼此。
      片刻后,曲一终,舞也停,一大拨师兄弟跑了过来:“师父师父,我也要喝茶!”
      “寻粪仔留下,其他人该干嘛干嘛去!去去去!”陈大同捡了个最小的土地留着,拨着手把其他人往外赶,一边朝陈钟壁怒了努嘴。陈钟壁意会,附上前来,只见陈大同将茶叶罐往他手里一塞:“去,给他们泡一大罐喝个够!……记得,别浪费茶叶,给我留点儿!”
      卓旗扬坐在一旁很是好奇,眼前这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虽然皮肤晒得黑了点,也太瘦了点,有点像大头娃娃,但五官俊秀,甚是好看,可怎么会起个“寻粪仔”这样的名字?
      陈大同看出了他的疑惑,主动解说:“前两年闹了场瘟疫,寻粪仔他阿爸阿母都没了,他七八岁就出门寻粪、割马草,挣钱养阿嬷,这孩子啊,寻粪都寻出名了,附近十里八乡,哪的马粪牛粪多,没有他不知道的……我看他手脚那么麻利,练武应该也不错,就收做关门弟子了。”边说边给寻粪仔面前也支了个茶杯,小声提醒道:“你年纪小,茶不能喝太多,尝尝就好。”
      陈大同后面的话明明是对着寻粪仔说的,卓旗扬却听得心里发暖。
      接着,陈大同把南音社的琵琶先生叫了过来,给卓旗扬介绍道:“来,阿歹,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南音社的社长,燕三七燕先生。附近你如果听到人说什么琵琶燕、琵琶燕的,就是说的他。”
      卓旗扬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请了一声安,燕三七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回道了一句“十二少安”,仔细端详了一番,转头跟陈大同说:“大同师,你这个小外甥真讨人喜欢。”
      陈大同哼了一声:“他忙着呢,没空学你的南音,别想着来我这拐徒弟。”
      燕三七边摇头边笑:“这世道乱糟糟的,要学艺也学点能换米粮的技艺,谁还学这个呀。”
      “百无一用是书生,论窝囊,还轮不到你们这些有一技之长的,你可别着急给自己扣帽子。”陈大同笑道。
      “大同师不吝美言,那我就能心安理得继续在天然门蹭饭吃了。”燕三七言语之间多了几分戏谑。
      “门里弟子们全指着燕先生教习认字,否则有一个算一个全是睁眼瞎。”陈大同这话显然是在说给卓旗扬听,“燕先生这是嫌我们条件差,天天想开溜,这可不行。”
      燕三七见陈大同一心抬轿子,心下大概也别扭,闲聊了几句便回去了。卓旗扬和陈大同又拉了一阵家常,卓旗扬这才切换主题,说了这趟过来的目的:“二舅,今天是两件事跟您报告一下。一个是阿强的事情,阿强前两天跟我说,他要跟斯坦一起走,到崇安帮大舅把医疗所开张起来,然后两人打算一起去浙江参加义勇队。他俩商量的时候,被阿母听到了,说什么也不同意,让阿强留着保护我。其实我哪里需要什么保护,但是阿强和我都怕阿母生气,就先让阿强留着了。听说大舅那边生活很是困难,我和阿强的意思是,想请二舅下次寄家批的时候,给他们汇点钱过去。”
      “就这个事啊?你这孩子,有心了!大兴那边我也会资助的。他还带着丈人丈母娘一起,一家老小就他和斯坦两个能干活的男丁,如今斯坦又要去参加义勇队,确实比较困难。我也不跟你客气,你的资助我会一并寄给他。他知道是你在关心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没见过面的外甥还能念着他,估计睡觉都能笑醒。”
      “我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还有一件事,给阿母请医生的事情,看二舅能不能尽早。”
      “这个其实我们一直都在找,之前一直请的中医,陆续换了好几个了,一直不见好。你想换西医来看看,也好。”
      ……不知不觉日暮黄昏,一看天色不早,卓旗扬起身告辞,陈大同非要挽留吃饭,卓旗扬很认真地表示要回去同母亲用餐,陈大同听得欣慰,也就允了,跟所有长辈一样,一边送一边念念叨叨:“照顾好你阿母,请医生的事情就交给钟壁,他明天就安排马车去同安,去请女医生还是要找个女眷一起去比较好说话,到处都乱糟糟的,也不敢乱托人,我看就找隔壁的腰治去就好了,那孩子有练过几下,人也机灵,遇到不好的情况跑得快。他们先走一趟,你就在家多陪陪丽卿,她的情况时好时坏的,也不知道……唉……”
      卓旗扬好奇:“二舅你这么关心她,为什么前天她叫你你不去?”
      陈大同又叹了口气:“我是怕去了又跟她吵起来!跟你说,我可不想见卓天俦那个东西!唉,你也是,要学会分辨好坏是非,不要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你阿母对老太爷那家子是太信任了,已经成了依赖病了。你可不要这样!”没再细说,卓旗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个直觉,这个二舅是真的把他当亲外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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