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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财大气粗侨眷首
物以稀为贵、人弃我取、人取我弃、囤积货物、垄断居奇、把握时机、聚散适宜。——《陶朱公商训》
陈丽卿所说的“天俦叔”，便是五叔公卓老太爷的儿子，胜利仔的父亲卓天俦，也就是卓天养的堂弟、卓旗扬的堂叔。
引水魂之后，为了让卓旗扬见陈丽卿，外头的安位桌便由卓天俦出面招呼着，所以卓旗扬和卓天俦只在引水魂过程中匆匆认了人，进进出出的时候打了几个照面而已。
卓旗扬小时候在南洋是见过卓天俦的，那时候南洋几个矿山在拍卖，南洋各国财阀都聚齐了，卓旗裕忙不过来，卓天俦带着两个儿子赶过去主持卓家的竞拍事宜，后来两个堂兄留在了南洋给卓旗裕帮忙垦荒，卓天俦自己回了大陆。再后来大陆的事业也起来了，卓天俦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卓旗扬便再也没见过他，直到这次引水魂，他出来当了主家人。
虽然多年未见，卓旗扬也有辗转听说，卓天俦这些年发展得很好，生意越做越大，回祖家这几天更是得到了印证，卓天俦一家吃穿用度竟然是全盘西化，平时穿的是西装洋服，出门是小轿车、边三轮摩托、自行车，连家宴也一律西餐，家里雇的工人仆役全部穿洋布裁制的白大褂、套紫色背心，卓旗扬在他镇中心的别墅里做客小半天，还以为自己回到了欧洲的公寓，整个房子走了两圈，发现这家人仅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婶娘还保有中式爱好——博麻雀（闽南语，即搓麻将），别墅里从早到晚一拨一拨的客人，都是些本地的名商富贾以及侨领侨眷，卓天俦俨然这十里八乡的侨眷之首。风传，从族人到本省侨委本县侨办的人，都以他马首是瞻。
陈丽卿发话之后，卓天俦二话不说带着胜利仔就来了，二舅陈大同那边，却只是派了陈钟壁一人过来。
卓旗扬对陈钟壁陈斯坦是有患难情意的，当下便先关心陈斯坦怎么没来。陈钟壁不得不解释：“斯坦是台籍，全家都在崇安呢，这次是呈了陈情书，回来取医疗器械的，大伯要在崇安重操旧业开医疗所。”
阿强前面跟陈家兄弟聊得多，知道的也更清楚一些，私下又跟卓旗扬说明了一番，三年前（1938年）厦门沦陷，是有台湾浪人做了内应，故而省政府在当年5月份下令将省内台湾籍民全部聚集到崇安县居住，编入当地保甲，统一监管。台湾籍民在崇安刚开始有省政府的生活安置和补贴，但到第二年开始难以为继，当地政府又推出了“台民垦荒计划”，陈斯坦一家刚到时因为水土不服就病倒了两个，后面垦荒一年没什么成果，所以决定回乡提取旧物，重操旧业。
卓旗扬得悉前因后果，便吩咐阿强给陈斯坦添些路资，没想到愁倒了阿强：“十二少，这个现在可办不到。咱们随身的值钱东西都留在土匪窝了，大少爷的侨批又还没到，现在一分钱都没有！”
“那引水魂脱草鞋那天，给亲戚们的那个……Laisee，谁出的？”卓旗扬还没搞清楚自己当天散的谁的财。
“哦，你说红包啊，那叫见面礼！夫人让胜利仔提前安排好的。”
卓旗扬默了下来，虽然这个母亲是他真心尊重的，但让他再去开口要钱，他是万万张不开嘴的。过了一会儿，他吩咐阿强：“等大哥的侨批到了，你给斯坦家汇点钱过去，就当酬金吧。”阿强应了下来。
厅中人到齐了，陈丽卿也坐着轮椅出来了，卓旗扬带着阿强赶紧上前去。卓天俦见到陈丽卿，高兴地拉住卓旗扬说：“阿歹你回来的好，你看，你一回来，阿嫂的精神都好多了！”
“阿叔，我也正想问，阿母的病都是找哪个医院看的？”卓旗扬说，“昨天我把阿母常看的两个中医先生都请过来聊过，他们都说阿母的精神状态有好转，可是我看她每天吃着药，身体状态也没有什么好转，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卓天俦愣了一下，转头看向胜利仔。
胜利仔则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了陈丽卿，面露委屈：“阿母……”——卓旗扬回来两天了，才知道胜利仔竟是母亲的契子，平时都是他在负责照顾陈丽卿。
卓旗扬也是这个时候才真切地感受到，在这个宗族社会的传承观念里，契子的身份仅次于亲生子女，亲过堂侄，亲过一众亲戚。
陈丽卿瞪了胜利仔一眼，亲自解释了一句：“我不看西医！”
卓旗扬半蹲到母亲轮椅旁，平视着她说：“阿母，中医擅长疗养，不过现在西医发达，很多疫病只要打个针就好了，咱们中医西医都看看好吧？”
“看你真是个番仔，你以为我们大家防疫针打得少吗？这种乱世，别的不多，就灾多病多，歹人多！”陈丽卿指着厅中的几个男人，“他们经常出门的，都要随身带着防疫证，不然随时被抓去乱打一通针。”
卓旗扬没太明白怎么回事，陈丽卿也不打算跟他继续聊这个话题，当即打起精神清了清嗓子：“今天叫你们过来，是关于我们阿歹的。我想让阿歹留在这里多陪我几年，先别回南洋了。他年纪也到了，对象也看了，该成家立业了。”陈丽卿主持起会议来，颇有大家主母的风范，一句废话没有直奔主题。
卓天俦略有些迟疑：“可是阿嫂，咱大少爷还没结婚哪！”
陈丽卿扫了卓天俦一眼：“大的那个？我都管不住，难道你劝得动？他主意大，就让他自己做主去。现在这样子，小的当然要先安排好，难道还要耽误我们阿歹不成？”
“是，阿嫂说的对。不能每件事都按规矩走。”卓天俦态度转得太快，一旁的卓旗扬瞬间有点适应不过来。
“阿歹的对象是同安林家的小姐，阿歹在花旗国读书的同学，叫林佩环。这个林小姐人才出众是不用多说的，不过你这个做阿叔的，还是要先去了解一下，看看这个林家是个什么情况，对吧？”陈丽卿对着卓天俦商量了两句，却是不容置疑的意思，转头又跟陈钟壁补充吩咐：“阿壁，你们经常外出的，也帮忙打听打听这个同安林家。”
乍一听到这，卓旗扬心里还是有些矛盾的，他完全可以想象到，如果林佩环在场，一定是严辞以待：“凭什么查我？我家什么背景跟我又没有关系！”可是，一来，他所受的教育里，公开场合顶撞父母长辈是绝对不行的。二来，当下找到林佩环所在方位，是他此行最关心的事情，家人们以什么动机去寻林家，对他倒也构不成什么影响，于是，他又默了。
而陈丽卿交代完一事，又继续下一个议题，盯着卓天俦，含笑慢语：“成家立业，成家立业，既然要把阿歹留下来，也得给他安排点事情做，我想了想，就先在族里安排点事情给他磨练磨练就好。你看是我去跟五叔商量，还是你直接安排了？”
“这个……我去跟阿爸提吧，得找各房房长商量一下。”卓天俦没想到大字不识几个的陈丽卿会来这么一出，睁大眼睛仔细观察陈丽卿，想从她神色中找到内里机关所在，半天未见回应，心下不住地揣摩，暗自琢磨了一番，想想还是安抚为上：“应该没什么问题。咱们族里现在的产业，有一大半都是天养和阿裕添置的，咱们这房参与管理是应该的。”
“天俦，族里产业都是你在管，族里人也都听你的，你说行那肯定没问题。就这样，你今天先带阿歹到处转转，熟悉一下村里的情况。”陈丽卿交代完，便让他们各自忙去，只留下陈钟壁私聊。
卓天俦带着卓旗扬，胜利仔带着阿强，四人一行沿着陈坑村走了一圈，认清了几片宗田的具体位置和种植情况，途中免不了要问几句卓旗扬的学习情况，一听卓旗扬学的专业竟然是美术，很是念叨了几句：“咱家这大少爷也真是的，这是要彻底把你惯成二世祖吗？这种乱糟糟的世道，不让你学点实在的，学什么画画？画画能当饭吃吗？”卓旗扬一再解释这是他自己的兴趣爱好也是于事无补，卓天俦显然听不进去，沉浸在自己的公堂里，给卓旗裕的罪状添了一笔又一笔：“大少爷这几年是越来越独断专行了，给了他那么多人手，结果寄回家的侨批一年比一年薄。年头本来就不好，生意做得顶天大，一年忙到头，利润还不够过个年，家里也没照顾好，自己不成家，还把弟弟当二世祖养，真是……下次去南洋得好好说说他！”
四人看完宗田，回村会所见了老太爷，老太爷倒是爽快，听卓天俦一说便立刻召集了各房房长过来，直接通知说，村办纺织厂的新董事上岗了，让卓旗扬见过各位董事叔伯。卓旗扬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个“董事”到底要做些什么，就这样莫名其妙上了岗，送走各房房长，老太爷还又给补了个衔：“阿歹，你是读书人，读书人就多操心点读书人的事，村办的小学，你多关心一下，你阿兄是理事长，你也任个理事吧。”
卓旗扬突然被砸了个头衔，有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压迫感，便向卓天俦求助：“阿叔，经商我可不会，你要教我才行。”卓天俦直接扔了本手抄的《陶朱公商训》过来：“经商还不简单？自己看，自己悟。咱家的人，天生都是会做生意的，你看你大哥也没人教，生意还不是照样做那么大！”
翻开扉页，一行隶书赫然入目：“物以稀为贵、人弃我取、人取我弃、囤积货物、垄断居奇、把握时机、聚散适宜。”卓旗扬拿着问卓天俦：“阿叔，举个例子呗？”
卓天俦笑了笑：“买卖买卖，有人买就有得人卖，安溪的茶叶、惠安的石头、德化的瓷器、永春的农果，咱们泉州的好东西不少的，咱家的日常生意就是将本地的特产运到番邦去卖，然后从番邦运特产回国售卖。当然，除了这些进出口生意，咱们在本土还是有些生意做的，比如说现在，就在咱家乡这里，你说说看，什么生意最好做？”
卓旗扬想了想：“民以食为天，吃的？”
“不笨嘛！”卓天俦点了点头，“泉厦一带地窄人稠，粮食一向靠舶来米供应，如今是战乱，陆路海路交通都被切断得差不多了，本地大米供不应求，政府财政紧张又一直加印钞票，正是屯米的好时机。不瞒你说，阿叔我最近屯了好几仓库大米！”
卓旗扬求教有果应该高兴才是，可听到这里，心里头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默默就走了。
胜利仔看着卓旗扬的背影问卓天俦：“阿爸，他怎么了？”
卓天俦笑道：“番仔，脑子转不过来。”
卓旗扬带着阿强回到大厝，陈钟壁刚要离开，卓旗扬将他拦到一边，商量怎么给母亲找西医治疗，末了还说：“我听说大舅舅是医生。就想着你们应该会比较熟悉医院什么的。”
“唉，其实主要的问题是，阿姑她不给男医生看，就算看中医也是找的女医生，都是些赤脚先生能看出什么？”陈钟壁一语点破天机，“不过你回来这几天，阿姑的脸色真的好了很多，我看她刚刚都能自己坐起来了。”
卓旗扬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沉思了一下，问：“那能否找到医术好的女医生呢？”
“厦门和鼓浪屿是有几家挺有名的洋人医院，厦门就算了，我们想办法去鼓浪屿请请看吧。反正也要去同安帮你找那个林小姐不是？”
卓旗扬笑了笑，微露赧色：“那我跟你一块去吧？”
“那得跟阿姑说一声，她同意才好，她现在最紧张的就是你了。”
此时，隔着山和海的南洋，卓旗裕刚刚看完电报，和卓一新四目相视，默认了陈丽卿的安排。
“旗扬一直都被保护得很好，不知人间疾苦，让他回宗族里历练一下，顺便点拨点拨族里人，也好。反正族里人都说他是番仔，番仔不通人情也很正常嘛。”
“看来我这位亲妈，也不尽是个睁眼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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