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有年

　　方昊这两天很困惑，周一早自习时间还没到就跑过来质问：“你什么时候跟AO2班的时槿走得那么近了？”

　　韩旻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怎么会这么问，他就不容置喙打断他：“你别跟我说没有，上周五我都看到你了，你们打一把伞，还一起回家。”

　　他嘴里哼了一声，想到之前担心他淋雨，辛苦回去找雨具，结果回来一见人家跟时槿走了，把他给留下了，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幸好这家伙还算有点“人性”，知道打电话让他家里人过来接他。

　　“你怎么不说话，别以为什么都不说就可以搪塞过去。”

　　韩旻忍不住扶额，突然发现心口还有点闷，啥事都没有，他要交待什么？

　　“我没什么好说了的，这也没什么啊。” 都不是他想的那样。

　　方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还不没什么呢，都打一把伞了，哎哎……”他又打断他，“你别跟我说什么同学之谊，我不信。”

　　“不信爱不信。”他倒是想他说的是真的呢。

　　上次排球课练习接发球，两个班交叉训练，按学号分别组队。韩旻捡起误打过来的排球，递给时槿的时候她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不轻不淡，没情没绪地跟他说了一声“谢谢”。

　　他抬手挡住透过树荫的阳光，脚下女贞树的果实落满了一地。远远看去，天空又高又蓝，无比澄净，他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如果他和时槿真的如别人所想的交情那么好，或者她已经视他为朋友了，他还至于对他那么礼貌客气嘛。方昊这小子，就是什么都不懂！

　　以往A01班和A02班的公共课和体育课都是分别上的，但是从这个学期开始，两个班都是一起上课。当然一起上课也没什么，可是自从上次哲思课，两个班的孩子别别扭扭硬是将一块公共区域分成楚河汉界，往后再要上哲思、美术和影视鉴赏这类的公共课，就都得按张老师和王主任亲自安排的座位表来坐。就连体育课，两个班的孩子也被要求与不同班级的同学组队进行训练。

　　新上任的排球教练大抵也是被学校老师特意叮嘱过，立志达成两班学子的良好互动，无奈有点用力太猛，于是当他要求下课前搭档双方相互握手言谢的时候，面对面站着的孩子们先是惊讶，然后是僵硬拒绝的。

　　韩旻先是注意到旁边几个小组的同学不约而同向上翻了一个白眼，然后他才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时槿。

　　他和时槿的学号相差为一，按不同班级同学号组队，他和她一直都是错开的，但是今天他们班的洛友从请了假，也就恰好他们组了搭档。

　　黄昏时光，天空被彩霞烧成蓝的紫的灰的黄的各种不同的颜色，有调皮的孩子大声的抗议这多难为情，于是惹来教练随便拉了个要下课的老师亲自示范，又是一阵小小的骚动。只有他们默默地站着，聊起了天。

　　“上次影视鉴赏课你怎么没来？”

　　“感冒请了假。”

　　“好了吗？”

　　“好了。”问他：“上次你们看了什么电影？”

　　“伍仕贤导演的《独自等待》”

　　“好看吗？”

　　“还不错。”

　　“哦……”

　　“我们下次上课要交一篇赏析上去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还没开始看。”

　　“我知道有家电影院…….”

　　“哎呀哎呀，都要下课了，磨蹭啥呢。”高教练双手往腰间一插，火眼金睛，伸手往这边一指：“那两个还在聊天的！”

　　韩旻的肩膀耸了一下，他和时槿对视一秒，两个人都抿紧了嘴，恨不得在所有同学的目光中隐身起来。

　　可是高教练不好糊弄，不打算放他们一马，他将口哨重新戴回脖子上，头往这个方向偏了一偏，冲他们说道：“好，就从你们先开始吧。”

　　韩旻正准备开口前朝时槿看了一眼，对方也刚好在看他。

　　但这一眼中间没有任何的交流。

　　时槿的眼睛清澈见底，仿佛初春解冻的溪水，映出晚霞如火，燃烧着球场旁边的樟树，下课铃响，路灯早早亮起了一盏又一盏。不见他，却是瞧他双手一抱，正儿八经的向自己鞠了一躬。

　　“时槿同学，辛苦你了。”

　　“你不用……这样吧。”时槿看着他弯弯的脊背和乌黑的发顶，愣了下，来真的啊。

　　周围的孩子先是一笑，然后又被教练无情地制止了。教练又是连着吹了几声口哨，催促个不停。孩子们终于相信他是认真的，这个时候所幸从善如流的，该握手的握手，该说谢谢的说谢谢，敷不敷衍不知道，好歹是照做了。

　　韩旻直起身，朝时槿眨了一下眼睛。她莞尔一笑，竟然慢慢也给他鞠了一躬：“韩旻同学，也辛苦你了。”

　　韩旻将最后一篮球搬到器材室，听到旁边的人在叫他：“韩大班长，待会一起去吃饭吧？”

　　他抬头瞥了一眼，是2班的叶紫同学。她是课堂后留下来帮时槿收拾器材的。

　　还不等他回答，叶紫又问：“时槿，你去吗？”

　　时槿正接过她递过来的球篮，搬到储物柜的最上一层。跳下来，将凳子搬回原处。

　　“去哪里？”

　　叶紫帮她把柜门关好，转头问正在绑球网袋子的韩旻：“韩大班长，你呢？”

　　韩旻从凳子上下来，拉好凳子：“行啊，有地方吗？”

　　得，叶紫手指刮了刮自己的鼻子，意外每天都有，今天有点多。公认的两大最难搞的人物，今天居然莫名都没有拒绝她。

　　她转头瞅了一眼时槿，想让她拿拿主意，不过随后她便有点失望了。时槿漂亮的脸蛋上表情空白，目光也总是笔直而空乏，啥主意都给不了她。不过她这样子她都习惯了。

　　她又看向韩旻，笑着说：“有啊，我知道有家店还不错。”

　　学校有严格的门禁，非校外住宿生，除非有出入证明，不然不准在其他时间出校门，但今天是周三破例，因为不用上晚自习。

　　叶紫找的店从校门口出来要路过两个路口，中间穿过一条老旧的弄堂，地方很隐蔽。

　　推开的笨重的木门，一阵冷风迎面灌来。老板娘听到声响抬头，见是几位小年纪的学生，就着围裙擦了擦手，过来招呼：“你好，几位啊？”

　　韩旻应道：“三位。”

　　“那里面坐吧，里面有位置。”

　　“我们能坐外面吗？”

　　叶紫朝韩旻递了一个眼神，事先没跟他们说，来这种烧烤店要用那种柴火烧，吃起来味道才地道。

　　时槿目光将四周逡巡一遍，见刚才那桌的人已经吃好，说：“那边有位置。”

　　叶紫挽了挽她的手臂，说：“那我们过去坐吧。”

　　老板娘说：“那好那好，我给你们收拾收拾。”

　　厅屋里亮堂堂的，灯光透过门窗打在院子里，显得院里冷清和寂寥。葡萄藤亭子里就坐了他们这么一桌，那里四个柱子下挂着个小夜灯，几只扑棱的蛾子围着光飞来飞去，一不小心直接撞了上去。

　　老板娘给他们提了壶热水清洗餐具，随便把蚊香盒搬了过来，点着了。三个人齐声跟她说了声谢谢。

　　时槿提了壶，将热水倒进杯子里和碗里，拆了筷子，清洗碗和碟子，随后将水壶递给叶紫，后者也跟她一样，开始清洗餐具。

　　堂屋里有一桌客人在行酒令，热热闹闹，拍案声刚落，鼓掌声又起，吆喝的吆喝，喊口号的喊口号。三个人都被这不小的动静吸引了进去。

　　时槿往堂屋里看了一眼，被门给挡住了，只看到三两个摇摇晃晃的人影，再往前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这才转过头，莞尔：“这里我挺喜欢的。”

　　叶紫听到她这么说，笑了笑，放下心：“我也挺喜欢的。”

　　韩旻照顾两位女孩的口味，要了酸梅汁，小龙虾，烤羊排，牛肉，鸡脆骨，鸡翅，鸡皮，五花肉，韭菜，娃娃菜，烧茄子，香菇，红油抄手各来一份辣的不辣的。等上了菜，时槿说不怎么吃辣的，结果跟叶紫一样更爱吃辣的，只剩他是真的不怎么吃辣。

　　叶紫选的地方环境虽吵，但味道真不错，三个人刚运动完，又在器材室收拾了那么久，都饿疯了，菜上得快，吃得也快。但只是顾着吃，却显得气氛有点太安静了。

　　叶紫把剥好的小龙虾递到嘴边，左边看了一眼时槿，右边看了一眼韩旻，心思一转，有了其他主意。

　　“要不，我们来点啤酒吧？”时槿和韩旻一直都不说话，快要把她一副热心肠给冷却了。

　　“还是不要了，容易醉酒的。”时槿提醒她。

　　叶紫哈哈笑了两声，告诉她：“哪里那么容易醉的，你没喝过酒吧？”她瞧了她半晌，确定了：“我就知道你肯定没喝过吧。”

　　“哎，小可怜。”她的表情比喝醉了更加懒散，手肘撑在桌面，掌心托着下巴，转头看了一眼韩旻，又看了看她。

　　“没关系，今天姐姐带你喝点，你就知道青啤就烧烤那才是绝配的。”也不需要问他们的答应了没，唤来老板娘，再拿三个干净的杯子和两瓶青岛啤酒。

　　时槿这个时候抬眼看了对面坐着的人一眼，韩旻知道她什么意思，却也没有再劝一下，起身去端刚烧好的蒜香茄子。

　　“时槿不能喝，我倒是可以陪你喝一点。”说实话，他也很想痛痛快快喝一杯，解解烦闷。

　　“行啊。”叶紫摆上酒杯，先给韩旻倒满，又给自己倒满。

　　她好像经常这样喝，几只手指捏起杯子，眼睛半闭上，眉头起先皱着，后面又愉快地舒展开来，因为开心，都来不及用纸巾擦拭就用另一只手抹了抹溢出嘴角的酒渍，满足地发出啧啧声。

　　那样子，像一个嗜酒的酒徒，贪婪地寻找解药，但却不觉得让人厌恶。

　　她说：“你试试，就一口。”

　　时槿摇摇头，韩旻却是抄起杯子，一口闷完。时槿怔怔地看着他，叶紫同样也感到震惊。

　　“没想到啊，韩大班长也这么能喝。”她朝时槿对了一眼，语气里又崇拜又兴奋。

　　韩旻看了她一眼：“跟你应该比不上，我是从小会喝一点。”

　　时槿用筷子挑了挑盘子里的食物，天气有些冷，食物早就凉了。她的胃口并不大，那段时间饿得有太过了，胃口就更小了。

　　她头浅浅低着，背挺直了，也不管他们在说在笑，这一桌三人，她沉默寡言，与他们不算合群，但她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她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他们的对话中，会在他们需要的时候给出她在认真听的反应。或许是因为这样，像叶紫这样自尊心重的孩子，在她面前倒是能毫无顾忌。

　　韩旻和叶紫收拾着竹签，整理到旁边的竹筒里，拿给老板娘算账。

　　院子里又进来的一波人，这次来的是四五个带着安全帽的建筑工人，橙色的工作服，黝黑的皮肤，壮实的个子。一进来就招呼老板娘给他们拿酒。

　　今晚是圆月，破在云层里，亮亮的一轮。院子外面种着几株杨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如一曲美妙的摇篮曲。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月光洒了一地的水银，并排着两个站着的影子，再远一点是各种形态的人影，房屋的影子和树的影子。

　　“你要不要一直这样冷着啊，别人都不敢靠近你了。”

　　微风送来说话的声音，不远处正在跟老板娘对账单的韩旻，右耳轻轻地动了一下。他非刻意偷听，但他觉得叶紫对时槿的这个形容不太恰当。

　　有时候偶尔去看时槿那双眼睛，是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是越接触，就越发现时槿这种“生人勿近”跟清冷是不同的。应该是比清冷要更温柔一点，更迟钝一点，没有那么锋利。但它本身又是特别强烈的存在，这种存在如同燃尽之后的焰火，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枯朽寂远。

　　韩旻将这种矛盾感归功于他对时槿的好奇，是出于本源而不是外表，就像精致的瓷器越是完美无缺的，通常越是因为埋藏着最深的印痕，也许经过反复的修缮雕琢，才让人们只看见了美丽无比的外表。

　　时槿听到她的埋怨，问她： “那你怎么跟别人不一样？”

　　叶紫将她的手掌放在她的肩膀上，靠近：“我当然和别人不一样，你是纸老虎，又不是可怕的真老虎。”

　　远远的，韩旻微微侧了侧声，听到了，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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