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有年

　　出了院门，一阵风迎面鼓吹而来，像猝不及防掉到了冰窟里。南方的深秋，天气湿冷，前些天刚立了冬，气温顿时降了几度。

　　他拉紧衣服，冷不防战栗了一下。穿过巷子间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走在他前面半米远的时槿，她出来之前换了件加绒的白色卫衣，还算暖和。

　　他们在叶紫住的小区门口分道扬镳。叶紫同学就住在学校附近，临进小区跟他交代：“韩旻同学，我们时槿就交给你了，你得帮我负责将人安全地送回家。”

　　“我们”是一个多亲昵和具有占有欲的词，他看到少女好看的眉毛不动声色地拧了拧，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虚虚弯腰朝叶紫鞠了一躬，跟她保证，其实乐意之至。

　　叶紫家过去两百米就是地铁站，位置很好找，他们打算放弃更大众的公交，因为天气有点冷，去公交站还得走好几百米。

　　直到地铁入口，时槿才对他说：“我坐地铁回去，很安全，你也赶紧回家吧。”

　　地铁入口就是风口，他拉着她往旁边一点的地方站，挡住风。

　　“不行。”他摇头，坚持：“我送你回去。”

　　“又不顺路。”

　　“顺路的。”

　　“一南一北，怎么个顺路法？”

　　“我回来也得转这趟地铁。”

　　“……”

　　“送完你我再坐这趟车回来，再转一趟车就到了。”一

　　“我中间还要再转一趟。”

　　“那我转两趟回来，再坐一趟回家。”

　　“那还不如你坐公交或者打个车。”

　　“你说的对。”

　　“我说韩旻同学……”

　　“我听你的。”

　　“……”

　　“走吧，这里太冷了。”

　　他拉住她的手往地铁入口处走，没坐手扶电梯下去，两个人一路小跑进了入站口。去买票的时候时槿说了一个站名，他走上前，跟售票员说，劳驾，两张票。然后自己拿了票，拉着她去检票口。

　　“还好我们赶上了。”一路奔上了正在候车的地铁，他如释重负地喘气。

　　时槿没说话，等他把气顺平了。

　　“奇怪你都不喘的。”

　　他抓着车厢里的吊环，头低下来看她。

　　“嗯？”

　　“我呼吸声比较小。”

　　“……”

　　这是说他呼吸声太大，吵到她了？韩旻屏住一口气。

　　她扶着他旁边的金属杆站着，对面坐着一位年轻的母亲，胸前抱着一个一周岁差不多的孩子。孩子圆圆的眼睛骨碌碌看着她，跟一颗黑色的葡萄一样。那位年轻的母亲则是一直在打量她和韩旻两个人。

　　时槿跟她目光对上了，她也不躲不闪，表情麻痹，倒是孩子不知道瞧见了啥，咯铃一声，笑了。

　　时槿朝孩子抿了一下嘴，孩子的笑声更清亮了。孩子的母亲见了，更好奇地打量她。时槿避开她的眼神，转头，往身边的韩旻看去。

　　他个子高，站得笔直，半张侧脸对着她，一只手臂曲起，拉住手环。另一只手臂垂在身后，并没注意到她这里的动静。

　　赶上下班晚高峰，车厢内没有座位，也站了不少人。黑色的玻璃窗上反射着车厢里拥挤的人群，疲惫的身体和漠然的神色。韩旻看了一眼，低头轻微地吸了口气，早知道应该等下一班。突然又屏住了呼吸，是有什么东西突然撞上了他的肩膀，硬硬的，又软软的。

　　韩旻垂眸。

　　时槿的头低着，几乎抵在他的肩膀上，白净的后颈，耳廓，下颌和锁骨。

　　是车到站了，她没站稳，又被人挤了上来。

　　车厢里开始攒动。

　　韩旻伸手护着她，低头：“我看看，撞到没有？”

　　“没有。”时槿抓着他衣服的手松开，摸了摸自己的鼻梁，声音闷在袖子里。

　　“撞疼了？”

　　“……”她摇头。

　　列车停了，他俯身下来：“时槿同学，你待会还是可以抓住我的，我不介意让你吃点豆腐。”

　　她起先并不将他的话当真，但最后还是抓住了他胳膊，另一只手抓紧了他的外套领子。他被笑憋得胸腔震动，但不能太明显让她看出来，还好她一直低着头。

　　“地铁晚高峰真的是一次可怕的体验。”车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时槿同学长长地吁了口气，由衷的感叹。

　　“是啊。”他还在无声地笑。笑她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身在福中不知福。

　　气温偏低，但是车厢的空调一直开着，时槿站的背后就有一个空调风口，凉风阵阵，习习袭来。

　　虽然在这拥挤的车厢中，这样的空调风刚刚好，但是时槿的脸近乎一种透明的白，两颊泛着不正常的粉色，连连吸了几次鼻子。

　　她忍不住用手捂了捂，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眼帘微微地盖着。

　　如果感冒了，吹风无异于雪上加霜。他体谅地说：“时槿，我们换一下位置。”

　　“干嘛？”食指揉了揉鼻子，鼻音很重了。

　　“你冷不冷？”

　　“不冷，有点热。”

　　“你着凉了？”感冒发热很正常，“还有五站，大概还要十几分钟才能到。”

　　“不是。”

　　“不是？”他犹疑地瞧着她。

　　“对不起，韩旻同学，我好像喝醉了。”

　　“你……喝醉了？”

　　他犹疑更甚，头低得更低了，靠近她的脸，目光细细在她脸上逡巡，寻找蛛丝马迹。

　　时槿说的没有错，她的眸子可以剪出水来，细细的迷离和迟钝，但也倔强而清醒。他没见过真正喝醉的人，她这样子,微醺......好吧。

　　韩旻从没见过一杯就醉的人。他记得，叶紫给时槿倒的那杯酒她只喝过一口，就是他们准备结账的时候，他和叶紫都看到了，时槿好像只是不想那杯酒浪费，所以她喝了。

　　“时槿，你告诉我现在怎么办？”他轻声说。

　　“什么？”她呆呆地回望过去。

　　韩旻深吸一口气，突然想到这一路过来时槿反常的举动。

　　她控制自己的呼吸，说他的呼吸声很吵。她比平时更多话，也会说一些她平时不会用的词。她的表情比平时更多了，眼睛更亮，但又蒙了一层水雾，让人看不清楚，但是却没有拒人千里的冷漠了。

　　“你想不想吐？”

　　“......”摇头。

　　“难受？想吐吗？”

　　“拜托 ，韩旻同学。”她认真地强调，“我是有点点醉了，不是喝多了。”

　　他也一脸认真：“不想吐？我听别人说喝醉了都想吐。”

　　时槿无语了：“不想吐，就是头有点晕”

　　他点头，时槿语速正常，条理清晰，就算真的醉了也看不出来，多么优良的酒品。

　　“人还有点懒是吗？”

　　“你说的对。”

　　“那你方便移驾过去坐一会儿吗？”这趟车是“回家专列”，越往后开列车越空，上车的人越来越少。

　　“不要。站着会比较好。”

　　“嗯？”

　　“坐下就起不来了，我有点困。”

　　“好，坚持一下。”快到站了。

　　其实坐地铁回时槿家只需要这一趟列车，等韩旻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们已经出了站。出站口比较偏，街道两侧都是浓密高大的法国梧桐，路灯稀微的点缀在黄褐色和绿色之间，灯光散落在路过的行人身上，他们走着走着，从梧桐叶上踩过，脚下沙沙作响。

　　时槿喜欢又大又平整的梧桐枯叶，然后一脚踩上去。她说，你觉得像不像踩在雪地里的声音。

　　从这里拐过一条人行道，公园对面就是她住的小区。他们找了行长椅坐下来，时槿说她想回家前醒醒酒，他就陪着她。

　　“你是真的一滴酒都不能喝吗？”

　　“不是。”她反应有点慢，头低着，手指开始扳数：“我能喝米酒，果酒，玉米酒，红薯酒。”

　　他静静听完，惊讶难表。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会喝酒，我的爸爸，他也很喜欢。他喜欢酿酒，什么都可以酿成酒，也会带我喝。”

　　“很小的时候？多小？”

　　“太小了，记不清了。”时槿告诉他：“我认识的我爸爸的朋友，他们都爱喝酒，尤其喜欢他酿的酒。有时候他们也喝啤酒，就像你和叶紫一样。”

　　“那你是能喝甜的，不能喝苦的？”

　　她莞尔：“爸爸他也带我喝过啤酒，可是我喝一点儿就醉了，不过那个时候我还小。我没想到长大了也还是一样。”

　　时槿说：“他一直说啤酒性寒，味苦，不适合女孩子。”

　　也许正是记得这个原因，所以她不喜欢啤酒，也喝不得啤酒。她酒量不算差，也喜欢看别人喝酒，酒总是容易让她想到父亲。

　　他和朋友一起喝酒聊天，谈天说地的惬意，他抿酒的表情，发出的感叹词，他宠溺的眼神，宽阔的手心。他心爱至极的女儿，他从来不在她面前醉酒失仪，却告诉她，女孩子要懂得喝最甜的酒。

　　韩旻一直在想他总是要说点什么，虽然这不重要，所以他说，他的酒量也是他爸爸带出来的，他第一次喝酒就是和他。

　　“我父亲也是这样的，他说，总会有人教我怎么喝酒，所以还不如他来教我。”

　　时槿说：“我爸爸他也是怎么说的。”

　　“真的吗？”他说，“我觉得他说得很对。女孩子是不适合啤酒的，更适合喝甜的酒。”

　　时槿侧过脸看他，他仰着头，下颌清晰流畅。

　　此时，月亮从公路对街的楼宇悄悄摸了上来。他手一指，时槿便看了过去。

　　好多好多梧桐叶子掉了下来，他们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韩旻不知道这么静的时候时槿在想些什么，但是他的心情却像这纠缠在一起，堆在一起的梧桐叶一样，有拨不开的复杂。

　　那天不是有意听到杨老师和胡老师的对话的，关于时槿的父亲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知道，但是从种种迹象看来，这件事一定是不幸的吧能从她的口吻中听出来，她有不甘心，有愤怒，有委屈，也有不得不接受的痛苦和难过。

　　时槿站起来，说，她要回去了，不用他送了。他还想在说什么，却被打断了，因为成佳奔跑过来的身影，眼底打转的泪水的模样吓坏了时槿，也吓住了他。

　　成佳几乎是不要命了般地冲过来，她将时槿紧紧地抱在怀中，手放在她的后脑上不断地亲密爱抚，嘴里的话囫囵而哽咽。他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可她眼尾泛红，只眨了一下，眼泪就滑了下来。

　　“对不起，我让您担心了。”

　　时槿埋在母亲的脖颈间，她压在她后背上的手臂让她透不过气来，只好安抚她，“我没事的，您别担心。”

　　成佳过了很久才松开她，她恢复了理智，整理好仪容。问她，这么晚在外面都去哪了？

　　时槿说跟同学出去吃饭了，没注意到时间那么晚了。

　　成佳抽了抽鼻子，看到他，依旧客套：“谢谢你送小槿回来，她一个人在外面，这么晚，我们都很担心。”

　　韩旻说：“不用客气的，阿姨。”

　　她说：“刚才，我太着急了，你别介意。”

　　“不不不……我没有。”他往时槿看了一眼，时槿就站在她母亲身边，跟他对立面。

　　成佳拍了拍时槿的手背，说：“小槿，你先过去，在车上等我。”然后等时槿走远了，她才转过身来跟他说话。

　　成佳胭脂色的唇挽起，优雅大方，说话也很好听，但是跟他说话的口吻跟自己的女儿说话比起来完全是两个样子。时槿不常笑，但是他第一次见到成佳，就明白时槿那种清冷自持的气质是像了谁。

　　成佳问他：“韩旻同学，我们之前也见过一次吧？”

　　“那次雨天，好像也是你送的小槿。” 她想了想，说道。

　　他机械地点头，直觉她这样说起有种不同的意味在。

　　成佳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你和小槿的关系很好吗？”

　　“我们是同学，不对，我们不是一个班，不过一起上课。”

　　是有的课，他忘记补充了。思路混乱，逻辑混乱。

　　她笑眼晕开，嘴边有个小小的梨涡，但那笑达不到眼底。

　　“那你们应该经常碰到？”成佳见他点头，说：“小槿对你的印象很不错。”

　　少年清透的眼睛骤然睁大，呼出声音，他见她疏远客气的气场慢慢弱了下来，可是又听到她生硬的转折。

　　“小槿刚刚转学过来，她能多交一些朋友，我很开心。但是她的情况你不了解，小槿不是那种平常的小孩，她太聪明了，也很敏感，同龄人的孩子没有几个是能懂她的，慢慢的，你就会发现她跟你们不同了。”

　　成佳其实想告诉他，正因为时槿与众不同，所以她才会更加担心。这个年纪的孩子，可能会崇拜一个学习优秀或长相漂亮的孩子，但是绝对不会喜欢一个孤僻的，跟自己格格不入的人。

　　韩旻说：“阿姨……”

　　成佳抬手打断他：“我这么说，请你不要介意，我刚才太担心小槿了。她一个人在外面待那么晚，也不跟家里人说，我和他外婆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可能你会觉得我把小槿管得太严了，也把她想的太脆弱了，作为她的妈妈，我不可否认。”

　　她忽而觉得她的话跑偏了，她不需要告诉他原因，这个少年也不会懂她的心情，所以又自己纠正了过来：“总之，阿姨还是谢谢你，谢谢你送小槿回来。”

　　韩旻的确听不懂，成佳话里有话，却故意隐瞒。在他眼里，这个女人当时因为担心自己的女儿而近乎绝望，却对他冷漠直接。他还记得那天成佳有意提醒他，让他不要跟时槿走得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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