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有年

　　时槿在认出他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韩旻同学，我想把我的钢笔拿回来。”

　　哦，一个没有猜到的开场白。她不过是绕过来还借书证，连发现他尾随她都没计较。

　　“时槿同学，你认识我？”

　　他走在前面，说话间回头，时槿低着头在看台阶，回答：“听过。”

　　她抬头看去，韩旻已经转过身去，听到她回答略微地点了点头。

　　她看到少年略显单薄的肩膀，圆圆的后脑勺，稍短一点的头发，以及饱满的耳廓。

　　“我去你们班找过你，当时你不在。”他稍微停了一下，等她跟上来。

　　“知道，叶紫跟我说了。”

　　“叶子？”

　　“你认识她吗？”

　　“没听过。”他摇头，“名字挺独特的。”

　　时槿微怔，脑袋点了点，似乎是同意了他的说法。

　　他比她高出半个多头，垂眼看她慢了半拍的动作，有点想笑。

　　时槿却听到他悦耳的笑声只维持了一瞬，等她再看去时，他嘴角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弧度。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当然她也不感兴趣知道，于是她只是偏头看着廊外，注意不到他一直停在她身上的目光。

　　“你……过敏好了吗？”

　　他推开教室的门，侧身让她先进去。时槿回过头，眼睛眨了一下，那眼睛带着疑惑，好像在说，你说什么呢？

　　“啊......”他抬手遮了一下眉眼，可惜的语气：“好蠢的问题。”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说的。

　　时槿笑，缓缓的，无声。忽然看着他捂着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的笑让他不好意思了，抬手去拉他的衣袖。韩旻的手慢慢放下来，掌心里，光筛了进来，慢慢的，还有她的脸。

　　“我没有在笑你。”她说。

　　天色渐昏，教室明黄的光线交错，窗帘飘飞，白玉兰的叶子随风扇动。他的视线里，看不清楚她的眼睛。

　　在书包夹层里找到那支钢笔还给她，笔帽盒盖处镶着一圈金边，背面刻着Chalin，他无意间发现的，而她的手指找到，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可她不说话，他问不了她，这支笔的来历，这个名字的由来，查林？察林？后来她才告诉他，这是她父亲的刻字，chalin-成林，时成林。

　　时槿回了趟教室，将她的钢笔收起来。灯没开，窗帘都拉着，傍晚的阳光斜着，挨着墙投射出去，投射在树上，投射在小路上，教室里一片昏暗。

　　韩旻的视线随着时槿来到她的座位，那里靠窗，又是在角落里，光线暗得很。

　　“你坐这里啊？”韩旻有些恍惚，他看着这个座位，好像又穿越回了自己的教室一样。时槿埋在阴影里，他快要看不见他了。

　　“是啊。”时槿点了点头，拉上笔具袋。没听见他没再说什么，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的人：“怎么了？”

　　他抿嘴咬了咬自己的食指指节，换了轻松一点的语气：“就是，你没发现，咱们俩坐的位置是一样的吗？”

　　“……”

　　“都是倒数第一排倒数第三个靠窗的位置。”只是一个面朝阳光，一个背对着光。

　　“啊，原来……”

　　她慢了半拍，说的时候还认真想了一下，得出这个结论，两个人都笑了笑。

　　韩旻看得出来，她的心情比刚才好多了，起码回魂了，不再像刚才那样看着一支笔能发呆上了半天。

　　下楼的时候，韩旻始终跟在时槿后面小半截路，时槿不出声，他也不说话，两个人一路闷着。到了立志楼门口，他才找了机会说话。

　　“时槿同学，你口渴吗？我请你喝水。” 韩旻停了下来，指了指就在百米外的小卖部，问她。

　　时槿不自然地顿了，看了一眼他，说：“来不及了。”

　　她折了折身，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什么？”韩旻冲她喊，“哎，你去哪？”

　　“体育馆。”

　　她倒退着，边说边往后疾退。等她开始跑起来的时候，韩旻也快跑跟了上去。他这记性哟，他忘了下课前还要集合。

　　秋意凉凉，风高气爽，阳光倒正好，暖扑扑地笼罩在人身上，将微微沁出皮肤表面的汗珠蒸发干净。就听到一声口哨声，闹哄哄的声音立刻安静下来，

　　“AO2班时槿。”

　　“到！”

　　队列中清晰的应答声，韩旻偏过头看去，时槿扎着高马尾，一半脸暴露在阳光下，另一半隐匿在阴影里。她站在第三排的最靠右的一个位置，和他中间隔了一块排球网和三两个人。

　　她的皮肤细白清透，苹果肌微微地泛红，韩旻注意到好像她只要一剧烈运动就容易脸红，上次准备全校校运会，在田径场上好几次碰到她在跑步，穿着宽松舒适的运动服，傍晚时分却出了不少汗，脸颊红红的，像被晒过的红苹果一样。

　　他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段时间老是会碰到她，而且这种几率几乎高达百分之百。

　　去图书馆温书，经常自习到一半抬头，发现她就坐在他的对面，两个人中间只隔着一行书架。去办公室交作业，通常他前脚刚进她后脚就出来了，在湖亭中心背单词，偶尔一个转身，就看到她就坐在岸边的杨柳树下，拿书盖在脸上，在那里晒太阳。

　　像这样的巧合，简直举不胜举。可是，虽然他们有那么多机会碰到，但是真正说上话的机会却不多，通常碰了面相□□点头，有时候他还没来得及过去跟她打招呼，她人就已经不在那了。

　　周围的同学们对她的好奇越来越淡，她的性格太冷淡，又孤僻，总不见她身边与她亲近的人在。即使时槿长得也很漂亮，他经常听到别的班级的男生女生谈起她，但渐渐，大家还是对她敬而远之起来，那些殷殷切切想要追求他的男孩子，也慢慢偃旗息鼓，只有他对她的好奇越来越重。

　　这些少年的心事要是同别人说起是不理智的。只有姑妈看出了他的心事，但是她不跟他挑明，他是不愿意说的。他的成绩一如既往地突出，在学校的表现优异，也一直坚持上兴趣班，这一点姑妈无话可说。但是她每次都会把他的情况跟远在加拿大的父亲母亲汇报，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同他们说他某些细微的改变。

　　上次回父亲从加拿大给表妹寄过来一顶粉色的贝雷帽，她收到后简直欢喜得不得了，戴上就不愿意摘下来。

　　他在旁边看着很是不解： “有这么喜欢吗？离冬天还有一段日子呢。”

　　表妹反驳：“哥哥知道什么，这个牌子在国内很少见的，舅舅肯定费了很多心思。”

　　他不置可否，她又说：“哥哥肯定都不知道，再过几天就是我的生日，你连这个都忘记了。”

　　他不辩解，又问起她：“女孩子一般喜欢什么样的生日礼物？”

　　表妹像看到鬼一样盯着他：“别说你是在问我，你从来没有送过我生日礼物的。说，你这是要给谁挑礼物？”

　　他抬头，无语问苍天，他平时对她还不够好吗。

　　恰巧正在厨房做饭的姑妈听到了，探出身来，问：“谁的生日？”

　　他没有含糊其辞地辩解，说是一个朋友。姑妈笑着眯起眼睛，说女孩子啊，那可就得问问她喜欢什么了。

　　大抵是从小带表妹长大，姑妈对女孩子的喜好掌握得心应手。最后的决定权却抛给他，他却骑虎难下，不知道怎么回答。

　　其实不知道这份礼物是不是能送得出去，其实也不知道这份礼物该什么时候送。他只是突然想起来，那天碰到时槿，她有跟他提过她的生日是在初雪的时候。

　　初雪，大概......大概是12月底1月初的样子差不多吧，离现在时间还早着呢。

　　其实也有机会同她说上一些话，也有机会问下她的。

　　那天是周五，最后一节课是物理课。物理老师刚复习完动量守恒定律，天色就变了。没过几分钟狂风骤止，大雨倾盆，黑压压的乌云逼仄得像高二学生的课桌上垒的高高的课本，压在屋顶上方。

　　他没有带伞，方昊也不靠谱，下到一楼又说要返回去看储物室有没有多余没被带走的伞。他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身边的同学陆陆续续撑开伞没入厚重的雨帘中，忽而就看到了打着墨色雨伞从他身边经过的时槿。

　　他犹豫了会，想出声跟她打招呼，但最后却没有喊她。雨水飘了进来，他的鞋子和裤脚慢慢被浸湿了，他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抬头时却瞧见了那把墨色的伞，再慢慢的，看到了时槿的脸。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在雨雾中，时槿的脸白皙晶润如一支盛放的玉兰花，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折了回来，一只脚站在台阶下，正在准备进来，见他看到了她，就停住了。

　　“你......”他惊讶出声，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时槿的眼睛明澈，那眼底倒有坦荡的几抹笑意。她略微抬头看一下天色，说道： “雨有点大。”

　　然后她又跟他说：“公交站？”

　　没头没尾的几个字，他却听明白了，愣愣地点头。方昊、储物室和雨伞都被他抛到了脑后，她一跟他说话，他头脑就开始发热，身体不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俯身凝望着她。

　　“我记得那附件有一家小卖部，我送你过去吧。”

　　“好。”

　　他不想她在雨中站太久，健步走下去，她把雨伞抬高，他低下身，整个人就被纳入进去。

　　“我来吧。”

　　他个子比她高，将包背在另外一边，顺手将伞接了过去。时槿没说什么，自然而然把伞把给他，手指从他掌心划了过去，一道暖意，一道凉意。

　　“你靠进来一点。”他说。

　　空间小了，他的身体挨近她，两个人中间始终隔着三四寸距离。她拿的伞够大，但这样子仍然护不住两个人不受风雨的侵袭。他将伞斜斜地打低了几分，另一只手放在她身后，隔着几厘米的距离挡着。

　　两个人打一把伞，贴身的距离，只要他稍微低一点头，女孩高高的颅顶就擦过他的耳廓。少年心动，又是第一次与女生这样近距离接触，他心思不免有些旖旎，心跳加快，只敢偷偷看她。

　　时槿目光笔直，睫毛长长的，偶尔垂下来，一开一合。他还看到女孩秀气英挺的鼻子，饱满殷红的唇，微笑一样，向两颊轻勾。

　　韩旻微微低头，很轻地叫了她一声：“时槿？”

　　可惜时槿没听到。

　　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事情，还是雨声太大了。

　　他心里恹恹的，又有一点庆幸，不然她问他干什么，他不一定能问得出来。虽然他也想告诉她说，不要老皱着眉头，否则年纪轻轻的，会变成小老太婆的。

　　到了小卖部，他买了雨伞和两个人用的干发巾，一块搭在手臂上，另一块递给时槿。她的发梢被雨水打湿了不少，几缕凉凉地贴在锁骨间，他甚至可以看到发尖上晶莹的水珠躺在她的皮肤上。

　　结账的时候他说要借老板的电话用一下，他没忘记方昊还困在教学楼，打电话给方伯伯。方昊家离学校并不远，开车过来，不到半个小时就可以把人接走了。

　　天气有点凉，时槿连连打了两个喷嚏，他看着这雨一时半会下不完也小不了。

　　“要不在这等等吧，等雨小点再走。”

　　她摇摇头，满脸愁容：“不行，我还有点事。”

　　他只好也跟了出去。

　　风雨中，两个人撑着两把伞并排走。少了一个人，他觉得雨伞有点大了。抬眼看她，时槿伞打得挺直高扬，秀出美丽的天鹅颈。没有两个人挤在一把伞下，她的身姿秀挺，优美无可挑剔。

　　无话可说，他对她了解少之又少，除了学习上的事情，完全找不到话题。

　　“下周一你还去跑步吗？”唯一知道的她的习惯，大概就是在上晚自习前会去操场跑步。

　　时槿回头，似乎不解:“体能测试已经完了啊。”

　　她眉头都蹙在一起，不愿提及：“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体能测试。”

　　他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刚要开口，一辆白色的君威慢慢地停在了他们身边，刹车声覆盖住了他的声音。

　　他和时槿都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从车后座上下来一个人，撑开白色的雨伞。

　　韩旻认得她，是上次来找时槿的女人，这一次他看得更清楚了。她比他想象得还要年轻，温婉，面容佳丽，一看就知道年轻时候也是一个气质大美人。

　　“小槿，下雨了，我来接你。”她笑着对时槿说，语气温柔得不像话。

　　时槿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又看了眼他。

　　成佳这才注意起他来，问她：“小槿，这是你的同学吗？不跟妈妈介绍一下吗？”

　　他立刻礼貌地问好，自报家门：“阿姨好，我叫韩旻。”

　　成佳笑着对他说：“你好啊。”说完，复又把目光全给女儿：“小槿，快上车吧，再慢的话要迟到了。”

　　他的视线里，墨色消失是妈妈轻揽过女儿将她送到车里，接着白色也消失了。他看到时槿探身往他看了一眼，凑近了些，可是不等他看清楚她是想要跟他说什么，还是只是招手跟他再见，门合上，车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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