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有年

　　想不起具体是哪一天了，只记得那时的天气还不像现在这样凉爽，有一点点热。不过早上很早的时候其实还刮了一点风，姑姑怕下午会变天，特意在他出门的时候，在他自行车车筐里放了一件外套，说如果下雨让他打电话回来，她开车过去接他。他将装着早餐的纸袋车上一挂，应了声好，头也不回蹬了上去。

　　骑到校门口的时候太阳公公露了面，明媚的阳光照射在白色釉面的瓷砖上，竟然有几分刺眼。他低下头，肩膀被人一拍，回头一看，方昊一张夸张的笑脸，露出一整排白白的牙齿。

　　少年嘻哈着脸：“干嘛这样看着我，见到鬼了呀？”

　　韩旻伸手，假意嫌弃地掸了掸自己的肩膀，答曰：“嗯，贪吃鬼。”‘

　　“好你个韩旻。”少年抡起拳头，作势要锤他，只可惜被韩旻躲开了去。

　　两个人扶着车去停车棚，锁好车，他将纸袋中的早餐拿出来，一份交给方昊，一份留给自己。让他帮忙给他签下早自习的到，自己回去值班亭。

　　为了表现学校全体师生的良好风貌，从高二上学期开始学校实行了值日生轮岗制，让高二年级的同学们承担值日生，每个班轮流来，每天轮三名学生。一个管迟到早退，一个管卫生检查，一个管上课纪律。而今天管迟到早退的值日生刚好轮到他这里。

　　解决完了早餐，他戴上袖章，拿好登记表，开始查穿着仪表不当和没穿校服的人。7点半早自习的铃声一响，人如惊鸟散，他一边维持着秩序，一边做登记。

　　这种值日岗也不是全天的岗，只要在特定的时间段执勤就可以，像早自习查勤，就只要查到7点45分，15分之后，会有校勤队的人过来接班。他看了下手表，还差最后两分钟，想着最后应该没有什么“漏网之鱼”了，但没想到前一秒刚在心里想完，后一秒这条“鱼”就出现了。

　　这条“鱼”倒是会伪装，上身着一件白色的运动连帽衫，戴着白色的鸭舌帽，一副蓝色的医用口罩几乎遮住了整张脸。走路的时候不紧不慢的，头微微低着，帽沿也压得很低，让人看不清长相。只瞧抓着斜肩包背带的手很白，手指修长，手腕又细，像一掐就会断了一样。

　　韩旻确认了，这人是个身材纤细，但个高的女生。他起初看她这副打扮本来还不敢确定是不是本校的学生，但看到她身上穿的球鞋就确认了。于是他站在值班亭前等对方过来自觉过来接受查记，可惜那人却一路目视着前方，根本就没往这边瞧一眼。

　　他只好走上前两步：“同学，麻烦你等一下！”

　　韩旻一手抱着登记表，重复一遍：“同学，请等一下！”

　　人还是没理他，他有些不耐，走上前，手伸了出去。顾及人家好歹是个女生，不好直接抓人胳膊，便去抓对方的袖子，却不想他这样一扯，对方身上的运动衫拉链的链齿没卡住，衣服竟然被拉下了一半，偏她里头着的是一件贴身的背心，白皙圆润的肩头就露了出来。

　　他整整呆了两秒，随后烫手般地收回了手，眼睛侧向另外一边。

　　“我叫过你了，你没听到。”

　　对方始终没说话，拉好衣服，才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他这个时候慢慢地把头转了过去，抬眼，只看到一双眼睛。冰雪晶莹，盈盈涟水，鹿眸里都是意外。

　　耳廓的热度慢慢蔓延开来，女贞树的枝叶垂了下来，一朵淡黄色的花落在肩头，他伸手拂去，树荫筛过的阳光，落在眼前人的帽沿上。

　　她看了他一眼，漂亮的眼睛先是茫然失神一秒，然后清朗舒亮。她早就反应极快地拽上衣服的链头一拉至顶，遮住修长的脖颈。

　　“我以为你叫的不是我。”

　　她似乎不知道他为什么找上她，说话也不摘下口罩，吐字有点慢，咬字有点字正腔圆的味道。不过他还是坚守岗位，虽然已经过了“执法”时间，还是要秉公处理。

　　“学校不允许早自习早退，现在才刚过15分钟。”他指了指手表，特意给她看。

　　“我没有无故早退，跟老师请过假了。”对方又是一字一词地往外蹦。

　　他微微地点了点头，刚才的慌窘让他现在觉得脸颊烧热，只看着她嘴唇一动一动牵带着口罩上下翕动，知道她在说话，却听不太实。

　　她将自己裹得全身上下只露出这么一双眼睛，他要跟她交流，不自觉的眼睛就盯着对方的看，她捕捉他的视线不放，可是对视一久，他又不好意思把目光挪走。

　　于是他拧开笔帽，严肃起来：“能不能拿下口罩说话？”

　　他说着开始在登记表上填字，笔快没有墨水了，字迹看不清楚，他重重的填充了一笔，但是字迹还是很浅。他感觉到对方似乎小小地愣了一下，不过片刻之后，却是态度良好摘去了口罩。

　　她声音比刚才清楚了一点点，咬字依旧板正。他轻微地点了点头，仔细辨别，才听出对方带着一种软软糯糯的南方口音，很好听，与这个人眼睫很像。

　　“我可以走了吗？”

　　“还不可以。”白色的纸张上只剩下白色的划痕，偏偏在这个时候没了墨水，他在心里叹口气。

　　“你说请过假，那假条呢？”

　　他抬头，看清楚了她的脸，却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呼声差点就脱口而出。

　　韩旻极力想掩饰自己的惊讶，不过很明显来不及了，因为对方注意到了他的反应，马上又把口罩拉了上去，眼帘盖了下来。

　　察觉到她的脸色不对，他隐约觉得是自己的反应让她觉得有点难堪，倒真不是故意的，只是他刚看到的这张脸，满月一般清亮美丽的眼睛，清透白亮的皮肤，红唇皓齿，确实柔媚佳人，但是这两颊和下巴处红红点点的丘疹却是渗人得厉害，他确实实实在在地被吓了一跳。

　　“同学，你……还好吧？”他关心地问了句。

　　“过敏了。”对方说，“校医生说她去跟杨老师请假，所以请假条我没有。”她哪里想到，还会碰到这么个门神。

　　他顿了顿，把登记表和笔都递过去：“好吧，那先签个字。”说完，中途又抽了笔回来，“你等下，这支笔不能写了。”
　　他返回值班亭去找笔，可惜书包早就让方昊带回教室去了，值班室里唯一的一张办公桌，桌上报纸、水杯、充电器各种杂物应有尽有，就是没有一支他可以用的笔。他打开抽屉翻找，恍惚又想到刚才他有些粗莽的表现，太羞愧了，于是脸上又烧了起来。

　　他着急的开始额头冒汗，耐心渐失，恰恰这个时候，听到玻璃窗被敲响的声音。

　　一下，两下……顿顿扣扣。

　　抬头，是她。

　　他推开窗户，摩擦窗框发出刺耳的一声，等玻璃面从眼前消失的时候，那人从外面递进来登记表，白色的纸扉中间夹放着一支黑色的钢笔。

　　阳光里粉尘飞扬，微风卷起的是她运动衫的衣角和他的额发，他慢腾腾地拾起登记表，转过来，登记表上姓名一栏下写着：时槿—A02。

　　方昊问他去A02班是去做什么了时，脸上挂着八卦的神采，一双丹凤眼格外炯炯有神。那时候他正准备将上课的书本和练习册从背包里拿出来，手指无意间碰到一件冰凉的物什，这才惊讶，那支钢笔已经待在他这里整整一个星期了，而一个星期前正是它的主人亲手将它“遗弃”在了他那里。

　　后来一次巧合的聚餐上，启明律师事务所的一众人等无不惊艳于时槿的逆天美貌，更惊讶于他们二人原来还有这段故事，盘问他说起这段往事时个个揶揄他当时是不是就因为这惊鸿一瞥，见色起意，对时槿动了心。

　　他看着站在阳光尽头的时槿，她在打电话，伸手掐了他昨日新买的柠檬草的一节叶子，金色铺在她身上，在深棕色的木板上投射了一道的长长的阴影。

　　他笑着摇了摇头，非也非也。

　　古人虽说食色性也，一见钟情时医生不假，第一次见却是不惹惊艳，反惹惊诧。印象最深的是这声音不像现在这样清冷如玉的软糯细腻，最最不忘的是那双眼睛是真真好看。要说起来他当时怎么会一见钟了情，动了心，他自己都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眼光有问题。

　　今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韩旻在更衣室换好衣服，去储物柜拿乒乓球拍。整排储物柜是按班级的顺序排的，经过A02班的置物柜的时候，他特意留意了下，在看到“时槿”这个名字时停了下来。

　　“时槿”这两个字是钢笔写的，字体跟旁的人写的相比小了很多，痕迹却很深。他盯着这张名片看了一会，能辨别的出是她的字迹，那时候落在登记表上的名字，也是这样的笔锋。

　　门口传来敲响声，方昊用球拍扣着门，拍了拍，一脸怪异地看着他：“怎么了？快迟到啦。”

　　他哦了一声，转身向他走去：“没什么，走吧。”

　　方昊倾身，还想看清楚他刚才到底在看什么，视线已被他挡住。

　　韩旻顺着他的目光往回看了一眼，半挡着，问他：“你是还落下什么东西没拿吗？”

　　“没有。”少年转过脸，摇了摇头。

　　“那走吧。”说着，关了门。

　　“今天三个班都是上的乒乓球课，待会还有几场比赛，错过了可就可惜了。”

　　“除了跟3班的熊子异他们几个对打，还有什么比赛。”韩旻转了转手里的球拍，球柄绕过手腕半圈，又完美的落回到他的掌心。

　　“你忘了，今天2班也是上的体育课。”

　　乒乓球室统共就这么多球桌，哪个班都想提前去占自己的场地，可是最后守不守得住那得各凭本事。他恍然，难怪今天他们班的孩子怎么都那么积极，下完课就直奔训练馆去了。

　　他们到球室的时候，1班与3班的预热赛已经火热开局，第一轮就是他们班乒乓球大将对抗3班的猛士熊子异。季家兴看到他过来了，发球间隙不忘跟他说道：“班长，这一场我先给孩子们助个兴，下一场可就你上场了。”

　　韩旻冲他扬了扬下巴，“没问题。”

　　场上战况激烈，熊子异到底是3班的王牌级选手，出手快，力量足，发球几乎零失误。五局两平之后，他能在最后一局赢了季家兴完全在众人的意料之外。到了韩旻上场，他跟季家兴换了位置，看着对面的韩旻，咧了咧牙。

　　“你这是要再来一场？”他挑眉。

　　熊子异甩了甩他粗壮的胳膊，说：“老早就想跟你对一仗，我不来怎么行。”

　　“很多人都想跟我比。”

　　“哼！”他才不管那些先来后到的顺序，“我刚已经比过一场了，所以这场赢了你也不算欺负你。”

　　韩旻握着球拍往桌上一立，盯着他：“Come on.老兄，好歹我也是队长，你这样我很没面子。”

　　熊子异双腿慢慢曲起，做了一个预备击球的姿势。“你不是学习很厉害吗？你要是赢了我不是更没面子？”

　　韩旻舌头在牙周周围扫了扫，无奈地摇头。

　　熊子异的乒乓球打法可以说是专业，在还击球上狠准直往死角逼迫，让他吃了不少分。不过好在韩旻精于发球技巧，也让他吃了不少亏，几局下来他居然还多赢了他一回。

　　中场休息，季家兴凑到韩旻身边：“本来就叫班长你来玩玩的，现在玩认真了。”

　　韩旻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水，往对面的熊子异身上看了一眼。对方同样在抓紧时间补充能量，见他看过来，两个倒互相对了一眼。

　　“随他吧。”他气还没怎么喘稳，半个月没练，打完累的慌。

　　“今天2班的人都来上课了吗？”他往另一场正在进行中的比赛看去，是1班跟2班轮局赛，双方每次只派一人比赛一局，谁输了就换另一个人上场。现在也不知道是谁对谁比赛了，局面热火朝天，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人。

　　“应该都来齐了吧，怎么了？”

　　“没什么。”

　　“等下。”他站起来，猛地跳下了台阶，把状态之外的季家兴吓了一跳。

　　“我突然有点事，先走了。”

　　季家兴反射性地跟着他一块跳了下来： “比赛呢？”

　　他已经追着那道身影出去了，一模一样的白色运动服，他不会认错的。

　　追到外面，在楼梯口处他看到时槿和另外一个打扮很正式的女士在聊天。韩旻喘了口气，停下来，背过身，坐下，将身子靠在石阶上。

　　他勉强自己的把注意力集中在路过他脚下的蚂蚁上，余光里却是始终注意着两人。直觉告诉他，跟时槿说话的应该是她的母亲，因为她俩的眉眼有七八分相似，不过两个人的交流却好像并不是很愉快。

　　时槿一直低着头，看上去一点儿兴趣也没有，而对面的人一直在说话企图吸引她的注意力，当然因为隔得也远，韩旻也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只是觉得时槿在她面前站的姿势略微有些僵硬，两人之间也并不像一般的母女间那么亲昵。

　　他本来是想等她们说完，就上前去跟时槿打招呼，谁知道再一个回头，人不见了。他声音都没喊出来，因为起得急还差点被绊倒了。等他好不容易跑上来，她人已经绕过了排球场，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韩旻喘了口气，提速追上去。

　　路过崇德文体楼，到了前厅，人已经看不见是往哪个方向去了，往前是学校图书室和高三教学楼，再往右后方就是露天影院，往左则是高一高二的教学楼、桂菊园和月心湖。韩旻手掌撑着膝盖，思索着，时槿会朝哪个方向去。

　　他想了想，最后朝图书室走去，没看到人，又拐了个弯绕到后面去，直到看到写着“露天影院”四个大字的大石碑出现在眼前。

　　“同学。”时槿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他的身后，在看到他的模样时，讶然：“是你啊。”

　　韩旻只觉得有一股风，冷热交替地往他脸上吹，快速地眨了一下眼睛，直到辨认出这双好看的眼睛。

　　先前跟没了，复而又出现在他身后的，不是时槿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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