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有年

　　时槿本以为她会彻夜失眠的，却不想她一夜睡得很好，直到早上九点才朦朦醒来。

　　外屋传来民宿老板娘的呦喝声，时槿听不太清在她说什么，只听到在她声音中间又夹着几声鸡鸣犬吠。仔细听，没有风声，昨晚上要下的雪应该早就停了。

　　时槿睁开眼，看着白色百叶窗上米黄色阳光跳来跳去，就这样她还新奇地看了五分钟。五分钟后，她掖了掖被子，起身。忽然有点儿知道为什么韩旻要带她来这里小住两天，清晨听着这些山间的烟火声醒来，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在大都市里待太久了，都忘了这接地气的幸福了。

　　昨天屋子的温度烧得高，老板娘又特意给她弄了一床加厚的被子，她睡觉不知道怎么把自己裹成蚕蛹型，身上出了不少汗，黏黏腻腻很不舒服。好在虽然是在山间的民宿，房子外观陈旧，里面却是现代的设施。时槿舒舒服服地冲了个热水澡，狠狠地吸了一口鼻子，发现感冒已经差不多好了。

　　吃早饭前她又给自己量了体温，37.1摄氏度，温度正常。

　　时槿随手拿了本书，出了屋，院子里老板娘刚宰完了一只鸡，毛拔的干干净净的，就被她抓着脖子拎在手上。她被这样子的场景吓了一跳，这里应该还算是“佛门净地”吧？杀生可以吗？

　　老板娘听到动静，瞧见是她，眼睛笑眯眯的：“你醒了，昨晚睡得好吗？”

　　时槿摸了摸了鬓角的头发，把它别到耳后不对，就这么垂着也不对，讷讷地点点头。

　　“早上好，老板娘。”

　　她重新打了水，将鸡放到干净的铝盆了，洗了手。“你也早上好啊小姑娘。我姓张，叫我张大娘或者张婶都行。”

　　时槿朝她走去，这才发现除了铝盆里装了两只鸡，她旁边还摆着一只很大的红色塑料桶，里面好几条大活鱼在灵活地摆着尾巴。

　　张大娘眼睛都没眨，轻轻松松地捞了一条出来，说着就在砧板上清理起了鱼鳞。

　　见她还站那看着，告诉她：“这刚从河里打的新鲜的野生鲫鱼，早上刚从王胖子那里拿的。听说你们还要在这里住一两天对吧，中午大娘给你们煲个鲜鱼汤，再炒个板栗烧鸡，保证让你们吃的满意。昨天不知道你不爱素斋，一定没吃好吧？”

　　时槿拉了拉帽子，拉了凳子在一旁坐下来。

　　“这一带不是只有素斋吗？我们可以吃肉？”

　　大娘看她问得认真，忍俊不禁起来：“哪里是这样的小姑娘，你昨天吃面的时候没有加肉？”

　　时槿迥然，她以为那只是他们为了照顾她，特意给她加的肉。

　　这都要怪韩旻，是他说的这里方圆十里的饭馆都只有素斋，她深信不疑才会问出这么傻的问题。

　　张大娘打笑她：“我们虽然住在寺下，但是不似山上僧人那样吃斋念佛啊，我们也是一般过活的人呀。”

　　时槿哦了一声，问她怎么不见韩律师和她弟弟的人。

　　张大娘说：“山下有个庙会，他们两个去逛庙会了。今天早上我还看到你弟弟过去叫你，估计看你睡得熟，就没喊醒你。”

　　中午十一点，天朗气清，雪后初霁的天空清澈如洗，远处几座山头被天高云蓝衬得仿佛绵延雪海中伫立的老翁。她深吸了一口气，洗衣粉的薰衣草香混合这阳光晒在棉絮上的味道，暖和又清凉。

　　时槿抓着棉被的一角晃动的厉害，张大娘拿着扫帚拍打着刚洗好从水中拗出来的被面，已经拍到她站的这一边。刚吸收水分的棉絮被这么用力一拍，水分子立刻被吓的乱跑了出来，时槿脖子和脸顿时一冰，睁开眼睛，只见她透过竹竿和被子的缝隙看着她笑。

　　“天气这么好，我看韩先生和你弟弟还要在外头再逛一逛，你不要趁这个机会出去走走？”张大娘说。

　　起初她看着这么一对漂亮的人儿过来住，还以为是过来度假的新婚夫妻，后来再进来一个漂亮的小男孩，才知道原来是自己想错了。不过毕竟自己活到了这个岁数，瞧昨晚那位先生疼她的样子，也知道他俩关系也不简单。

　　年轻孩子们的心思多，张大娘只当姑娘家家脸皮薄，不爱戳破，笑笑。瞧见时槿把椅子搬到了院里，又把茶台和被子搬了过去。铺盖好了，身子一趟，双腿一叠，拿书一盖，继续晒她的太阳。

　　“我还是在这里陪您晒太阳吧。”过了一会儿，时槿把书从脸上移开，眯着眼睛说。

　　午后阳光西移，院子里、屋檐上的雪隐隐有消融之象，虽刚是一天阳光最猛的时候，空气中层层冷意却随着时针转动越来越清晰。时槿贪睡，阵地已经从院子里转战到了客厅，木门吱啦的声音太大，她不满地支吾一声，扁扁嘴，翻了个身，书本就从她的膝盖上掉了下去，发出沉闷的重响。

　　时槿也没管，清冷的空气在屋子打了个旋儿又被暖气蒸发了，她听到门扣上的声音，知道早上出去的人已经回来了。

　　地上的书被人拾起来了，她感觉到膝盖被人一压，林志就扑在她腿上，垫着下巴问她：“姐，大娘说你都睡了一天了，你还没睡够吗？”

　　时槿手背垫在下巴下，眼睛睁开，适应了一会屋里的敞亮，又把眼睛缓缓闭上。

　　于是林志又凑近了瞧她。

　　时槿被他磨得没有耐心，眼睛照样闭着，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去洗把脸，然后吃药。”她的手是暖和的，碰到他的衣裳，摸到一层冰凉。

　　林志努了努嘴，站直，正好接触到韩旻给他递过来的眼神。

　　他笑了下，微微朝她作了下揖，一边说‘遵命’，一边退着走回自己房间去了。

　　时槿睁开眼，看了一眼他摆手摆脚的样子，转过头来正正对上韩旻端详她的眼光。

　　韩旻一只手端着她刚看的那本《红玫瑰与白玫瑰》，另一只手翻了翻。时槿没了睡觉的打算，也没有看书的心思，见他专心在喝茶。

　　“你不去？”她指的是去洗个澡，或者用热水洗把脸什么的。怎么说也是打那么冷的天回来，她可是好心提醒他。

　　“有话跟我说？”他定定地瞧了她一会儿，反问。

　　时槿哑然，虽不知他又是什么时候，怎么看出她的心思，但是她倒是个坦诚的人，她的确有很多事要问他，要向他求证。虽然这个时候谈有些不恰当，但有的事情她知道了，总不能一直装傻下去。

　　他似乎也是没料到她点头那么快，愣了一下，站起来去隔壁的客房。出去前对她说：“好，吃过饭，我们好好聊一聊。”

　　因为张大娘手艺极好，做的饭荤素色搭赏心悦目，地道可口，晚饭时槿吃的又舒服又满意。大概是白天睡得太多了，洗了澡出来，她觉得自己现在的精力能再上山跑一个回合都没有问题。听林志说想堆个雪人试试，她撸了撸袖子，换上防滑的雪地靴马上就加入了阵营。

　　刚在房里开完远程会议的韩旻出来，就见两人正在院子里分工合作，忙的不亦乐乎。林志负责搬雪，整个院子来回跑，时槿膝盖跪在雪地里，一块一块雪往上扑着，试图搭出个什么形状来，但好几次又都推倒了重来。

　　张瑜辛听电话那头儿子许久都没出声，以为他又是一听到结婚的事就想着拿什么借口回避，连忙拉回儿子的注意力：“小年啊，妈妈刚才跟你说的你听进去了没？”

　　韩旻回神，回道：“在的，在呢。您说。”

　　“说？我刚不都说完了，初年，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张瑜辛假装自己生气了。

　　韩旻急忙安抚她：“韩太太，刚才我这信号不好呢，您再说一遍，我一定听。”

　　“你从小到大都不用我和你父亲操心，我想终身大事你也有自己的打算，可是过完年你就满三十二了。都说三十而立，三十而立该考虑成家立业了，可你连个女朋友都没有。你祖父还有姥爷姥姥年纪大了，整天都操心你的婚姻大事，你老让他们几个老人家担心也不好对不对。这几年家里给你介绍的你都不满意，你说如果你外边有女人的话就跟家里通下气也好让我们放心，没有的话你跟妈说喜欢什么样的，妈给多留意一下好不好？”

　　韩旻身子往里靠了一点，没过去打扰他们，视线也没离开。眼见时槿刚垒好一个胖胖的圆台形状的雪墩，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又要去扒另一边的雪，这一起还起得有些急，踩着雪块差点就往前扑倒了。

　　韩旻心也是往嗓子眼一提，得了，刚才母亲大人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他又没听进去了，只听到了最后一句话。

　　他伸手扶额，揉了揉，叹了口气。

　　张瑜辛不依不饶：“初年啊，不是妈妈逼你，但你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啊？”

　　韩旻不得不打断她，“妈，我自己有打算的。”

　　张女士在电话里忙问：“什么意思啊？”

　　韩旻说：“意思就是说让您别操心了。您儿子现在正在前线冲锋陷阵呢，张女士你就守好军区后备，不要给我拖后腿好不好？”

　　张瑜辛还想问他什么叫给他拖后腿呢，电话一“嘟”声，韩旻给说了句再见，给挂了。

　　林志跑了好几趟，觉得拉过来的雪差不多了，蹲下来陪着时槿一块堆，先是垒出高高胖胖的身子，再细细密密地压紧打实，刚起了一个底，韩旻就走过来了。他在一旁站着实在看不下去了，照这样子个堆法，天黑了他们两个也不一定能堆出一个雪人来。

　　手刚一握到雪的瞬间，冰刺入骨，韩旻不禁倒吸了一口气，抬头瞥见时槿一双手已经冻得通红，他起先是不作一词默默看在眼里，后来还是忍不住，提醒她好歹还感冒呢，至少带个手套吧。时槿说，不用，感冒都好了，早上你不在，我量了体温的，烧早久退了。

　　她倒是交代很清楚，韩旻再瞥了一眼，心想之前谁不是说医生的手说格外金贵来着，这一贪玩倒是不管这些讲究的事了。

　　“真的就那么喜欢？”

　　时槿低着头，嘴巴鼻子都在围巾里，轻轻地“嗯”了一句。

　　远方的天空只剩下几朵火烧的云，渐渐就燃烧成了蓝色的火焰，燃烧在这片小小的院子里。时槿雪一般白的脸埋在红色毛绒帽子和围巾中，他看着她细碎的额发，长长厚厚的睫毛，神情专注而细致，手中的雪团变成了灌满开水的暖壶，烫得他手心发麻，发痛。

　　原来雪握久了，刺骨的冷会变成灼心火烧的热，难怪她不会觉得冷。

　　难怪她是时槿，一向随性率性，与常人不同。

　　时槿见他左一下右一下，又是蹲在她这边，又是在帮林志捯饬那边，看的烦，不要他帮忙：“你去堆小志那个，这个我自己来。”

　　林志乐意至甚，扬言要和她比谁完成得更快，她比他先开始那么久，他们两人堆的雪人还比她高，公平。时槿说比就比，谁怕谁。这样一比赛，又加上了韩旻，不到半个小时，身高相差一倍的两个雪人都堆出来了。

　　时槿把围巾解了给自己堆得雪人系上，来回比较一下，又嘀咕：“怎么感觉有些不对劲呢？”

　　她又把帽子取了给雪人戴上，还是觉得哪里没对劲。

　　韩旻刚好找到了褐色的石子给雪人装上了眼睛，见她皱着眉在苦恼，瞧过去。她堆的那雪人身子胖胖矮矮的，上头短一点，下头长一点，头圆圆扁扁的。

　　“是不是觉得有些不太像？”

　　时槿：“你也看出来了？”

　　韩旻说：“交给我吧。”

　　他又捏了两团雪嵌在雪人身前，说：“还差这一点。”

　　“现在总算有点像了。”

　　时槿越看越觉得疑惑：“不像人，像只猫。”

　　韩旻看她：“你堆的难道不是只猫吗？”

　　时槿：“……”

　　林志蹲着，差点就笑倒在地上，补刀：“哈哈哈，姐姐，我也以为你堆的是一只猫呢。”

　　韩旻也笑：“哈哈哈。”不好意思，但他控制不住身体的抖动。

　　时槿：“......”

　　又是堆了雪人，又是放了烟火，张大娘张罗着，准备包点饺子给大家做个宵夜吃，林志跃跃欲试，时槿也想，但是被韩旻拉住了。

　　“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时槿仰着头，他深色的眼眸锁住她，林志站在他们俩身后，看了看韩旻，又看了看她，像是得出什么了不得的结论一下，手掌张开遮着脸，嘴巴张成“O”型。同样一脸八卦的，还有站在他俩跟前的张大娘，她跟林志两个人的视线对了一下，立刻心领意会地扔下他们两个去了厨房，把这地方让给他们。

　　时槿在心里叹气，临门一脚，跨不出去。

　　他低头笑她：“想好了？”

　　“嗯。”她摇头。

　　他亦猜到了，拉了一行方凳坐了下来。“有什么想问的你尽管问，我在这里跑不了。”

　　时槿头疼，现在是这副积极配合的样子，怎么背后那么多秘密呢？

　　“你和于老头很早就认识？”她咬咬唇，亦迫近。

　　今天下午跟于院长通话，那老头知道她和他在一块出奇的沉默，啥也不问也不说，很简单的，就是不想跟她聊他，她就直觉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秘密瞒着她。但是她又猜不出来于玺跟他是有什么事能产生交集的。

　　韩旻皱眉，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案桌上。

　　“不认识。”他摇头，“贵和楼下棋我们是第一次见。”

　　时槿不说话，锁眉，他知道她要问什么，开口说：“但我们确实私下里见过面。”

　　时槿沉默地吐了口气，手慢慢的握紧：“好，第二个问题。”

　　“韩旻，我们以前认识吗？”

　　她问的认真，甚至于开口前，好像就已经得到了确认，韩旻维持了那么一会沉默，表面上冷静坦然近乎一种天真可笑的无知无畏，但心口的划痕却被越扯越开，以至于他后来想起来，这场在他与时槿重逢之后，第一次彼此坦诚的对话中，总觉得是他表情没有控制住，所以才会被时槿一眼识破。

　　“是。”

　　“那你应该也知道了，很多以前的事，以前的人，我都不记得了。

　　他仰头看她，答案他早就知道，她也早就知道。紧张得快要心跳停止。

　　“第三个问题：韩旻，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

　　时槿认真地扫过他的眉眼，眼前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是假的，那些不言的默契和贴心的依赖也不是假的，可是是什么被遗漏了呢。

　　韩旻却知，十六年里只有他自己知道，于他而言追寻时槿是一种执念，时槿一直都是自由自在的星，不是生长在他这里，是长在银河里，所以她不爱他，她也不记得他。

　　心慕卿，鹿切慕溪水，而这份切慕，自顾流去的溪水不知，只有鹿知。他们是什么关系？

　　原本是没什么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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