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有年

作者:Ju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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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后殿人烟稀少,去年刚移植过来几株黄色腊梅今年开得并不茂盛,很少吸引游客和香客们的目光。林志从进来开始就玩起了“新鲜”的雪,一个人在树下捣鼓了好久,时槿也没看出来他堆的是什么。

      他想和她单独拍一张合影,时槿调了一下相机参数,准备找个人帮忙,这才看到了身边的人。

      陆正希摘了手套,向前几步,问她:“需要帮忙吗?”

      时槿当时看了好几眼都没看清这人的长相,黑色的口罩差不多把他整张脸都遮住了,一副大到不可思议的眼镜上是一片白雾,唯一能听声音辨别的就是这应该是一位很年轻的男生。

      这个时间再好不过了,她点头,跟他说了谢谢。拍完后她检查了一眼照片,发现他的拍照技术还不错,取景角度都可以,她和林志裹着像两只球,他都拍出了大长腿的效果。

      陆正希取下眼镜,露出一双桃花眼,认认真真地看着她。时槿的长发被风吹乱了,有几丝挂在她的嘴角,他这才想起来他还带着口罩,这一摘,差点鼻涕都给冻了出来,擤了擤。

      时槿一抬头,就撞见了他这无比滑稽奇怪的表情。他一只手指放在鼻子下面使劲地揉了揉,嘴巴耸了耸,眼睛却亮晶晶的,直直地盯着她。

      哪知那人被她撞见了也不躲不闪,更是靠近了看她。她皱了皱眉头,他却笑了眼问她:“时医生,你不记得我了?”

      陆正希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生怕心脏会自己跳出来,说真的,他没这么紧张也没这么着急过。时槿更意外了,这人叫她时医生。

      陆正希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吸口气,又让自己的表情着急且委屈,倒认真介绍自己:“时槿,我是陆正希啊。”

      “……陆先生啊?”听他说自己的名字时槿觉得有点耳熟了,她抓了一下头发,没那么戒备,只觉得此人百闻不如一见,不像是个霸道专横又自作多情的纨绔子弟。

      陆正希难掩失望,他看得出来时槿对他没印象。

      “你不记得我了。”

      “......”

      “三年前,在安溪我们见过的。”

      时槿真的想不起来了,她自己没一点印象。她身上又冷又热,被眼前的满世界的白色晃得有点晕,连林志都看得出来她的脸色有点不好

      陆正希也猜到了,时槿一定是记不起他来了,所以他给她送花,她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告诉她他的名字,她却只记得他是陆氏集团那个不要脸的二公子。

      那时天已经开始黑了,香客也陆陆续续走光了,韩旻过来的时候,院子里开始掌灯,时槿站在最外边,在听屋子里的呤诵声。他走近了,却也觉得即使时槿就站在那里,她周围的那些声音,那些人,那些风、那些山,似乎都没有融入到她的世界中。有一刻他心里就想,他其实也是融入不了的。

      时槿回头果真看到他,院子里烛火一盏一盏亮起来,他由墨色融入到了暖光中,于是看到了,向他走去。

      “对不起,我忘记时间了。” 时槿双手蜷在厚厚的袖子里,往口袋一兜,眼神无奈又抱歉。

      韩旻有一瞬间觉得嗓子被烧过一样,他看着她说不出话了,只是她等着他开口,所以有点儿艰难地说:“我们走吧,天晚了。”

      “嗯嗯。”时槿点头,跟上他,问:“林志呢?”

      “在车里等我们。”

      “其实你不用亲自过来一趟,我自己能走出去。”

      他的速度加快了:“你一个人,走路不是很安全。”

      时槿又费了点力气跟上他的速度,空阔的寺庙愈加枯冷幽闭,斑驳萧冷的树影打散了雪道上鹅黄的光亮。她看着他的影子,隐约地觉得他现在的心情有点不佳,她脚底打滑,他不回头看她,也不慢下来等她,只是偶尔伸一次手让她去抓。

      那日在北京城他亲眼见到她,眼底的欢喜和欣慰犹在眼前,她不明白,怎么才过去一日,就只剩下疲惫了呢。

      高山阁楼,高处不胜寒,好在炉子烧得旺,很快身上就暖和起来。架在炉子边缘的水开了,汽腾腾地往上冒这白气,壶盖碰着壶身不停地闹出点动静,似乎想要打破现在这种让人无所适从的安静。

      他们两中间全是白气,陆正希看不大清时槿的脸,她忙着给自己倒茶,专心得很。

      要用什么样的词形容陆正希现在的心情呢,七上八下吧。虽然突如其来,但是惊喜大过意外。不过被时槿喊到这里喝茶,怎么说呢,心里感觉有点怪怪的。

      时槿听说他们在安溪见过,脸色都变了,陆正希不是没感觉到,对于这件事,时槿不是怀疑和惊讶,而是接受中带着一点冷漠。让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事是被忽略掉了,所以时槿说请他喝茶,他大概也能猜到她要和他说什么。

      时槿往茶壶里重新添了水,蒸汽散去,陆正希才重新看清楚了她的脸。这张脸清丽明媚,精致无双,不单单是漂亮可以形容出来,所以一见不忘。

      三年间除了这张脸,他不知道任何关于时槿的信息和资料,想要找到一个面容相似的人犹如大海捞针,但是幸运也是,如果真的碰到了,他一眼就能认出她来。

      他还记得那天也是,现在想想,如果不是他被追车住进了医院,如果不是阿琛在这家医院上班,应该他们就不会碰到了吧。

      他们当时站的地方跟时槿只隔了一道围栏,他因为公司的事有点分神,听到庭琛小声喊了声“时医生”,他还以为他是瞧见了谁,谁知道竟真的是时槿。

      陆正希想,当下他的感觉就像是被云重重砸到了一样,那被风旋过树叶的阳光下,时槿站在那打电话,她的视线不在他们这边,说了不到两句就背过了身,他却是真真正正瞧了个清楚,周身被那砸下来的云给包围了。

      他顺了下轮椅的方向,问:“阿琛,她……就是你口中说的时医生?”

      陆庭琛不解,问他:“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说没什么,然后又叫他,开着玩笑问:“阿琛,你最好别是因为喜欢她……”因为喜欢她,所以一定要留在这家医院。

      收回了视线,那棵魁梧的红枫在冬季里骄傲而从容地释放着周身美艳的颜色,而它旁边一排葱郁翠滴的凤尾竹已经渐渐隐没了时槿和那个男孩的身影。

      “她旁边那个是她的病人?”

      “不是。”陆庭琛摇头:“是时医生的弟弟。”

      “哦。”他笑了笑。

      可叹缘分这东西,捉摸不定,所幸他心诚则灵。

      “阿琛是一个不喜欢跟我们交流的孩子,他自己生活很独立,之前他跟我提到过好几次,我都没想过原来时医生说的就是你。”

      时槿也说:“我也没有想到陆先生是陆医生的哥哥。”

      陆正希抬头,说道:“阿琛是我父亲外室的儿子,他母亲去世之后我父亲才把他带回家。我母亲对他一直都比较刻薄,他也一直都很对自己私生子的身份很敏感,对所以他很少会对外面的人提起陆氏,提到我们。”

      时槿虽然猜不到在陆氏这样的大家族中,顶着私生子出生的孩子会面对别人怎样防备和猜忌的眼光,但是她平时观察到的陆医生,温暖靠谱,很单纯也很善良,总是时时刻刻都照顾身边人的感受,这一点也和她那师兄李牧非常契合,所以这大概也是在那几个孩子当中,她对陆医生更有好感的原因。

      陆庭琛摸了摸被眼镜框压着的鼻梁,说:“我们家的家教从小特别严格,男孩子在外面是不可以随便送人花的。送花只代表两种意思,一种是喜欢,另一种是感恩。送时医生花的主意还是阿琛告诉我的,说是女孩子收到花都会很欢喜,没想到时医生你不喜欢。”

      时槿有些窘,陆家公子虽然花名在外事实,但是人家送她花的道理和缘由都是正门正派,她和吴沁思想狭隘会错了意,怪起他铺张浮华不切实际,实在是罪过。不过闹这么个误会也不全怪她,谁知道他们有过这样一段缘分,而她自己全都忘了。

      “那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时槿隐约猜到,这段故事的开头,是她这段荒唐空白的日子的开始。

      于院长对她坦白过,她从前的记忆不是一开始就慢慢消失的,而是恰恰在那段她自己也回忆不来时间里骤然消失的,也许这就是他口中说的天意吧,该来的都是会来的,即使他们做了再好的准备,都比不过天机。

      陆正希回忆起来,三年前的一桩陈年旧事了,要说起来,还得从他和安溪那次轰动全国的暴雨说起。

      那个时候,陆正希刚满二十四岁,风华正盛,品格样貌在上海名流圈一众二代子弟中顶顶出众,风光一时无人能及,但他倒是和那些依仗一点家族背景就乐于混吃养老、游手好闲富家公子不一样。

      从小见惯了父母亲表面恩爱有加的虚与委蛇,恶心透了周遭人挤破头混迹名利场的肮脏手段,一开始就对这个圈子心生抵触。所以他一毕业,没有按照家里给的既定的路进入陆氏,而是自己一个人跑去了美国学了喜欢的专业,后来学成回了国,也没有想过子承父业,只想闲云野鹤做他的园艺家,栽栽花,施施肥,闲来无事邀几个朋友来农田中品品茗。

      有朋友在安溪收了一个茶庄子,邀请他过去看看,那时候陆正希正因为就业的事与父母产生分歧,回国连家都没回,就直接去到了安溪。

      在安溪待的三个多月里,一半以上的时间他都花在了新品种的培育研究上,好不容易培育出了一种三色山茶珍品,谁知道碰上安溪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雨,建在山腰的花房被山洪倾毁,一夜之间所有新苗差点只根不剩。

      当时陆正希本来是和朋友住在山脚的镇子上,暴雨当天,为了能争取抢救实验幼苗的时间,陆正希和朋友冒着大雨进山,没想到却在半途中遇到山洪,被泥石裹带淹入泥洪之中,正好遇到那个时候同样在安溪的时槿。

      时槿是早一个星期前到安溪采茶,洪水暴发之后她立马跟着当地的志愿救援队投入医援的工作中,陆正希落水的地方离她当时的位置最近,时槿给救援队发了信号,但抗洪的军队过来还要一段时间。

      水位越来越高,人在湍急的水流中二次伤害的危险性增加,时槿没有一直在原地等,跟同行的医务人员商量了一下,换上了救生衣,拉好绳索就朝陆正希游去。

      当时她只想着自己能多撑一刻,救援队马上就会赶过来,而尚未丧失意志,还努力保持自己的体力的陆正希却永远记得这个姑娘在瓢泼大雨中扣着救生衣,视死如归般抓紧了他的衣领。好不容易等到救援队赶到,两个人腰上都缠着绳子,几个人齐力一拉,他和时槿才安全上了岸。但那之前,老实讲,陆正希一直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还做了个累死鬼,拖累了她。

      意识不清的时候,他睁着眼睛看着了这张脸,模模糊糊的,但耳朵里,她的呼吸声,还有他自己的,听得特别清楚,比噼啪的雨声还要清楚。他双手攥紧了支架,心里却在想,不知道她现在怎么还有多余的力气给他急救的。

      洪水之后,安溪很多寨子都要重建,陆正希在县诊所待了一天之后就被家里的人安排送到了上海的医院,时槿则留在安溪负责灾后的医卫工作,待了半个月才等来了于院长和余教授。他们见到她时,时槿已经全然忘记自己是谁,县卫生院的人都知道她是医生,可是她却忘了自己的名字。

      三年前时槿第一次发病,一醒来,一切已经是尘归尘,土归土。

      后来她又回到北京治疗了大半年,出院前一大堆专家都来看过,但结果都是束手无策。长久的药物服用和反复的手术治疗对机体的造成损害无法挽回,脑部神经异常加快的萎缩,造成这突然性的间断失忆已无比避免,至于未来将加快退散到什么样的地步,这一点他们只说让她做好准备。

      也许在慢慢丧失完全自主性记忆能力之前,缺失掉过往一些刊心刻骨的记忆,是机体自我保护的反应,这样说来,三年前她遗忘了之前的大部分人与事,也算是一种本能的应激保护吧。

      时槿也想,她原本就是做好准备的。无非是人生浓墨重彩,被划去了长长的一笔。而往日之事不可追,俱往矣,不可追。

      她只是觉得遗憾,自己总是少了一些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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