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秋游结束的要比预想中早一些，回家的路上又恰好路过医院大院，大巴车就把付然和顾一林直接扔在了大院门口。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往里走，到顾一林家单元门口的时候，他喊住了付然：“喂，你作业写完了吗？”
　　“写完了，在家呢。”
　　“哦，那我去你家拿吧，借我抄抄，周末作业多，上课了再去抄我怕来不及。”
　　付然稍微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那你跟我一起上去吧。”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顾一林回想起来，都觉得这个阳光明媚、秋高气爽的下午，是一切故事的开端。
　　命运像是齿轮，一环扣着一环，彼此紧密咬合，扯着铜锁铁链吱呀运转。透过齿轮之间巨大的间隙，可以看见上苍露出的不怀好意的笑容。
　　青春的帷幕还没有拉开，命运的大旗却已经高高扯起，夹带着一系列混乱嘈杂的神兵小将把每个人的人生都搅得天翻地覆。

　　付然家住在三楼，单元楼是医院分的老式的福利房，防盗门还是那种铁栏杆式的，打开防盗门才是一层木板门。
　　顾一林随着付然走上楼的时候，因为还没到下课时间，也不是下班时间，就显得楼道里格外安静。
　　防盗门锁着，里面的门却只是虚虚地掩着，付然“咦”了一声，掏出钥匙打开了门。钥匙和门因为撞击发出了细微却清越的响动。顾一林跟在付然身后，看他推开门之后侧身对自己说：“进来吧，不用换鞋了。”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令人尴尬的响动。是男女欢好的声音，从付然妈妈的卧室里传出来。
　　那时他们还只是十几岁的男孩子，对于情感之事尚未萌芽，哪怕是人体结构也要初二才会学到，可男孩子对这类事情的敏感程度仿佛是天生使然大于后天习得，眼见着顾一林的表情从懵懂渐渐变为了然，付然一把将他推了出去：“我突然不舒服了，你先回去吧，作业明天我送到你家里去。”
　　顾一林懂得是一回事，理解又是一回事，仿佛受到了一点冲击似的，三分震惊七分茫然，混在整张脸上，精彩纷呈，于是付然把他推出门，他就也顺势一路冲回自家，才长舒一口气。
　　付然把顾一林赶走之后默默地放下了书包，窝在了沙发上。那种老式弹簧沙发一坐下就会陷进去，可腿却硌在沙发边上，半是舒服半是难受。
　　付然现在感受不到这么多，他表情僵硬，心情也大抵是茫然震惊的，只是又多了几分愤怒。他突然想起了他的爸爸，对他爸爸的思念又让这分愤怒加深了一些，等到房间里终于传来满足的喟叹时，付然的心里也被愤怒填满了。
　　付然甚至是诧异，他们为什么不关门？情到浓时就这样不可自拔？还是根本就不在意门外是否有人会驻足听见？
　　真是奇怪，不知是不是付然性格使然，付然原本就是内敛稳重的性格，经历了他爸的事情之后变得更加沉默深沉，他到了愤怒的极点，依然是平时那副样子，垮着脸，神色冷漠。
　　听见房间的开门声，付然只觉得手脚都蜷缩了一下，这才发觉自己整个人都有些僵硬。当然，付然的妈妈比他还要僵硬。
　　那个男人走在周玉前面一点，大抵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西装革履，没有发福的啤酒肚，也没有半秃的地中海。如果以普通人的眼光来看，虽然算不得器宇轩昂，也算是文质彬彬了。周玉裹着睡袍，三十多岁的女人了，还是面容姣好，皮肤也不像寻常护士因为经常值夜班那样暗黄，由于保养得宜，仍然是宜室宜家的美人。
　　可付然觉得眼前的两个人就是两个禽兽。
　　两人几乎同时看见付然。周玉抬起手拢头发的动作瞬间就定住了，连着脸色也瞬间褪去血色，变得苍白。那个男人的脚步顿了顿，随即扯出一副官方且得体的笑容，看样子就是说惯了胡话哄骗人的：“付然，这么早就放学了吗？学习还辛苦吗？”
　　付然站起身，看起来就像是出于礼貌回答长辈的话那样乖顺礼貌，然后猛地举起拳头砸向了那个男人。他年纪还小，力气也不够大，胜在出其不意而已。打人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更何况付然内心的愤怒已经快要把他自己烧着了，他打出第一拳就没打算收回第二拳。
　　那个男人在付然第一拳之后出于本能地抱着头，闷声任付然打。周玉站在旁边不敢拦，却也不能眼看着付然这样打人，只好小声央求付然别打了，又哭哭啼啼地小声喊：“邱书记，邱书记你没事吧……”付然听见她憋着声音更是来气，原来他们也怕被人知道了丢脸，于是下手更狠。
　　付然打了没一会儿就没力气了，他妈妈适时地把他拉开，付然一把甩开，恨恨地站在一边，三个人形成一个诡异的三角。付然不说话，站在一旁直喘粗气，他妈妈的头发还没来得急拢好久散开了，衬得一张脸惨白。唯有那个邱书记除了被付然第一下打到颧骨之外，身上好像并无大碍，他抚平身上的西装，又理了理头发，呵呵笑了一声，离开了付然家。
　　付然一下子坐在了沙发上，背对着周玉，周玉拉了拉付然的袖子，付然仿佛被电到了似的，猛地抽回了手，动作幅度太大，带起的小风像是给了周玉一记响亮的耳光。屋子里许久没人说话，付然觉得过了有半个世纪那么长，才听到周玉的声音：“然然，你听妈妈给你解释。”
　　于是付然就真的转了过来，说：“你不用给我解释，你跟我解释什么，你去跟我爸解释吧。”他方才打了人，虽然不解恨，但心头冲动已经去了大半，余下的只是失望和如同一小簇火苗一样燃着的怒火，不是熊熊火焰，却也把他心里烧得火急火燎的。心中火气越胜，吐出来的话却越尖锐冷漠。
　　周玉显然被付然说的话惊到了，于是神色越发委顿，两手交握骨节分明，诺诺道：“邱书记是医院一把手，人事调动不过就是他说句话的事情，然然，你明白吗？”
　　付然嗤地冷笑：“我明白有什么用，你跟我爸说去，看他能不能明白。”说着，就起身准备回自己房间。
　　“付然，你爸爸已经没了，他救死扶伤把自己命都送了进去，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付然的脚步顿住了，“他那么崇高伟大，可谁替他记挂我们母子俩了？你爸爸如果没死，会有今天这样的事吗？我没怪你爸爸撇下我一个人拉扯你，你却怪我背叛你爸爸……”
　　周玉好像是伤心极了，后面的话都因哽咽说不下去，她捂着脸，眼泪大滴大滴地从指缝中流出来，长发从她肩上垂落下来，显得美丽又无助。付然定定地站在那里，突然感到疲倦。
　　他想起从前爸爸还在的时候，与他妈妈是极为恩爱的。而现在他爸爸离世不到半年，就被他撞见了今天这样的事情。
　　是女人都这样生性凉薄，还是世间感情本来就不可信。
　　付然虽然还分不清这个问题，却已经能透过自己平缓的心跳和淡漠的脸色了解到自己内心里冷酷不为人所动的那部分。周玉没能说服他，却让他提前对自己的本性有了深刻见解，付然又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笑过之后付然才开始回想，方才顾一林是跟他一起进来的，卧室里的声音他也听到了，他会不会把这件事说给别人听，一传十十传百以后怎么收场……
　　付然被自己层出不穷的想法弄得夜不能寐，生怕第二天醒来以后他妈妈跟人私通的消息就满天飞，一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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