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2003年。
　　顾一林马上面临小升初，他爸他妈倒是比他还着急。医院大院儿里的同龄小孩儿少说也有十好几个，顾一林从小就是孩子王，放学之后连书包都不乐意扔回家，撒丫子就带着他的一众好兄弟四处捣蛋。几年来犹如蚂蝗过境，寸草不生，又如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可那群孩子回了家之后自有严父严母盯着每天的作业，每次的考试。顾一林却不一样。他爸是给市里领导开车的司机，每天把领导送回家之后自己在回家都已经是深夜，顾一林早睡成一坨不明生物了。他妈是医院药房的医师，其实也就是个抓药的，虽然活儿不累，却是个走不开人的工作，也没心思管他。
　　顾一林快活似神仙一样长到十来岁，他爹妈突然不知道哪里开窍，齐齐盯上了他不算糟烂却也绝对提不上优秀的成绩。为了以示重视，他爸甚至连工作都不干了，每天定时定点给顾一林做好饭，盯着他写作业。他胆敢在作业本上胡诌一句，手上立马就会挨一筷子。
　　后来顾一林才知道，他爸不工作了是因为他爸给开车的那个领导被双规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失道，凭什么他顾一林吞这苦果。顾一林过得很是惨兮兮。
　　顾一林惨兮兮的日子没过多久，他班里就来了个新的转校生。
　　新来的这转校生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用一口非常标准的普通话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付然，我从上海来的。”
　　十几年前的Y市还没发展起来，小孩都挂着鼻涕，虽然又憨又土，却也乐得自在。那时候上海对他们来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大都市，象征着一切新鲜繁华，一个上海来的转校生，犹如平地一声雷，炸得顾一林跟他的一众小朋友眼神都迷茫了。
　　这点儿迷茫很快得在顾一林发现他跟付然住在一个大院儿里之后消失殆尽。他们大院儿里的小孩儿，向来都是他顾一林一呼百应，说一不二，现在来了个莫名其妙的转校生就把他的风头抢了一半，在十来岁的小孩子眼中，就是天大的不痛快了。
　　付然是转校生，还没买校服，穿着一件黑色的小夹克，纹样花式小男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那衣服的拉链很宽很大，是最流行的那一款，顾一林在电视里看过好几次，可Y市的商场里一直没卖的，他羡慕得不得了。他的小喽啰们也羡慕得不得了，放学路上围着付然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付然，你这件衣服真好看，是在上海买的吗？”
　　“付然，上海好玩吗？是不是有好多高楼大厦啊？”
　　付然，付然，付然……
　　顾一林一声不吭，斜着眼睛看他的一众小弟扒着付然不放，他心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儿，一个小人激动难耐得想冲上前去跟付然打听那个对他们而言很遥远的大都市，另一个小人激动难耐得想冲上前去推搡付然一把。
　　付然这样儿，又骄矜又欠揍，看得顾一林牙痒痒。
　　吃晚饭的时候顾一林破天荒地没挨批，自从他爸失业之后就把教训顾一林作为了主业，这一点在饭桌上体现得尤为淋漓尽致，搞得顾一林每回吃饭都心惊胆战。但这天他爸他妈显然心情不错，没空理他。他们在讨论付然的父母。
　　本来顾一林是没心思听他们聊些家长里短的，只想着趁着他们没空管自己，多瞄两眼电视，谁知道却无意间听到了他妈跟他爸说“付医生家的小孩儿，就那个付然，也转回来了，好像就在顾一林的班里。”
　　顾一林不舍得放过假想敌的一丝一毫信息，赶紧把目光收回饭桌，撑起耳朵专心听讲。一直到他爸反应过来顾一林这顿饭已经吃了太长时间把他赶去写作业，顾一林已经掌握了付然家绝大多数他能听懂的八卦。
　　付然他爸跟顾一林的父母当初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后来他爸考到上海学医，毕业之后就留在了上海娶妻生子，这次调回来是他爸因为要提干，要去对口支援的城市工作几年，付然的妈妈是护士，跟领导打了个报告就举家回到了Y市。顾一林郁闷不已，搞了半天自己从小长大的城市还是个被“扶贫”的地方，他觉得付然和自己的差距又陡然变大了一截，好在听说付然他爸两年期满就调走，让他开心了一些。
　　顾一林虽然是个孩子王，却不是无事生非故意找茬的刺头儿，尽管不喜欢付然，却也没有跟他产生什么很大的矛盾，付然每天跟他们一群小男生一起回大院，关系倒也还不错。
　　Y市春天来得晚，顾一林棉衣毛衣来回倒了好几回，才终于盼到了大地回春。俗话说春捂秋冻这话一点不错，顾一林换春装换的太早，一冷一热地，不出所料地生病了。这场病来得气势汹汹，等他戴着口罩昏昏沉沉地被他妈妈带到门诊室的时候，整个门诊大厅里坐满了挂点滴的人。老老少少，全都捂得严严实实，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疲惫的眼睛。
　　那时顾一林并不知道自己幸运地和一场蔓延全国的流感擦肩而过，只觉得他妈妈骤然松了口气，捂着心口说还好没发烧的反应有点太大了，倒是年轻的实习护士因为手法生疏，顾一林的屁股被护士的针管打青了一大块，头痛鼻塞都被吓得好了大半。
　　因为生病请假一周的顾一林还没回到学校，就被通知全校放假，随之而来的是全市范围内的机关学校全体放假，医院里人满为患，顾一林的妈妈已经加了三天班，还没顾得上回家歇一歇。顾一林在家一天要量好几回体温，他爸如临大敌似的记录他每一次的度数。
　　顾一林好容易盼到这么一个没作业、不用外出上补习班而且来得莫名其妙的长假，整个人开心的不行，窝在沙发上借口养病把电视看了个爽。美中不足的是，电视插播新闻也太频繁了，连顾一林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学生，都对“非典”两个字印象格外深刻。
　　疾病的传播速度显然超出了人们的预料，医院人满为患，患者却迟迟不见康复。Y城没过几天就出现了首例患者死亡事件，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城市陷入了莫名的恐慌当中。
　　这场疾病给顾一林最后的印象就是暮春时节的一个下午，他妈妈疲惫地回到家里，说：“付医生没了。”
　　付然的爸爸作为医院里最权威的专家之一，在之前的工作中一直冲在“抗击非典”的最前沿，一直到他不幸感染病毒被隔离，他都在非常尽心尽力地救死扶伤。
　　两个星期以后，疫情得到了有效控制，患者逐渐开始康复出院，学校也下达了复课通知。顾一林背上书包站在楼下等着跟大院里的其他孩子一起去上课的时候，看见了从另一个单元门出来的付然。
　　付然抿着嘴唇，看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顾一林心中无法体会失去父亲是什么样的感觉，却知道付然一定很需要朋友。而且这样的付然看起来，没了那层矜贵的保护膜，看起来格外脆弱。
　　他搂住付然的肩膀，说：“走吧，去上课。”
　　付然耸了耸肩，把手插在口袋里，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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