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Y城秋天的风凉飕飕的，卷着街边钻天杨的枯黄落叶沿着路面翻飞。天高云淡、秋高气爽是真的，只是风中凉意实在是不容忽视，街上的行人无心慨叹难得一见的秋日好风光，都裹着大衣快步前行。
　　北方的秋天来得早，今年又来的格外早了些，顾一林开着车在街上逛，忍不住叹息自己现在也是年纪大了，方才下楼准备出门，硬生生被扑面冷风给打了回去，裹了条薄秋裤出门再跟冷风交战的时候，方才觉出点儿暖意。
　　其实他也就是开车逛一趟超市，冰箱里囤的粮食已经彻底告罄，少不得要把未来十天半个月的口粮都买回来。“25岁的单身汉，过的真是凄凄惨惨戚戚啊。”顾一林等红灯的时候心想。
　　他这边正想着，就听着手机响了起来，看了眼号码，是崔旭打来的。顾一林这头还没出声，崔旭已经在电话那头喊了起来，“顾一林你行啊，回来了也不跟哥几个说一声，够不够意思啊……”
　　顾一林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有事儿说事儿，我这儿等红灯呢，没空听你说书。”崔旭跟他是从小一个大院儿里长大的兄弟，天生一个话篓子，不拦着点儿他能从猴王出世侃到蛟龙入海，就是说不到正题上去。
　　崔旭也习惯了顾一林的直来直去，嘿嘿一笑，说，“这不是我十一要结婚了嘛，请你来参加婚礼啊。”
　　顾一林愣了一下，似乎是身体的信息消化系统对这个消息无法响应，直到看着黄灯开始闪了，才急匆匆地说，“那行，你把时间地点发我手机上，我这边忙完了给你回电话吧。”崔旭嗯了一声，他就挂断了电话。
　　真没想到啊，他们一群熊孩子里，这个看起来最熊最不靠谱的崔旭，竟然是最早步入婚姻殿堂的那个，诶，也可能是婚姻的坟墓呢。顾一林开着车，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又是不可置信，又是感慨万千，连带着觉得自己秋裤都白穿了，仿佛此刻就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青葱岁月，他们还是一群热血青年，哪还用得着秋裤这种“老年人标志”。
　　崔旭短信来得很快，几乎是挂了电话就发了短信，顾一林却没顾得上给他回。顾一林在乡下有一块面积不小的地，雇了人种了果园，现在正是挂果丰收的季节，乡下那边忙得不可开交，他刚从超市出来，果园的负责人就打来电话说是有单挺大的生意让他来定一下。顾一林问了问情况，连买的东西都没放就直接开上高速奔向果园了。
　　地是顾一林的爹给的，搞果园却是他自己的主意。伺候果树是个长期工程，人力物力财力不知道投进去了多少，才终于熬过了三年挂果、只出不进的日子，现在正式经营了几年，效益倒还不错。果园离市区有一段距离，胜在风景优美，空气清新，前几年果树还在成长期不挂果，顾一林顺势弄了个农家乐，到了春天的时候还联系乡镇府，像模像样得弄了个桃花节，桃李杏梨的花期够他挣个盆满钵满，也算是远近闻名，连电视台都来拍过。
　　顾一林没事的时候基本都待在乡下，按崔旭那帮人的话来说就是“干脆跟果园过一辈子得了”，其实果园的活都是雇人在干，顾一林每天就跟个旧社会的老地主似的，站在田垄边上抽抽烟、望望天、提出几句“建设性意见”。他待在乡下主要是嫌市里污浊气太重，多吸两口气体内就能做化学实验似的，崔旭他们知道了，又是一通嘲笑，说他才二十来岁就已经开始养生，六七十岁估计就炼丹修仙了。又说他嫌Y市空气不好，当年他走南闯北那么几年，也没在帝都给牺牲了，还是矫情。
　　玩笑归玩笑，到底是开裆裤时候就建立起来的交情，顾一林任他们说，每年秋天果子丰收的时候还是一箱一箱地给人送。果子不贵重，重的是纯天然。这是顾一林的口头禅。
　　顾一林这次回市里还没待够三天就被召唤回了乡下，他已经小半年没回过市里了，夏天正是农忙时节，他少不得要天天盯着果园，好容易到了秋天想偷个懒，回到城市里感受一下“现代化生活”，一个电话就把他催回去了。“天生劳碌命”，顾一林在回乡下的路上感叹。
　　要跟顾一林谈生意的是市政府的人，为首的是个架着眼睛的中年人，既没有发胖也没有谢顶，一点都不像是常见的官相，见了顾一林客客气气地伸出手，说，“屈总您好，麻烦您还特地跑一趟，我是□□秘书李曦。”
　　顾一林心中暗暗咂舌，□□的秘书，放在古代就是皇帝身边的大总管啊，虽说市长离皇帝还远了些，土皇帝还是当得的。虽然这样想着，却没有过分亲热巴结，只扯出一副官方笑容同李曦握手，说：“李秘书这就是见外了，是我让各位久等了才是。”
　　李曦微微一笑，顾一林便松开了手，毕竟第一次打交道，礼节上的热络诚恳表现表现就好，李曦把身后的人挨个给顾一林介绍了一遍，又阐明了此行的目的。说是过些天市里有个挺重要的大型会议，连开好些天，想请他做水果供应商。收购价格可能会比市场价略微低一些，需求量也不算很大，但这毕竟是跟政府打交道的生意，做好了受益无穷，单是李曦明示未来一年会在进入Y市的各个高速路入口铺设他的果园巨幅广告的承诺，就是只赚不赔的买卖。
　　接了这单生意，顾一林不敢懈怠，一应杂事都交由其他人处理，专心致志地忙起水果供应的事儿。李曦的要求很简单，水果要模样漂亮，个头统一，尤其必须是新鲜采摘过后直接送到会议中心的。
　　忙完这些事儿，顾一林终于想起了崔旭的婚礼。翻翻日期也没两天了，顾一林也就没特地打电话。他这几天为了人民政府鞠躬尽瘁，恨不能摘果子都亲力亲为，又要跟李曦扯皮条，暗戳戳想为果园多挣点利益又不能做的太明显让李曦反感，累得他心力交瘁、头昏脑涨，连崔旭在婚礼前一天打来电话说来参加单身派对都拒绝了。
　　顾一林一觉睡到婚礼当天，收拾得人模狗样，又给崔旭包了个厚厚的红包，意气风发地开着车往婚礼现场去了。他一路吹着口哨，一会儿想着带会儿到了地方该怎么给崔旭赔罪，一会儿又想着该怎么取笑崔旭再也没法做快乐的单身汉。
　　开心又骚包的顾一林到了现场发现崔旭比他更骚包，婚礼定在市里最大的酒店，门口迎宾的婚纱照一站地以外都能看见，顾一林停好车走到门口，发现自己185的身高只到崔旭笑得呲牙咧嘴地门牙跟前。他顿时就不乐意了，拍着红包就冲站在门口笑得脸都快僵了的崔旭说：“我说崔旭，您太不地道了啊，咱们市今年正创城呢，您这照片摆这么大，多影响市容啊！”
　　崔旭还没答话，里面就有个人走过来冲崔旭说：“旭哥，你跟嫂子歇歇吧，我跟伴娘来替你。”因为逆光，顾一林没看清来人相貌，那人走到跟前之后，顾一林眯了眯眼，简直倒吸一口凉气，真没想到啊，有生之年还能再看见付然这张脸。
　　崔旭为难地看了一眼顾一林，又看了一眼付然，顾一林瞥了一眼付然，随后就把视线放在崔旭身上，眼神里分明写着“快跟老子交代清楚怎么回事”，倒是付然，穿着西服打着领带，胸口别着红艳艳的花，挂着伴郎二字盯着顾一林。顾一林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还好有这些年修炼出的厚脸皮大法，不以为然地揽着崔旭就往里走，“是是是，新郎官儿和咱嫂子都辛苦了，进去歇歇。”看也没看付然一眼，就把人带到了休息室。
　　新娘要补妆，顾一林把人拉到了隔壁，咬牙切齿地说：“现在没人了，交代一下吧，门口那儿什么情况啊。”
　　崔旭有点委屈，“我好几次想跟你说付然这事儿来着，可你一直不接我电话啊，昨儿晚上想最后跟你说一次，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你不也没来么？”
　　“我不接电话你他妈不知道短信说微信说啊！老子忙得跟狗似的哪有空接你这十句里九句都是废话的电话啊！”顾一林有点怒了。
　　崔旭眨眨眼，说：“顾啊，这都多少年了，你跟付然没必要闹成这样吧，都是一起长大的兄弟，买卖不成仁义在……啊呸，不对，做不成情人做朋友嘛。咱也不是小孩儿了。”
　　顾一林猛地抬头瞪他，“怎么着，你这是计划好的是吧！玩儿我呢！”
　　“你别辜负兄弟们的一片苦心啊，你看这么些年了，你爹都不指望你再找女朋友了，可你男朋友也得找一个吧。要我说这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看……”
　　“你懂个屁！”顾一林粗暴地抓了抓头发，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红包塞到崔旭口袋里，“喏，给你的学费，找个好点儿的培训班补补脑子吧啊！你可别再坑我了！”说着，就打开休息室的门走了出去。
　　顾一林的怒气值在他走到休息室走廊尽头的时候就消磨殆尽了。倒不是他没心没肺忘性大，付然在走廊这头儿等他呢，他不乐意把自己的暴躁摆给付然看。笑话，整的跟他还多待见付然似的，有什么啊，顾一林甩甩头发，手往兜里一插，又是人模狗样的张总。
　　路过付然的时候，顾一林甚至做出很诧异的样子问道：“哟，你怎么过来了，就把伴娘一个人搁门口迎宾啊。”
　　付然靠在墙边儿，头发收拾得一丝不苟，露出整张俊俏好看的脸。抬头看顾一林的时候，还是因为有点近视的缘故，微微眯了一下眼睛，连带着眉头也微微地蹙起。褪去少年人的青春朝气之后，这张脸显得愈发轮廓分明，带着成年人的深沉与克制。他弯了弯嘴角，简简单单说了句，“崔旭找人替着呢。”
　　崔旭这货这么尽心尽力哈，顾一林内心翻了个白眼儿，心想，得，果真是所有人都知道付然要来了，就剩他不知道。于是顾一林一副过意不去的样子：“哎呀！那怎么好，我这还有事儿，先走了，你也赶紧过去忙你的吧。”说着，也不等付然回话，就转身快步离开了。
　　付然全程只跟他说了七个字，却让顾一林觉得如同芒刺在背，一字一句都在敲打着他的心脏，七个字不过碰碰嘴皮子就能说出来，说者轻巧与否他不知道，他这听者却已经出了一身的汗，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
　　顾一林从酒店后门转出去，开上车就走了。热闹的婚礼现场，难得正经一次的崔旭，漂亮的新娘，还有一大帮旧友兄弟，连带着付然，全都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参加好兄弟的婚礼遇上前男友，人生还真是一部八点档的狗血烂剧。
　　不对，照他这情况，广电是不会让这种剧出现在八点档的。
　　顶多是部狗血网盘剧，存个资源都得偷偷摸摸的，手慢一点儿就被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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