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辰

　　绛辰闻言笑了一笑，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茶壶把子的颜色衬的她的手细白柔嫩，也更显得手上的裂口狰狞，将茶水注满杯后，她施施然望向里间方向，嫣然开口道，“我最近在这里过得岂止是不错，简直是相当不错，不然也不能在这里等你这么久还不生气。”
　　一个相当高大的男人从隔开房间的帷幔后的阴影中走到八仙桌旁坐下，透着一股和往常不大一样的悠闲。
　　他有一张颇为好看的脸，斜飞入鬓的眉，削薄的唇，原本就一身的贵气，身上那件玄黑的阔挺衣裳更是让他看起来不同凡俗。
　　可是纵他有百样好，绛辰最喜欢的还是他的眼珠，明明是心思诡测的人，却偏偏有一双清澈通透的浅棕色眼珠，像极了她小时候玩过的玻璃珠子。
　　绛辰悠闲的将桌子上另外一个杯子翻过来，提起壶给他倒了一杯，菱角般嫣红的唇角照例带着笑意。“你这样，倒是看不出半分国君的味道，倒像个闲散官员，普通富人。”
　　百里是国姓，她面前坐着的百里烟雨便是大楚国君。在最初绛辰刚开始行走江湖的时候，江湖曾经谣传甚广，说她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出来嬉戏江湖，虽然不仅仅是因为百里这个姓在大兆实在是少见极了，但凡沾着，便是皇亲国戚，大多数人从她报出姓名时有些心虚了，也因此帮她避过了不少麻烦。
　　许多江湖女子不仅气质豪爽，长得也豪爽，所以江湖上的美人少，像绛辰这样看起来还占着江南六分春色的美人则更少。
　　她当然不是皇亲国戚，本来她就是百里烟雨无聊时捡回来的，不过是一个玩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烟雨要让她对外宣称她姓百里。
　　绛辰讥讽的勾了勾嘴角，随即快速的变成一个温婉的微笑，她最擅长这样掩盖自己的情绪，不动声色的抖落长袖掩住自己手上的裂口，弯腰将茶递到他面前，显出一丝卑微的样子。
　　烟雨面色如常，也不清楚他是不是发现了她手上的伤痕，那是洪家的一个小孩子用带着毒的鱼肠匕首留下的伤口，因为铸剑的钢里带着毒，所以久久不能痊愈，绛辰也不去管它，那孩子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一把匕首已经使得十分有模样了，若是再大些，只怕绛辰未必能那么容易便取他性命。
　　自太祖以武力立国，大楚官员和江湖大家族之间勾结之势日盛，欺上瞒下，君令亦可不从，如此下来，地方官员一个个仿佛在大国中有了自己的小国。
　　因此从上一代大楚帝君开始着手建立乌衣卫，乌衣卫最初多由江湖上反对江湖和官场发生联系的武林高手组成，可代君巡游，发现有地方官员勾结江湖人士欺压百姓，可就地正法，事后报备。偏偏刚刚设立乌衣卫不久，帝君便遇刺身亡，百里烟雨登上帝位时年纪尚幼，因此这些年太后辅政，实权多半集中在太后手里，加上太后还有个弟弟素喜结交江湖中人豢养江湖中人为自己效命，而并不喜欢乌衣卫，原本的皇家机构，由此竟然渐渐没落下来。
　　今年自初春，陇西地区大旱，整整三个月滴水未落，赤地千里，颗粒无收，朝廷拨过去三千万石赈灾粮，若到达当地灾民手中或可暂缓一时。
　　若是那些赈灾物资能到达灾民的手中的话，绛辰想到这里叹了口气，将洪金杨三家灭门的命令并不是烟雨的本意，杨家还好，不过是一个武林世家，洪金两却俱是三代朝廷命官，朝中枝节复杂，她的擅自做主，自然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虽然她是乌衣卫这一代的首领，但在这样一个帝权不稳，乌衣卫又名存实亡的时候，烟雨不尽全力多半保不住她。
　　可他不得不保，不得不救她，不是因为烟雨喜欢她，而是因为，他的筹码实在太少，只要绛辰一日还能用，烟雨就一日不会弃她。
　　这样吝啬的一个人啊。
　　果不其然，事发第二日，绛辰被迅速召回，被命令在德昌茶坊不得随意行走。
　　被幽闭了一个月后，直到半月前，烟雨来德昌茶坊见她，于是绛辰知道，这件事便揭过了，至少烟雨，再也不会提起这件事了。
　　只是手上的伤，迟迟不见好。
　　烟雨其实不喜欢她太过尖锐，也不喜欢她不听话，烟雨一直喜欢温柔听话的女孩子。
　　她不是不能装出温柔的样子，那有什么难，可她偏偏很喜欢他为她皱眉，为她遮掩和罚她的样子，只有这样的时候，他才会分出一分心思在她身上。
　　绛辰从8岁起第一次见到百里烟雨至今，已经整整8年了。
　　烟雨拿起她奉的茶喝了一口便放下了，道：“这次的事情查清楚了吗？”
　　绛辰端正的坐在烟雨对面，嫣然笑道：“沈国舅爷之前就私自在江湖上招收一些有名望的江湖人士，聚拢在自己麾下，你所料不错，符丞相一案，的确有冤情。”
　　符丞相却又是她办的另一桩事情了，符清官居宰相，人如其名，是有名的清官，但是清官却被人搜出贪污的证据，指黑为白，指鹿为马，能怎么办？
　　古来恶人的办法总是比好人多些。

　　半个月前有江湖人士半路拦截符丞相护送夫人回乡省亲的车队，杀害符夫人和府兵一共一十六人，竟然搜出车队携带黄金2万两，一时间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传言传到京师，贩夫走卒大多并不相信传闻，虽说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但符丞相为官一向清廉，出入从简，顿顿清粥小菜，都是落在百姓们的眼里的。这些名望并不能真正救符丞相的命，此事传入朝廷引起了轩然大波，丞相朝中得罪了太多人了，太后下令国舅彻查此事。
　　符丞相在地方为官时清正廉洁，升任宰相将将满半年，在百里烟雨眼中他确实个难得的好官，他曾于朝堂之上痛陈太后专政，国舅擅权，国将不国，于烟雨而言，是大大的忠臣，只是对太后来说就不那么妙了，出事后，绛辰奉命从江湖人士着手，当时她正在江湖上了结另外一件事情，当时他们曾约定，若是十日之内无法解决此事，便速回楚都重做商议。原本绛辰以为这位符丞相至少要在牢里待几个月，若是久查不出，至多让烟雨找个由头放他出来便可，只可惜谁也没有料到，他竟连10日都未曾挨过就撞柱自尽了，国舅一党拿住了把柄，说他畏罪自尽，烟雨在太后寝宫前跪足了3天，最终也没有改变太后诛他九族的旨意，最终符家一门几十口，无一幸免。
　　绛辰在赶回来的路上听闻全部事由，看着自己因日夜兼程而被马缰撕裂的手掌和手背上久久不曾痊愈的鱼肠剑口，无奈的叹了口气，她知道烟雨难受，所以即使尘埃落定，她也想告诉烟雨，他没有信错人。
　　“那件事不必查了，国舅已经将相关人等一并斩首，便不必做无用功了。”烟雨垂下眼帘，只看着自己手中碧绿的茶水，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才悠悠道：“相较之下有件事情更紧急，我前天收到消息，沈太后也在私下联合众大臣，原本是该商议朕的大婚时日，却意图阻挠大婚，推迟大权交还的时间。”
　　绛辰叹了口气，一件接一件事，容不得人喘上一口气，她也听闻过近日帝君要大婚居然无人敢送女儿画册进宫选秀的消息，她虽然喜欢烟雨，却也是真心希望他好，便是娶了他人，总好过一辈子郁郁不得志，于是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愁绪：“太后姐弟倒是齐心，那些被国舅爷笼络名声又不太好的江湖人，我倒是随意找借口杀了不少，可惜受他招揽的人太多，昔日孟尝君门客三千，诚不欺我，真想直接潜进国舅府杀了沈殊，一了百了。”
　　烟雨看她发愁叹气，全不似平日给他添麻烦的样子，倒是觉得有些可爱，不禁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你啊，不如想想正经事，国舅府的府卫都是假的吗？况且某些事情，若是在明面上做的太过，只会令人心寒，沈殊目前并未太过出格，我总不能寒了朝上一半大臣的心，况且我那个能干的户部尚书，也只有沈殊能压住他了。”
　　绛辰抬头看着他，只是苦笑了下。
　　烟雨略有些嘲讽的说：“这几日闹灾闹得厉害，西北旱灾，西南蝗灾，要不是户部尚书能干，空空的国库里哪里来的银子救济灾民？”随即转开话题问道：“莲笙最近怎么样？”
　　又来了，绛辰几不可查的翻了一个白眼，拿起水壶给自己又续了一杯水，说话声音挑的有些高，调子却偏偏懒得很，生生挤出一丝嘲讽的味道：“还能怎样，武林第一美人，自然是足不出户。好在她父亲并没有搭理国舅爷的笼络，不然你们就更没有希望了。。。就现在看来，你不大婚没办法收回大权，太后也必定不会让你大婚的，更何况莲笙她都不知道记不记得你，还何况她还是武林盟主的女儿，若你娶了她，我们这些年的努力岂不是化为泡影了？这些年不断收集她的消息有什么用。。。”说到这里，语气已经低了下来。
　　烟雨闻言只淡淡的说了一句：“守好你自己的本分。”
　　绛辰愣了一下，只这一句，心底就好像一炉子滚碳被浇了一盆冰水一样，若说刚刚还热乎乎的，现在就冷的冒气了，只是她习惯了被烟雨泼冷水，面上仍旧一副没心没肺笑着的样子。
　　在她还没有长到这么大的时候，还会生气和哭泣，而现在，却仿佛遇到什么样的境遇都是笑嘻嘻的，叫人看不透。
　　“过段时间我会请莲笙过来，将将有个想法，或者是一条路。”烟雨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绛辰听到这话，也不问是什么想法，经过刚才的事情，她心底总有些怏怏的。反正，等到有切实计划的时候他自然会告诉自己，他不想说的时候，不论她怎么追问，总不会多说一句的，反正，他是国君，总不至于带头和武林人士勾结，他和莲笙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的在一起的。
　　“哦，对了。”绛辰一手支颐，似乎突然想起来一般，随口说道：“我这趟出去捡了个人，我打算让他跟着我，想跟你报备一声。”
　　“嗯，你信的过他就好，风雨楼的事情暂时先别让他插手，你若处理江湖事宜，切记覆面。”烟雨只顾沉思，并没有在意她说的话，顺口嘱咐道。
　　他总是这样叮嘱，生怕这张相似的脸给莲笙带来一丁点的麻烦。
　　她偏要按着自己的心思来。
　　绛辰第一次领罚挨打就是因为她的脸被人看到了，即使，她那次真是无心的。
　　那一次，她整整躺了三天才下床。
　　那时候她躺在床上想，她和莲笙，差的不过是这三天而已，三天之后，她一样活蹦乱跳，烟雨一样离不开她。

　　说罢室内静了静，绛辰看他低沉着睫羽，只不说话，便知道他在想事情，也不打扰他，只自己愣愣的发呆。
　　过了一刻钟，烟雨才仿佛掂量妥了一般开口说：“你就暂时别出去了，最近楚都事情多，新上来的状元是国舅的门生，很得器重，国舅好像打算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他的状元是我点的，省试的文章我看了，实在是有才华，我原也不忍心因为和国舅的不和就昧着良心不用他，况且还有太后的提点在前。”说到这里，烟雨露出一丝苦笑，“你留下来看看吧，如果人品可以尽量笼络到我们这边，当然，如果实在不行。。就算了。”
　　绛辰面上笑了笑，只是眼里到底沉了下来，无端便有了一些杀气，不再如之前那般嬉闹，她点头道：“嗯，我知道了。”
　　交代完一切后，烟雨也没有像以前一样陪她吃顿饭，直接走了，德昌茶坊有专用单向密道，只供这位国君一人享用。
　　绛辰似乎有些困，他们几乎算是从小一同长大的了，彼此之间也不并不拘泥于礼节，他要走时，绛辰也只对他摆了摆手表示不送，他走后没多久竟然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梦里似乎回到8岁的时候，她刚被卖入花楼，13岁的烟雨站在她面前，足足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眼睛亮亮的指着她说，我要她。
　　那时候她还暗暗地高兴了好久，就像是她小时候听过的故事一样，真的会有天神来带她逃离苦海。
　　殊不知，不过是从一个苦海进到另一个苦海而已。
　　绛辰曾经嘱咐申时进去换茶，银子进去换茶时，就看到绛辰趴在桌子上，看起来是睡着了，没有说梦话，眼角却不停的往外冒着泪珠，似乎是梦到很伤心的事情了。
　　银子想了想，给她披上架子上搭着的一件衣服，然后默默的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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