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仙

　　第三十一章 缘断中原
　　一.
　　此番离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仙战”二字，仿佛是刻在我宿命里的离别。
　　厉冬三月，水冰地坼，万物闭藏，我偶于山涧边看到一株临近凋零的红莲，那是鹄鸣剑派传召云散在外弟子的信物，莲瓣上有用仙聿写下的歪歪扭扭几个字：事重，速归！
　　我的心咯噔一下，何事之重，难道？
　　二.
　　我盼着一回到鹄鸣山，便是芷恒喜笑颜开地走过来，“青罗，你归来了！”
　　却果真，不是此景。

　　“师母，您回来了！”
　　一进鹄鸣剑派，弟子们簇围过来。
　　“你们师父呢？”
　　“师父，在寝殿中。”
　　我飞奔进寝殿，榻上，他面色煞白。
　　“芷恒？”
　　“师父他昏迷许久了…”
　　“为何会这般？发生了何事？”
　　“师父在昆仑墟被暗邪击伤，大雪将他埋了三日，等我们找到他时，他已昏睡不醒。”

　　我颤抖地抓起他的手腕，脉象虚弱如游丝，时隐时现，微微欲绝。
　　“天参…”
　　“师母，派中没有天参，当年师父被无形邪祟中伤后，每十年邪毒复发一次，屡屡去大岭天境寻参，可惜皆不得而归。”
　　“我知道，”我打断这话，当年他幸在天池中坐修才得以涤清邪毒，可如今眼见他气息奄奄，该如何才能助他复脉固脱。

　　门外弟子报，执阏和黎卢二位长老前来探望芷恒，我虽不喜这二人，如今却只能求他们相助。
　　“请二位长老进来吧。”
　　“掌门夫人以前一向厌恶我们，今日倒笑脸相迎？”这二位一如既往阴阳怪气，我已无所谓了，只要他们能救他便行。
　　“芷恒如今伤势过重，气虚脉微，还请二位长老出手相助。”
　　“我们二人可渡些真气予他，只是之后如何，便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多谢。”
　　我舒一口气，颔首行着谢礼，只怪自己修炼不精，无能为力。
　　三.
　　回到鹄鸣山的第七日，他终于醒了。
　　“仙童，拿笔墨来…”
　　醒来第一句，便是这话。
　　他执笔在丝帛上写下‘和离书’三字，抬头看向我，眼里噙满泪水，“青罗，对不起，我恐怕不能信守承诺，陪你一辈子了…”
　　“你在说什么？”
　　他又低下头，将“和离”二字涂去，写上“休”字，任泪水簌簌落下浸染笔墨，草卷狂书。

　　“芷恒，你方才醒来，神志尚不清晰，不要再写了，躺下好好休息行么？”我按住疯舞的笔，眼泪流下来。
　　“仙童，将夫人带出去。”他说完，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你怎么了？为何一醒来便这般？”我挣脱仙童的阻拦，扑过去，却又被仙童拉开，“芷恒…”
　　“仙童，关门…”
　　殿门“嘭”地一声关上。

　　“开门！芷恒，开门！”
　　“师母，师父说不愿见您…”
　　“为何？我从瀛洲赶回来见他，在榻前守了他整整七日，为何他一醒来便要赶我走？”我哽咽道，转过头继续拍打殿门，“芷恒，你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不愿见我！”

　　门内传出一阵急咳声，他用微弱的声音慢慢说道：“青罗，我知自己时日无多，往后生涯恐怕无法再陪你继续走下去了…”
　　“你开门，你开门呀！不是曾说此生要一直在我身边吗，你怎能违背了誓言！”
　　“对不起…”
　　“莫要说对不起，我和全派弟子们一起想办法为你疗伤，总会有办法的！”
　　他轻轻笑了笑，静默片刻缓缓说道，“青罗，我死后，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过自由自在的快活一生，那原本就属于你的肆意一生…”
　　“芷恒，你胡乱说什么，我去为你寻参，天参没有还有人参，总能救你的！”
　　“莫要再为我费心煞神了，你走吧，回霍山，回沁安…此生未陪你走到白首，是我负了你！”
　　四.
　　我守在殿门前，到了子夜，寝殿中灯忽然亮起，三位长老匆匆赶来，进殿内商议了些什么，俄而一代弟子们也急匆匆地进入殿中。
　　“怎么了，出了何事？”我问进进出出的弟子们，他们只是摇摇头，愁容满面。
　　鸡鸣时分一切又恢复平静，山上飘起雪花，一个小仙童拿着鹤氅从殿中走出来。
　　“夫人，给您,”他双手递给蹲在殿门前的我。
　　“剑仙如何？”我如见希望，一把拉住小仙童。
　　“剑仙只是躺在榻上，如昨日一样，他叫我把这件鹤氅给夫人您。”小仙童懵懵懂懂，说完转身跑进殿中。
　　“如昨日一样…大约…是无事吧。”我抱着鹤氅，哈一口热气，望着远处缀满白雪的树桠，心神不宁。

　　“顾青罗？你为何坐在殿门前？”
　　“仙君？”我揉揉惺忪的双眼，站起来环顾一圈，晨光熹微，薄雾袅袅，司命仙君站在阶下，仰首打量着全身落满雪的我，眼神里夹杂疼惜。
　　“仙君您怎么来了？”我哆哆嗦嗦跑下殿阶，伸手去迎仙君，身后殿门打开，一名仙童从里面迎出来。
　　“司命仙君来了，快请进！”
　　司命仙君跟着仙童走进去，回头看了看正在关合的殿门，“诶？这是…她不进来么？”
　　“剑仙说过不让夫人进来…”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我愣在阶上，再没听清他们的说话声。

　　“蜀道艰险，仙君此番回去还请多加小心。”
　　庾时仙童领着司命仙君出来。
　　“顾青罗，收拾收拾行李，跟我回霍山吧。”
　　“回霍山？不，我不走！”
　　“走吧！”仙君从袖中拿出那封休书，“你与鹄鸣剑仙此生已缘尽，这是他赠你的…离别之礼。”
　　“缘尽？离别？这是何意？”
　　“收下吧！他已病入膏肓，无力回天，此番我来鹄鸣，便是受他所托，带你回家。”
　　“不，我不回霍山，此地便是我家，”我撕碎休书，撒向长空，蹲下，泪流满面，“我要留下来，陪在他身边！”
　　“夫人，剑仙说不想让您看到他病重时不堪的样子，他希望您的记忆里是他意气风发、英勇威武的样子。”
　　五.
　　白色灵元划过半空，玄色团影从殿中升入天际，倏而飘散，无踪无际。
　　未几，天边响起一道钟声，肃穆悠扬。
　　“鹄鸣剑仙已然仙逝——”
　　司命仙君抬头仰望高空，发出沉重叹息。三位长老从殿中走出来，朝着那灵元飞去的方向“噗通”一声跪下，众弟子跟着簌簌跪下，向那方向重重叩首。
　　见眼前此景，我僵直在原地，抬头凝望杳白长空，泪水还挂在脸上，却控制不住癫狂大笑起来，悲痛欲绝，涕泗横流。

　　“顾青罗！”司命仙君见状，跑过来抓住我胳膊猛烈晃摇，见我依旧疯癫不止，拽着我往院外走。
　　“顾青罗，莫要伤心了，跟我回家。”
　　“回家…回家…”我咧嘴笑道，“他若不在了，家又何在！”
　　我敛起笑容，遥望院内跪着的众人，“仙君，我有些累了。”
　　倏然倒下。

　　记忆回溯到多年以前，余音仙园中，初见芷恒，温润翩跹。
　　低微喃语尽，引吭起高歌。快珠连妙语，忽转大悲流。月下独起舞，光华舀行云。随风喝徐曦，日月此缠绵。
　　一转眼，余音仙君独自坐在花亭中弹奏袅袅几音，寡淡凄清，索然无趣。
　　我忽然明白，往昔余音岛上悠悠琴声，原来有他和奏，今夕仙散乐崩，海上余音，不复恢弘。
　　“芷恒——”
　　猛睁眼，眼前只有浮云缭绕，而故人已不在。
　　六．
　　“顾青罗，到家了。”
　　“家？”我坐在云端探头俯瞰下方，奇石叠嶂，青林连绵，这是我最熟悉不过的霍山，可我却不想再待在这里，“仙君，我想去…守灵川。”
　　“灵川孤僻深险，当初你可是拼死拼活都不愿去那里守值…”
　　“如今我愿意去了！”我打断司命仙君的话，泪水啪啪落下“对不起，如今我愿意去了…”

　　芷恒当年搭的木屋还在灵川边，一桌一榻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这些年偶有赶路人来灵川歇脚，之后我都让府中人过来打扫，将此屋收拾成以前的样子。”
　　“多谢仙君。”
　　“你且住下吧，若有何事，随时来天命府找我。”
　　“谢仙君——”司命仙君走远，我杵在原地，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许久才回过神。
　　“仙君，仙君，我还有一事相求！”我追到山脚下。
　　“何事？”
　　“恳求仙君能帮我寻找尊儿。”
　　“此事，我会派三名弟子前往瀛洲，尽力寻找，你先在灵川安心养神吧。”
　　七.
　　暮春三月，我染上风寒，窝缩在灵川木屋的榻上，头痛项僵，咳喘不止。
　　“顾青罗？”屋外有人拍打木门，“仙君让我们来探望你。”
　　“请进…”我只要一说话，便是一阵急咳。
　　“诶呀，你怎病得这般厉害！”那几人听见咳声，推门入内。
　　“多谢几位来看我，”又是一阵喘咳，“请问几位，先前仙君答应派人去东瀛帮我寻儿，如今情况如何？”
　　“诶呀，这…”
　　“但说无妨。”
　　“仙君派去的那三人遭遇了鬼羽的埋伏，一死一伤，剩下的一个人驮着受伤的回来后便病倒了，前几日方才醒来，仙君问他们是否见到了尊儿，他们都说见到过，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见到的是尊儿的尸体。”
　　我如五雷轰顶。

　　“我要去寻尊儿，我要…”我挣扎着从榻上爬起来，“…找到我的尊儿。”
　　“诶哟哟，你快躺下养病！”几个人将我拽回榻上，“你如今这副样子，怎么去找尊儿？快把病养好，待痊愈后，自是能做想做之事。”
　　“尊儿，”我蜷缩在被子里，掩泣起来。
　　“要哭便放声哭吧！”
　　他们默默走出屋子，留我一人放声大哭。

　　入夜梦醒，我拖着病身气喘吁吁爬上山岗，依着一棵松树坐下，眼前山峰上，瀑布飞扬，虫鸣兽咆，清风过岗，凉意使人清醒，也使人绝望。
　　“许久没看过星辰了，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一起在山林里看星空，”我笑着呢喃，“大漠，雪山，天池，飞瀑…此天地间，多少日月星辰，山川河泽，都标记着我们的情缘，到如今，深情辄止，缘分既断，孤魂若遇，不许来生…”
　　“对不起，我终是没有勇气做到肆意快活地过一生。”我举起酒壶，一饮而尽。

　　今夜，杨花落尽千殇散，饮鸩梦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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