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仙

　　第十九章山中村落
　　一.
　　“我们已无处可去，只能藏匿于这深宅大院。”
　　老黄鼬望着我，眼里带着哀求。
　　“住下可以，但我希望这宅子里不只是你们生活，还要有外面那些流亡之人，”我瞥一眼老黄鼬，看它面上满是惊讶。
　　“赵氏亲人皆已不再，紧闭府门守得住何物？它终究也会变成一堆废墟。”连年战乱，不知有多少人流离失所，于赵府而言，最光辉之荣誉，莫过于打开大门，容纳流民。
　　“这……”它不知该做何决定，为难地退到鼬群中去商议。

　　我知道黄鼬与人很难在同一屋檐下共处，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府外凄惨哀景而无动于衷。我不是什么神仙，无力改变战乱，亦不想去拯救芸芸众生，我只想让外面那跛腿的阿婆有一处歇脚之地，让驮满孩子的阿婶们坐下喘口气，让蜷缩在废墟里瑟瑟发抖的饥童能吃上一顿饭。
　　开府纳民，赈济百姓…我已做好打算…

　　“这赵家宅院本就是你们的，能允我们鼬族居此，便予了我们莫大的恩情，恩人，从此以后，鼬族会昼隐夜出，与人同住于此地，但绝不扰人。”鼬族商量食顷，终是答复道。
　　我扬起嘴角，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二.
　　我大致算过，顾家埋藏在老槐树下的首饰金银能换两载粟谷，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待翌年春至，须去山中弄些草药和粟秧来种。
　　所幸的是，赈济百姓之事开始磕磕绊绊办了起来。
　　深秋一波流寇刚刚将干瘪的沁安城搜刮一番向北奔去，转眼初春另一波人马又由北向南而来将荒废的城郭踏得满目疮痍。赵府上近来多了位阿婶，她本是过往流民，却愿留下帮忙。我教予了她些简单的药术，这府里伤民太多，救人治病的却只有我们俩。
　　前几日近郊群乡里发生了几次动乱，伤亡乡民陆陆续续涌入赵府，在经历了连宿的包扎救治之后，府里的草药所剩愈少。无奈，我得尽快动身去山里采药了！

　　清晨，烟雨将沁安城笼罩。
　　庭前青阶微湿，乍拙嫩柳沉睡，我在一片细雨淅沥声中醒来，窗外杳白冷清只有几只鸟雀扑棱飞舞。府里人们还四四八八躺在厅堂打着呼噜，在乍暖还寒的时候，谁也不愿早早就离开梦乡。
　　起床！熬粥！
　　我推醒阿婶，招呼她快起床同我一起熬粥。今日要去山中寻药，我得一大早就将一切嘱咐于她。
　　“今日落雨，还要去山里么？”
　　“嗯，需尽早去。”
　　“那恁路上要小心哟！”
　　“嗯，”
　　她悄悄从铺下拿出几张烙饼，“这些是俺昨日焊的，恁带在路上吃。”
　　“阿婶多谢…此处便拜托你了…”
　　“好，恁宽心！”

　　山，不是什么高山，只一处小丘形似月牙，被当地人称作月山。我来这儿，是因为出门十几里，田地荒芜，人烟稀少，唯行至此处才有些人家，见些粮田。
　　“站住！何人？”刚踏进山里村落，满脸胡茬肤色黝黑的彪形大汉便将我拦住，“啊嗟！你又来做么事！”
　　“壮士，我来买些粟米…”
　　话未说完，那人厉声喝道：“不卖！”
　　“不卖…不卖…拿银两换？”
　　“拿银两换也不行！外面战乱匮乏，能买到么物！你们此些闺府里长大的小姐少爷坏得很咧，用些碎银两忽骗我们把粮食给你们，粮食都没喽，我们食甚！”
　　“诶？壮士！我可没骗你，你不要银两，我可以用旁物换麽？”
　　“你拿么物换？”他语气忽然温和下来，似乎对我口中的“旁物”略感兴趣。
　　“我此处啊有木棉丝锦快弓簇…”见他衣褛残破，我凑过去自吹自擂一番，话还未完，他身后传来声音：“阿珙啊，来者何人，干站在村口讲甚，怎不请进村？”
　　“阿爷，是城里来的人，要讨口食！”壮汉撇过身回头望去，一个瘦小却强健的老翁露出身影。
　　“城里来的人？”小老翁眨眨眼，凑上前瞧瞧，面上瞬时盈满不可思议的神情，又定眼望望，喊了声：“顾…青罗？”
　　我和壮汉都愣住，这小老翁怎会知道我的姓名？
　　“阿爷，你讲么”
　　“老翁，你是？”
　　“顾青罗…啊哈哈哈哈哈”小老翁放声大笑。
　　“老翁，你到底是何人，为何知晓我？”我奔上前问。
　　“你不得无礼！”壮汉忙喊，又赶紧转身问道，“阿爷，你没被吓着吧？”
　　我确是急躁起来，回沁安这么久还没有人真正记得我，月山恰巧离当年沁安门残址很近，他认识我，会不会是当年门中人？
　　“我哟？我是你的四眼师叔唷！”小老翁兴奋地挺直腰板朝着我答道。
　　“师叔？”壮汉和我异口同声惊呼。是…当年沁安门的四眼师叔？谁能想到眼前这个精神烁烁的小老翁是师叔！他一开口，声如洪雷，虽不见当年容样，却比之前增添不少气势和爽朗。
　　“哈，多年未见，你长高咯亦成熟咯！”
　　“阿爷说何笑话，怎么还有如此年轻的师侄？”
　　“青罗啊，果真从仙岛学到了神仙绝学，拥有了不老之颜…”师叔眯眼笑叹，走上前来，“可是哟，细看之下较彼时倒有些不同之处…唉，女大十八变，是青罗长大喽！”
　　女大十八变…他们不知我身上这副皮囊并非自己生的，如今这面皮和着我的血肉越长越似当年模样，但终究带有别人的痕迹。
　　我连忙俯身作揖，“多年不见，没想到师叔风采依旧，您这精神头儿亦更胜往日！”说完内心慌张起来，真怕他瞧出来什么。
　　“嚯嚯，你莫要穷夸我咯，我是黄土埋到脖子之人，还能见到当年门中弟子，欣然喽~”说罢他拉着我朝村里走，满心欢喜地说要亲自生火做飨。
　　“青罗啊，此些年你在外面过得如何，你那些师兄师姊们皆过世了…先前他们还常提起你，怕你只身远在海外仙岛会想家，不知你仙术修进如何，又担心你成仙后不再记得我们…可惜，我们一直无你音讯，看着他们一个个离世，我心想啊，不远之日我也将迎来生命中最后一刻，但不晓得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是否能替你师父再看他最心爱弟子一眼，是否能对他有所交待。”
　　“阿爷，你怎哭了？”
　　“阿珙，你来烧柴火吧，阿爷是被烟熏着了！”师叔坐在柴火堆上笑笑，招呼站在院子里的壮汉过去烧柴，“不说此些喽，沁安门解散后我回到村里，没过多久贼人四起，村子被洗劫一空，我带着村里人在战乱中东躲西藏，最后来到此山中安了家，”他碎碎念道：“唉，空有一身功夫，战乱纷纭时却未能将贼寇赶走，保护好身边之人，而今带他们怯懦躲藏…我无用…”
　　“师叔，你莫要这样说，山中离远世，僻静好安居，外面那么乱，这山里才是真正的安稳处！”
　　“外面流寇成群，此处虽云乐，也不晓得何时就会被外面那些贼匪们发现…”
　　“阿爷，我们躲得这般隐秘，定不会被外面贼人发现！”
　　“但愿如此…”师叔唏嘘叹道。
　　阿珙扭头，对我讲：“你…什么罗！你可不许将此处讲给外人！”
　　“师叔您放心，青罗绝不会将这里告诉外人！”我朝师叔许诺。在我眼里师叔不是外人，他和他的村子就是我漂流荡泊的尽头一道熟悉的港湾，山河破碎，身世浮沉，我苦苦凄凄寻觅熟稔过往，只为在寂冷梦多时睁眼便能看到“家”。现在，我终于找到了故人，便是找到了“家”。
　　三.
　　“师叔，此次我来山中，不仅为找粮食，还想寻些草药。”
　　“你要么草药？”
　　“独活，毛地榆，茜草，紫菀，茵陈…”我报与他一些此时可采的药材，又想起一些，“对了，您家中是否有晒干的五加皮，茯苓，桃仁，白前，紫苏子…”
　　“嚯你所要可真不少！我家中有几味，待吃完食，叫阿珙喊些村里人带你一同山上去采些！”
　　“多谢师叔，多谢阿珙！”
　　“哄~”阿珙憨憨一笑，端着饭食走过来。
　　院中有座三人合抱粗的树桩，周围摆放着几个小树墩，便是食案和坐处，西北角搭起的棚子就是方才生火做饭的柴房，“阿爷，你们先吃吧，我再热几道小菜，”阿珙放下碗筷，又折身回到炉灶旁。
　　细雨方停，沾染凉意的风勾芡潮湿的空气在山间欢腾穿梭，炊烟袅袅升起，朦胧月色洒落在山尽头，与灰色薄雾缱绻交融。远处山头偶尔传来几声狼叫，即便暮色渐渐将山村笼罩，我也感觉不到半分害怕。
　　师叔和阿珙急急吃完飨食，嘱咐我快些进屋，我满口应着，却想起小时候在沁安门，每到傍晚时分，师父和师叔也如这般催促每个慢吞吞吃饭的孩子，狼嚎声在山头此起彼伏，欢笑声在院中迭起游荡。
　　一切如昨日，昨日已不复。

　　“山中夜凉，再添些被子，”师叔抱着厚厚的被褥站在门口，“青罗啊，你回沁安后可去看望过你师父，我想，正好你在，明日清晨咱们去看看他。”
　　“好，”我点点头，“我已许久没去看过他…”
　　“你师父啊，若见你如今容颜依驻，仙术练成，必定欢喜。”
　　“我…”我笑笑，接过师叔手中的被褥关上门，不知该作何回答。
　　牗外雨又淅淅索索下了起来，我倚在墙角，回想起出门习武学术的光景——碧海沧辽，云山孤岛，仙妖混杂，光阴如驹——中原人人都说我容颜不老是因为练就了仙术，可余音仙君和秦仙都说我只不过是在繇洛所设境中走了一遭，境中所学涂山术法虽使我功力大增，倒也称不上仙术。如今我又有了新的疑惑，如果涂山境能是假的，那么余音岛呢，会不会也是别人设下的虚境，我来往奔波这一趟，所见之人所历之事，又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在故乡，穿过粗布衣裳，踏过黄土泥地，见过白发苍苍的故人，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真切。
　　“师父，师叔，沁安门…”我抱着被子呢喃，“灵遥，繇洛，涂山派…余音仙…鹄鸣剑仙…”
　　‘师父，青罗尚年幼，我担心让她只身赴海外仙岛会…’
　　‘让她一人去涂山派我不放心，还请劳烦剑仙护送…’
　　‘中原离珠玑岛路远，请您务必照顾好她…’
　　‘这一次，该送你回家了!’
　　“师父，其实您什么都知道吧，海外求仙，接踵幻境，到现在，我虽已归来，仍什么都不知。明日要去看望您，您会不会将一切悉数告诉我。”
　　“其实，不告诉我也无妨，既已回到沁安，普普通通，心安便好。”
　　四.
　　这是我回故乡后，睡得最安稳的一夜，卯时鸡鸣不已，屋外砍柴喂牛的声音断断续续侵入梦乡。
　　“青罗啊，该起床咯！”屋外师叔一声长喊，狗吠牛哞和声一片。
　　阿珙坐在院里的树桩上，望着睡眼惺忪走出茅屋的我，扔过来一个白色包袱：“里面是祭祀的酒食，阿爷说你要先跟他一起去祭拜晏爹爹。”
　　“阿珙，你们先上山采药，待我们看望了晏爹爹，就沿山东面上去跟你们会合。”师叔背着手气定神闲地踱步。
　　“阿爷，那我们先上山咯！”他挥挥手，走出柴门呼喊一声，带着一群背箩筐扛锄头拎铁锹的村民朝上山的方向走去。
　　“青罗，”师叔目送阿珙走远，面上换上哀伤神情，“走吧，我们去看看你师父。”

　　“师兄，我带青罗来看你了，幸好，我还没有走。七十二载，我知道，你日日担忧，担忧青罗遭遇凶险，担忧归乡路远她找不到回家之路，担忧她迷恋世外繁华便不再回来，我也日日担忧，担忧哪一日我猝然殁了不能完成你心中遗愿，担忧咱们地下见时你一问青罗近况而我却三不知，担忧你倔强得不肯走向来生路，幸好，她回来了…”师叔眼眶通红，“你呀你，当真不想我这个师弟么！沁安门弟子尽数归乡，答应之事我都做到喽，你还要留我在这世上再遭多久罪？”
　　我跪在墓前，听到师叔的话更是伤感，心里默念着“师父”二字，却什么也说不出。
　　“青罗，你只晓得哭！有何话想对你师父讲便讲出来，他一人在这松林长住定是孤独。”
　　“师父…”
　　“傻孩子，师兄，青罗如今也像你一样心怀善念，她在城中开了个粥铺，又把双井巷三栋屋子腾出来接纳流民，她在涂山学了药术，还能够治病救人，是远近闻名之小善人。流年不利，可沁安门弟子依然能活得这般坦荡欣荣，皆仰师兄你言传身教济世救民之行，你若地下有知，一定很欣然吧。”
　　“青罗，给你师父磕三个头。他少年虽拜入仙门，中年却又遁入俗世，心系黎民。不成仙，不问道，不求与天地同老，人生虽几何，但求不虚此行，‘值得’便好。你尚年轻，心藏光明，愿你师父佑你年年岁岁平安顺遂，不忘善念。”
　　他闭上双眼，半哭半笑，“师兄，我就不磕头了。有朝一日，你我终会见面，到那时，可要好好叙叙旧，痛饮七天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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